她已經忘記自己活了多久了，也許有一萬年。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冥靈們開始喜歡給自己取名字，但是她從不曾如此。

她的代號是“二二一九”，所以他們叫她十九。在這悠久的時光中，她已經換了好幾個搭檔，現在的搭檔名叫歸雁。

她通常不說話，當然不是因為她不會說話，而是覺得沒有說話的必要。就連歸雁都沒聽過她的聲音，哪怕是一聲悶響。

“十九，汝無予不可，”歸雁說，“汝之呆楞，無魂願隨。”諷刺她活得像行屍走肉。

十九沒有應，甚至連表情都沒有。

“無趣。”歸雁拂手去。她不知道自己怎麽這麽倒黴，被分配給了這樣一個靈。在她眼中，十九只是一個會工作的提線木偶，因為沒有心，所以只會聽任務，什麽也不會。

十九跟在她之後。

沒有工作的時候，十九也是跟著歸雁的。即便歸雁不讓她隨著，她也是繼續跟隨。歸雁知道這不是因為十九對她親近，而是因為法則便是這般——成為搭檔的兩人應該隨時都一起行動。

歸雁煩了就會打她，但她要麽躲，要麽擋，絕對不會還手。畢竟法則上有明文警示冥靈不能內鬥。

歸雁時常被氣得半死。因此，當她化出實體，上頭給她們各派了個新搭檔的時候，歸雁可高興了，即便他的搭檔太笨，總做錯事，歸雁也不生氣——果然還是有“人味”一點好。

十九的下一個搭檔是一個很開朗又感性的靈。這在靈中可算少數，他的名字叫淵，當然是他給自己取的。淵是個新靈，對世間的一切都很好奇。他也很好奇為什麽連動物都會“嗷嗷”兩聲，但十九就是不說話。於是他總是喜歡突然出現，嚇十九一跳，他還喜歡跟十九說話——這樣看來，十九不講話的性格倒是適合當一個傾聽者。雖然她不會應話，但她就是會看著你說，她的眼睛總是很幹凈。

十九是個很厲害的靈，天資出眾，在當時幾乎無人可與其匹及。但與此同時，上天給予她強大，但卻奪走了她的七情六欲——每當想到此，淵都會感嘆幾聲，然後捏捏十九的臉蛋。許是被捏痛了，十九皺了下眉頭。淵像是發現了新大陸，有加了一只手去捏她的臉，十九卻不再有反應。淵只好嘆了口氣，松手。

“十九啊十九，若淵離逝，十九可會傷心？”

十九還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像是不明他意。

“罷。”淵笑了，在她額間落下一吻，道，“十九就是十九。”

他看著十九還是什麽都不懂的臉，心覺可愛，緊緊把她摟進了懷裏。

淵在人間曾聽過一句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心想，這癩蛤.蟆一定指他。

十九從來沒有吃過靈魂，在過去，她的幾任搭檔通常吃掉屬於她的那份，主要原因是她不想吃。曾有人說對她說，不吃會死，但她還是不張口——可以說她從來沒有張過口。所以如今她還是靈體狀態。不得說她厲害就厲害在，便是萬年時光流逝，便是她沒有實體，她依然以靈體的狀態留存，且生命旺盛。

死？死對她來說不算什麽。因為她只是活著。另一角度上看，她其實還是挺向往生命終結的。活著對她來說就是沒有終點的死亡。

但是淵像一縷陽光照了她暗無天日的世界，她不能理解這是什麽感受，但生命有些不一樣了。

“若十九有日懷‘心’，便是淵之萬幸。”淵經常會對她怎麽說。

當然，他希望這“心”是他自己給的。

十九把這句話藏進記憶中，她想淵高興，所以她在偷偷尋找能得到心的方法。

高興？她不知道什麽樣的感情是高興，但淵對她好，淵說希望她高興，她便知道“高興”是好的意思。

“夫若聞君聲也屬幸事一樁。”他看著她清澈的雙眸，突然笑了。

“啊……啊……煙……”她搖搖頭，“淵。”

淵驚喜得身體為之一振。

十九見淵笑了，眼睛亮亮的，便問：“高興？”

“高興，高興！”淵將十九抱緊。

淵本以為十九是排斥說話的，沒想到她竟然開了口，於是他開始教十九說話，十九也願意學。

淵一個字一個字地教道：“淵、愛、十、九。”

“淵……愛……十九。”十九認真地學。

“那十九可心悅於吾？”

“那……十九……”他說得快，句子又長十九無法照著念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非也非也。”

十九不懂。

淵又捧起她的手輕吻，輕生道：“是吾唐突了……再等等。”他的眼裏滿是對心愛之人的溫柔。

他對十九來說一定是特別的，因為她從來不會在別人面前說話，只有對他，十九才願意開口。他也藏著這個秘密從來不願與外人道。

就這樣過了百年，人界出現了統領眾鬼的鬼王。為求天下蒼生之安寧，冥王領百靈前去殲滅鬼王及他麾下大軍。

十九在被挑中的百人之中，也是這百人中唯一的虛靈。淵不放心，便向上位者請求隨征許可。

然而，出師未捷，他被敵鬼所殺。

那時，十九第一次不顧命令，她沖進敵方陣營，瘋了一樣地廝殺……

戰役結束後，十九有了新的搭檔。

此後百年，她再也沒開過口。在新搭檔清雨的眼中，她依然是木偶。

這天他們例行渡靈之時，原本平淡的任務卻出現了特別的存在——一位神。

“你為什麽在這裏？”清雨問那位神。

“她死了，人類的生命真是脆弱。”神牽起床上老太太幹枯的手——她的身上還有溫度。

老太太剛去世，恰恰在兩位冥靈來的時候死去的，靈魂還沒來得及剝離。

清雨對他的悲傷感到不屑：“難道神還能愛上區區一個人類嗎？”在清雨眼中，人類有如螻蟻——許多冥靈也是這般認為的。

“至少人類有心啊。”神在老太太的手背落下一吻。

“啊……愛……心……”太長時間沒有開過口的十九幾乎忘了怎麽說話。

清雨是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

神對她笑，答：“對，愛，還有心。”

十九揪著胸口，問：“愛……是……什麽？”

神垂眸，眼裏滿是悲傷，道：“愛是什麽……等你成為了人就知道了。”

“切。”清雨不屑。他又道：“魂出來了，該走了。”

老太太的靈魂坐直，正對著帶著面具的兩人，她吃了一驚，回頭看到自己的屍體，她的心中了然。

她看向屍體旁邊的神，見他也在看著自己，不由驚訝，隨後沖他笑笑，道：“謝謝你陪我的這幾天，我過得很開心。”

神對她微笑，道：“我也過得很開心。”

老太太跟著兩位冥靈走了，一直走到轉換點，十九切開時空縫隙，他們一起踏入冥界，踏過冥鏡，走完老者的一生，走完了，也就到了轉生深淵。

那兒立著一塊黑色的，陶瓷質感的石碑，上面用遠古時的文字，寫著“深淵”二字。

老太太已跳入深淵。但十九在原地佇立，靜靜地看著石碑。

“走了。”清雨喚道。

“淵……”十九喃喃，走近深淵。

清雨不耐煩：“你還想做什麽？”

十九縱身跳入深淵的那一刻，清雨才反應過來，他忙跑去抓住她，卻抓空了。

清雨向深淵吼道：“你瘋了嗎？冥靈是無法轉生的！”

十九閉上眼，墜入繚繞雲霧，白衣翻飛。

此一去，或不得返。

此一去，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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