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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的王冠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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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廣德殿裏只有辦理公務的陳設,因為預感到自己今後不會再到這裏來了,景麒難免有點失神。

不管陽子是否應允,他已經開始把手頭的政務分配給適當的或者並不怎麽適當的部下。這些事非常繁瑣非常費時,而且效果不會好,不過,總之聊勝於無。

臨近午議的時候他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去了左內閣。也許會發生新的糾紛……但他想見見陽子。關於她昨夜的去向,在驃騎之外,另有無數好事者纏著他匯報。官吏和使令不一樣,他不能直接命令他們閉嘴,只能婉言謝絕,所以,他不得不從四面八方湧來的小道消息中了解她昨夜的所作所為。

如果這些人是希望他去挽回,那他會讓他們失望了。即使他想挽回,也無能為力,何況他根本就不想挽回。說起來也許有點不厚道,他的第一感覺是松了一口氣。

據說狡猾的人可以隨心所欲地操縱自己的表情,但再狡猾的人也無法完全操縱自己的生理反應。世上並沒有那麽多應景的激情,不得已時只能求助於房中術。雖然古往今來熱衷此道的術士數不勝數,但麒麟肯定只有他一個。偶爾地,他偶爾也會產生一種類似小高裏的驚疑感,自己是正常的麒麟嗎?沒有人說他不正常,但這種驚疑總也消除不了。那些時候,那些理論上美妙而銷魂的時候,接吻的時候,或者別的時候,哪怕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出她那冷冷地觀察著自己的視線。也許用冷漠形容是不正確的,應該說那是一種屬於觀察者的視線。

這讓他感到自己賣力的舉動格外拙劣,這讓他狼狽不堪。但他從來沒有睜開眼睛去和那視線交鋒,因為他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麽,該怎麽做。

他基本上可以肯定這不是幻覺。

在無數次旁敲側擊地求證之後,他總結出一個規律,那就是所有的壞事都不是幻覺。盡管並不能因此得出所有的好事都是幻覺的結論,但他的幻覺中發生的……確實都是好事。

能從政務和配偶的義務中解脫出來,他感到輕松了很多。這樣一來活動時間就自由了,睡眠充足,還能加一頓藥。換言之,一天之中需要忍受痛苦的時間會短很多。

“主上!”

“主上,午安。”

問候聲此起彼伏,他要等的人來了。

“你怎麽在這裏?”

“嗯。”

“你改變主意了嗎?”

“沒。”

“好吧,這樣也好,我正好有話要說。我和你之間的伴侶關系解除了,以後就是普通的王和宰輔的關系。”

“是。”

他竟如此漠然,如此若無其事,連問都懶得問一聲。陽子有點失落,又有點慶幸,和他繼續糾纏下去,顯然是浪費生命。更可怕的是,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面不改色,好像她剛才說的只是一句閑話,好像她剛才什麽也沒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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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都結束了。

景麒疲倦地想。

讓芥瑚把瑛州侯的印璽掛到梁上,表明他辭職的決心,再向左右看看,確認該交代的都交代了,該清理的都清理了,他存在過的痕跡已經完全從廣德殿抹去了。陽子住在應天書院樂不思蜀,唯一值得慶幸的也許是她並沒有賴在樂俊的宿舍裏睡覺,沒有徹底傷風敗俗。

走出大殿時,晌午的陽光還很明亮,他突然意識到這些年來自己還是第一次走得這麽早。在陽光裏,陽光的陰影裏,站著一個決不陌生的人。

“景臺輔,對不起。”那個人說。

“不礙事。”景麒朝他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您不問問我為什麽道歉,就說不礙事了嗎?”

“那麽,為什麽?”

這種機械式的發問方式,無疑會讓談話對象感到惱火,但景麒此刻的談話對象,是個以善解人意聞名於世的人。所以景麒得到的回應是一聲嘆息。

“張先生,為什麽?”

“最近謠言四起,我深為困擾,有時甚至會想,回這裏求學也許是個錯誤。事實上我幾乎無法安心進行學習。我早先回巧請辭,蒙主上恩寵,故友相助,得以保留仙籍和爵位,但也正是因此,我如今的生命才格外寶貴。如您所知,張清的生命已經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刻。我如今站在您面前,年富力強,但這年富力強並不屬於我自己。我屬於巧,屬於巧的君臣和民眾。主上使用上天賦予的特權賜我不老不死,是要我為國效命!我想,就這一點而言,我和麒麟有共通之處。”

“就這一點而言,歷朝歷代的君臣都和麒麟有共通之處。”

樂俊有點明白陽子抓狂的原因了。但是,與其說景麒是在敷衍,還不如說這是遲鈍,是腦子慢一拍。晌午的陽光明亮而又充足,他倆近距離地站著,面對面。他的個子比景麒略矮,所以能清晰地看到那雙被低垂的眼簾所遮掩的眼。

景麒的眼神是渙散的。

很顯然,他疲勞到了極點,隨時都會倒下。

他一定會盡量順著對方說話,因為這樣最省心、最省力。

“但是,像我現在這樣大義凜然的君臣並不多,雖然凡人升仙時或多或少會有點使命感,時間一久,就大多變質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維持多久。世事難測人心易變,麒麟的心卻從來不變。”

“唔,也有……莫須有。”

