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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的王冠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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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樂五八年冬至起算的第四十六天,景王陽子應春官府所請東出堯天都四十六裏,設壇祭日——叩謝冬盡春始,祈禱五谷豐登。

這樣的祭祀是定期舉行,本不算什麽奇事,但今年的這一天卻從群臣的驚奇中拉開了序幕。

首先,陽子遲到了。

諸侯攜各地方官僚在祭壇四周列隊苦等的時候,金鑾殿上的群臣也正對著空空的玉座面面相覷。吉時眼看要過,大宗伯急得團團亂轉,終於燕寢中傳出了口諭,命令春官府率眾先行,王與隨行的內務官將於稍後動身。

儀式冗長而又繁雜,與其抗議或抱怨,還不如先上祭壇進行前期籌備,於是大宗伯懷著事後算賬的心思安撫了喧嘩起來的百官。

不得不提的是,從來沒有遲到過的宰輔,也破天荒地不見蹤影。然而即便是天性最樂觀的青辛,也無法樂觀地幻想這是因為他倆恩愛繾綣,雙雙睡過了頭。因為他倆壓根就不住在一起。

“陽子,怎麽了?究竟是怎麽了!”

長樂殿的偏廳內,有位女官雙手叉腰,大聲喝問。

她看起來年紀很輕,臉蛋兒圓圓的,眼睛烏溜溜的,滿面怒容的模樣也像在扮鬼臉,不覺可怕,只覺可愛。所以陽子噗嗤一聲笑了。仙蕙總是可愛的,哪怕是生氣的仙蕙。

藏青色的禮服還沒有穿上身,散亂的長發還沒有束入青玉冠冕……陽子在重大場合從不拒絕化妝,這天清早卻一反常態地堅持素面朝天。

即使景麒突然出現,並且同意變成麒麟,只送陽子一人去祭壇,恐怕也來不及了。

衣冠楚楚和妝容齊整需要花費多少時間,仙蕙心裏最清楚不過。

“昨晚做了好多夢,我好累……”

“夢?”現在可不是糾結夢的時候!不過,好歹陽子願意開口說點什麽了。仙蕙趕緊露出了鼓勵式的微笑,“什麽夢?夢境很……”

“沒時間細說……我得走啦。”

陽子推開窗,在內務女官們驚駭的視線中翻身一躍,躍入禦苑,三縱兩縱,轉眼就蹤影皆無了。

“餵,你的禮服!你的頭發!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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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有時間,陽子也不想對仙蕙細說夢境。仙蕙會因此陷入不安。事實上,她自己已經陷入了深深的不安。

“這是什麽地方?你們在做什麽?”

最初的夢發生在金波宮。

金波宮很大,政務繁忙的陽子還沒有走遍每個角落。這地方光線又暗,一時之間,她無法確定自己身在何處。只有壓抑感,在陰森和恐怖的氛圍中不斷地滲出來。不,她並不是在不知名的密林裏,也不是在荒無人煙似有妖魔出沒的山野中。她的眼前有很多人,很多女人。她們擠在一起,揮汗如雨,沒有人回答陽子的問題,只有織布機此起彼伏機械重覆的聲音。

心懷不幸的人匯聚一堂,簡直比妖魔更可怕。

陽子不明所以地等了一會兒,身後有扇門打開,有個人走了進來。她滿以為這人會引領自己進入夢境的新階段,但對方只是默不作聲地擠進了女人堆裏。

也許我該走到門那邊去——陽子想。

她知道自己在做夢。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跨過門檻也許就踏入了異世界,也許是蓬萊……她的心跳加速了,又迅速平穩下來。門後面,只是一個較小的偏廳。十來個面黃肌瘦的女人正坐在廳裏繡花。

金波宮的役職人員沒有仙籍,生老病死樣樣逃不掉。陽子走到一個消瘦的繡花女身後,關切地看著她飛針走線。

“替主子監視人嗎?沒人偷懶,你看見了。”

“慶是人人平等的國家,你的主人就是你自己,沒別人。”

“我不懂這些。我想睡覺,可主子不讓。”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你的家呢?家人呢?”

