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瑜謙在醫院很久了，莫耳到的時候，他正坐在奶奶停留過的那間病房門口。開腿坐著，手肘放在大腿上，十指交叉，額頭抵在手上，看著地板，不知在想什麽。

莫耳向他跑去，忙問：“奶奶呢？”

“不知道。”趙瑜謙說，依然低著頭，動作不變。

莫耳著急了：“你怎麽會不知道……”

趙瑜謙淡漠地打斷她：“遺體捐給醫院了，現在在哪我也不知道。”

“發生了什麽？”

“早上起來的時候就發現她躺在床上不動了……她是過量服用安眠藥心臟衰竭而死的……是自殺。我之前給她的每顆安眠藥，她都偷偷存起來了。”他明明是看著她服下的，他還真是粗心大意。

莫耳不知該說什麽，只能站在原地看著萎靡的趙瑜謙。

“給你，”趙瑜謙從身旁拿起一張紙，將它遞給莫耳，“奶奶的信。”他始終低著頭，沒有看莫耳一眼。

莫耳接過信，打開：

在很多年前，我曾經問過老伴，如果我死在他之前，他會怎麽辦。他說會嗑一大瓶安眠藥陪著我一起死。然後他又問我，如果是我死在他面前呢？我說，我才不管他，還要多活幾年，享受日子。

但事實上失去他以後每天都是煎熬啊！他闔上眼的時候我就想，我要和他一起走。既然抱了隨他而去的心思，心裏也就不那麽難過了。可是謙謙哭得那麽傷心，我又想，我怎麽舍得留他一個人？所以我還是活多一段時間好了。

我高中的時候，有一個朋友，我記得很深刻，她說當她到了六十歲的時候她就去死。我問她為什麽。她說因為她一旦老了，就會耽誤子孫，她不想做個又醜又沒用的老不死。那時我就說，她的思想太悲觀了，我的話還要過幾十年悠閑日子。

可她是對的，我以為我留下來是為謙謙好，但實際上並不是。謙謙這麽上進的人為了我放棄前途，原本想去的大學都放棄了；上了大學也不肯住宿舍，天天花好一段時間從學校走回家來看我……我的孫子太好了，所以我總告訴自己要放棄死的念頭，要好好活著，可是活著真的太難了。

我又想啊，我的存在難道就是為了剝奪謙謙的自由以及追逐理想的權利嗎？其實啊，我也知道，我想那麽多就是為了給自己離開謙謙一個借口，可這些借口確實都有說服力，是不是？

謙謙啊，你不要難過，也不要內疚，是奶奶自私了，你就讓奶奶自私一次吧！奶奶要去找爺爺了，你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了。

莫耳啊，你也不要覺得做錯了什麽，我很高興遇見你，也很感激你對我的坦言，有你陪我聊天的日子我過得很開心。奶奶最後再拜托你一件事好嗎？別讓他一個人，拜托你了，替我這個不合格的奶奶當他的家人吧！

最後，把我的遺體捐出去吧，這樣我也算死得有價值了。

莫耳看完信後，心更是靜不下來。爺爺呢？可爺爺不在奶奶身邊啊！

“沒關系的，”莫耳攥緊信紙，“奶奶會在另一個世界和爺爺相遇的。”

沒關系的，沒事的，她只是想太多了，也許是奶奶為了不讓爺爺把他自殺的事情說出去，特地讓爺爺別過去見她——奶奶聽不見爺爺的話，可爺爺能聽到啊！

“我知道，強迫她活著反而更痛苦，我只是……有點不甘心而已。”他壓抑著哽咽的嗓子，讓自己聽上去顯得淡然。

莫耳走近，做出擁抱的姿態，將趙瑜謙環在懷裏，伸出手，像安撫睡夢中的嬰兒一般，輕拍他的後背：“……我會在。”

奶奶說過他們沒有親近的親戚，爺爺是獨生子，趙父是獨生子，趙瑜謙也是獨生子，奶奶娘家那邊的人自奶奶的雙親去世後也有許多年沒有聯系了，趙瑜謙都沒見過他們。

莫耳柔聲道：“我們給奶奶舉行葬禮吧，就我們兩個人也可以。”

趙瑜謙的指尖撫過墓碑上的字道：“奶奶在買爺爺的墳位的時候還買了自己的位置，連標名都刻好了……”

莫耳在墳前參拜，她鞠了三躬後對背對著她的趙瑜謙道：“你相信有靈魂嗎？”

“我本來不信，但我現在倒希望有了——真希望爺爺奶奶能在黃泉相見。”趙瑜謙說。

“有的，”莫耳抓住他的手腕，拉了他一把，讓他面向自己，“有的！你不是想知道我和奶奶說了什麽嗎？我和她談起了爺爺。因為我一直看見她身旁有一個老爺爺陪著她。”她的眼神不容置疑。

趙瑜謙說不出話，半餉：“你瘋了嗎？”