景麒含糊著說。

他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夜晚,那些夜晚的秘密。

幸好已經解決了。他不無惶恐地想,對於麒麟來說,一顆像人一樣包含喜怒哀樂七情六欲的心,果然是恥辱,是醜聞,是變質。他希望自己能像那些成功的前輩那樣,永遠純正,毫無雜質。

“景臺輔,我並不認為自己是陽子和您關系破裂的原因,也不想為此道歉。”

“哦。”

“我對陽子說,斷絕關系很簡單,她做不到只是因為她並不真正想做。我想幫助她認識自己的本心,結果反而弄巧成拙。如果我能料到她竟當眾宣布兩人恢覆成王和麒麟的單純關系,就決不會那麽說。”

“不礙事。”

“她怎麽可以用這種方式和您了斷……在我還年輕的時候,她,是她,教導我人人平等,所以我沒料到……”

“不礙事。王和麒麟從來沒有平等過,今後也不會平等。這是天理。我和你們應天書院的學生不同。我不想革新,只想遵守天理倫常。”

“可以坐下來談談嗎?”

“嗯。”

“不去問她為什麽拋棄您嗎?”

“她向來嚴於律己,我不想和她談這件事,以免她過分自責。”

“我和她只是朋友。”

“我能想象……這些天,您對她說了很多大道理吧?”

“也沒那麽多。”

“我們總是不由自主地用自己最擅長的一套來掩飾自己。您看似謙和,實則狷介,否則就不會常以獸形出入官場了,不是嗎?您說人形和衣物會讓您不自在,難道這會比旁人的排擠或驚詫更讓您不自在嗎?您被冒犯了,因此特意擰著來,不是嗎?”

“嘿,是。”

“這些天,您被主上冒犯了嗎?”

“開始,有一點。”樂俊笑了,“如果那晚跑來的人不是我的老朋友,我的話可就沒有大道理那麽中聽了。我認為先斷絕關系再追求新對象,是對新人起碼的尊重。”

“蓬萊是個奇怪的地方,人們千辛萬苦結婚,然後,寧可出軌也不離婚。”

“出……軌?”

“我們這裏沒有這種現象。”

“在陽子看來,這裏的人結婚離婚都很草率吧?”

“她一直努力理解著這裏的風氣,不過人在成長期確立的觀念會影響終生。”

“景臺輔對蓬萊很了解呢。”

“只是略知一二。”景麒下意識地皺起了眉,“我把了解蓬萊視為自己的功課。然而這門功課實在太難,我始終不能及格。”

“您過謙了,我覺得您懂的真多,即使不夠多,只要陽子得知您這份心意,就會歡欣雀躍和您親近起來的。”

是嗎?這算不算心機太深?算不算刻意討好?

“張先生,喜歡主上嗎?”

“喜歡。”

“她已經和我斷絕關系了,您會接受她的追求嗎?”

“如果我拒絕,您會怎麽辦?”樂俊歪了歪頭。

“向她請求覆合。”

“啊?”

“總不能讓她兩頭都落空,是吧?”

“嗯。”

“人們都說我是個倨傲的人,我心裏明白,我軟弱得近乎窩囊。”

“唔……”

“您和她相處得這麽好,可有秘訣?我和她產生分歧時,堅持己見總會讓她更惱火,妥協退讓又會嚇到她……”

“嚇?”樂俊疑惑地問。

“她會感到我陰險。”

“陰險?一般來說,難道不是會感到很多愛嗎?”

“總之,漸漸地,我明白了,我必須真心實意地讚同她,假裝讚同或坦率地說不讚同,都會大事不妙。”

“但人和人的想法不可能完全一致啊。”

“是啊……”

樂俊以為他還會說下去,所以靜靜地等候著,然而靜默良久也沒能等到下文。肩頭一沈,景麒竟靠在他肩頭睡著了。不,沒有人會在這樣的談話過程中入睡,他應該是,只會是,昏過去了。樂俊本能地感到驚動旁人不妥,又期望得到援助,只好不聲不響地四處張望起來。

純粹是無心地,他的目光掃過景麒的衣領深處,覺得膚色有些不對勁,仔細看去,果然看出了色差。懷著難以置信的心情,他在景麒頸部擼了一下,指尖頓時浮現出細細的粉末。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回事?這一回,他認真地端詳著他的臉,臉色憔悴,唇色黯淡,但那樣的憔悴和黯淡恐怕也是偽裝。手指用力在那色澤黯淡的唇上一抹,肉色的胭脂就褪了下來。底下是泛著死氣的灰白色,讓他心驚肉跳。幾乎是顫抖著,他低下頭,拉起了景麒的衣袖。

手腕上小小的瘀青已經變成了駭人的黑紫色,那麽,他臉上的指痕也沒道理這麽淺。手臂上還有幾處傷口,都被精心包紮著。樂俊一咬牙,拆開了其中一處。

果然,傷口在滲血。

比陽子描述的嚴重。

他不認為陽子騙了人。他不明白佩戴著碧雙珠的景麒為什麽連皮肉傷都會惡化至此。

“陽子,你怎麽可以一無所知!一無所知本身就是過錯,就是罪……”

樂俊把傷口重新包紮好,遮掩好。

但是,還有一種罪,更惡劣。

無論基於什麽理由,剝奪人的知情權,就是最惡劣的行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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