“你覺得我在騙人？你覺得我拿這種事會騙你嗎？”莫耳是滿臉的真誠。

趙瑜謙內心覆雜。

“我知道我跟奶奶說這個很過分，也許奶奶還是因為我的天真的舉動才自殺的……那時候的我也很猶豫啊，爺爺冒著……”可能會被鬼吃掉的危險留在世上。

“爺爺他很可憐啊，一直都是陪著奶奶，但奶奶什麽都看不見，聽不到……”莫耳松開手，站遠了一步，對他深深地鞠了個躬，“對不起。”她的淚腺崩壞了，之前忍住的淚水都在這一刻爆發。她保持著鞠躬的動作，埋著的臉哭得很難看。

趙瑜謙推她的肩膀，讓她直起身，她依然低著頭。他抱住她，像她安慰他時一樣，輕拍她的後背，道：“我都還沒怪你呢，你哭什麽啊。”

“……對，”她吸回即將落下的鼻水，道，“對不起……”

趙瑜謙拍拍她的後背道：“沒關系。”

如果真像她說的這般，他反倒放心了。

待他們從離開墓地，天色已經不早了。於是趙瑜謙讓莫耳在他家睡下，就睡奶奶的房間。

莫耳沒有拒絕。她覺得自己還是應該留下來陪陪趙瑜謙的——他應該還沒吃飯吧？於是莫耳親自下廚。用冰箱剩餘的食材做了炒飯。

不過醬油放多了，有些鹹了。趙瑜謙沒有挑剔，只道謝謝。

第二天，為了上學能方便點，趙瑜謙從家裏搬出來了，正式搬到了學校宿舍。不過原本宿舍裏早備好了床鋪，要搬的只是一些生活用品罷了，也不難帶。

趙瑜謙的動作很快，大約十分鐘他就從房間裏出來了，手上是一個銀色行李箱。這時，莫耳還沒收拾完房子。

“你怎麽忙上了？”趙瑜謙訝異。

“你至少也要有一星期不能回家吧？走之前總要收拾一下的。”莫耳拿著個拖把拖地，拖地之餘還感嘆了一下他們家真幹凈，想起自己家，那一片慘狀還沒解決。

“你怎麽跟老媽子一樣？”

“誒，兒子。”

趙瑜謙，拉著行李出去，並鎖好了門，他笑道：“我一個人就行了，你湊什麽熱鬧？”

莫耳道：“我可以幫你拿點東西。”

“你要進男生宿舍？”

“……幫你送到門口還是行的。”

“好，那你送吧。”

“送什麽啊？”莫耳見他手上只有一個行李箱。

“送我啊。”趙瑜謙一臉“你也知道沒有什麽東西好送啊”的樣子。

“你帶洗澡桶了嗎？”莫耳問。

“沒，不是有噴頭嗎？”

“噴頭水很熱，水溫不好調節，會被燙熟的。”

“我沒桶。”

“買啊——你帶洗衣液了嗎？”

“……沒。”

“那你洗衣服怎麽辦？還有刷子——沐浴露和洗發露帶了嗎？”

“……”

他們下了小區，到小區裏的百貨商店買好了生活用品。

“你好像我媽。”趙瑜謙打趣。

“那我當你媽好了。”莫耳笑道。

於是，趙瑜謙拉了個行李箱，莫耳提著綠色的洗澡桶，在路人的目光下，向學校邁進——這學期已經過去一半了，提桶拉箱的人在路上可顯眼了。

“重嗎？”趙瑜謙問。趙瑜謙覺得重是肯定的，畢竟裏面還有很多瓶瓶罐罐。

“還好。”莫耳道——其實很重。

“你幫我拉行李箱吧，桶我來拿就好了。”既然她想幫忙，他也就不掃她的性了。他沒等她同意就把行李箱塞給了她，自己拿了綠桶。

“你走吧，你也很久沒回學校了，去和舍友打個招呼吧。”趙瑜謙刷了門卡，拿過莫耳手中的箱子，對她道。

“好，”莫耳點頭，“路上小心。”

趙瑜謙笑道：“你是咒我摔死在樓梯上嗎？”

“……”

舍友們驚訝趙瑜謙竟然要住宿舍了，忙問他怎麽了，但趙瑜謙只笑笑，什麽也沒說。

他只是翹了一天課，誰能知道他在這一天內不僅失去了至親，連葬禮都辦好了。

他們家不講究葬禮繁覆的禮節。當初爺爺去世，除了火花屍體、埋骨灰，立墓碑之外他們也沒做什麽。何況這一次很多事情都用不著了，他也只是和莫耳到墳頭參拜，如此葬禮就結束了。

奶奶身前就是個不喜熱鬧的人，死時也如此清冷。

趙瑜謙，今年十八歲，在這十八年的人生中，他失去了爸爸，失去了媽媽，失去了爺爺，失去了奶奶——至此，他再無親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小番外：爺爺奶奶篇。

他的臉像發燒一樣漲得通紅，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文馨，我覺得你可能沒人要了，不如我們湊活一下吧。”雖然他說完就想打死自己了。

她把手擋在嘴前，不住笑了起來。

她的朋友在一旁笑得更歡：“趙雨澤，文馨好歹是個系花，求愛的人都排著隊呢！你這麽告白是沒希望的。”

她笑著搖搖頭。

失落的氛圍瞬間籠罩在他身周。

她笑彎了眼，眼下是朵朵紅暈：“那就湊活吧。”

那一刻，他在她的眼裏看見了星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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