“我的丈夫以前是春官,他犯了罪,關在天牢裏。而我在這裏幹活……等死。”

掖庭宮。原來這裏是掖庭宮——陽子恍然大悟。

“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麽非得熬夜不可。景王不可能希望你們熬夜。請你們按時作息……”

“景王?對於我們來說,王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她希望什麽不希望什麽,對於我們來說,毫無意義。”

“你們……”

陽子不知所措地低下了頭。

藏青色的衣料和龍鳳呈祥的紋樣驟然入眼,她心頭一震,就醒了過來。

不,她沒有醒!

她發現自己進入了新的夢境。

亂石嶙峋的河灘,寒風似刀。明晃晃的月亮掛在高空,月光冰冷,河水冰冰冷。一群赤身裸體的女人在往河裏走,稍有遲疑就會挨鞭子。

她們下了水,在水下摸索著什麽,然後陸陸續續捧出石頭來。一塊又一塊,有大有小,但不管捧出多少塊,鞭子始終在岸上等著她們。陽子感到站起來的人一次比一次少,天氣冷得像冰,她的心裏卻好像有火在燒。她已經不想再追究來龍去脈,下意識地摸索著腰間的佩劍,她要動手了。頂多就是自己起義反了自己,這有什麽稀奇!她又不是沒反過!

“啊啊啊!”

水中冒起一雙欣喜若狂的手,手中捧著一塊皎潔的石頭。

執鞭者取過石頭就叫收工,全然不顧還有幾人能自行從河裏走出來。

那雙欣喜若狂的手掙紮了兩下,就被河水吞沒了。河面上只剩串串漣漪,在陽子眼裏蕩漾不息。

“這塊料可以打磨出讓春官們滿意的青玉,制成主上祭祀時的王冠……”

一聲慘叫,然後陽子驚醒了過來。

不,她沒有醒!

她發現自己進入了新的夢境。

一個噩夢連著一個噩夢,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在夢裏泣血泣訴。她不斷地醒來又不斷地發現自己並沒有醒。她開始懷疑噩夢才是現實,而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現實只是她的華胥之夢……

在一身冷汗中被仙蕙喚醒時,她覺得,哪怕仙蕙的下一句話是景麒失道,她也不會大驚小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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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夢,可能只是純粹的噩夢,也有可能是水刀警示或發起挑釁,不過,至少有一點完全沒有可能,那就是帝王將相最愛宣稱的什麽來自上天的啟示……在陽子看來,這個世界的天帝連選幾個靠譜的王都不會,大概簡直一定是不會管這種瑣事的。

“天啊!您穿成這樣,誰能相信您是慶國的王!”

如你所見,出現在大宗伯面前的,是一個布衣散發的姑娘。

“是嗎?”

“您這樣主持祭祀,會引發質疑。”

“是嗎?百官和百姓是按照衣冠認王的嗎?哦,仙蕙,你來得正好,把你手裏的青服和青冠給大宗伯,和景王本尊比起來,他更需要景王的衣冠呢。”

“主上!”大宗伯發出了憤怒的斥責聲。

“拿著,拿好了,拿到祭壇去吧。”陽子冷冷地說。

“主上,您怎麽是這副打扮?”一個嚴厲的語聲插入了君臣的對話。

“因為主上睡懶覺所以來不及換禮服!”搶在陽子開口之前,大宗伯怒氣沖沖地回答了景麒的問題。

“景麒,這就是我的禮服。”

——您如此一意孤行,王室顏面何存!

——諸侯會起反意,民心會動搖!

——主上!三思!

陽子推開怨聲載道的群臣,看著景麒。

“我看到了您的禮服,青布做的,合乎規矩,不過青冠……青冠在哪裏?”

“為什麽衣冠都要青色?”

“冬去春來,草木皆青。青,表示生機勃勃。一國之君每逢三五七數舉行春祭,正是為了祈禱草木豐美,五谷豐登。”

“很好。”陽子從路邊折下一枝荊棘,折彎,束起了長發,“儀式可以開始了嗎?”

“嗯,荊棘和棉出自草木,確實比玉石和蠶絲更適合春祭。大宗伯,吉時不等人,請宣布儀式開始。”

最最頑固的宰輔都這樣吩咐了,文武百官也就不再多話。然而隊列行進的同時,圍觀人群中發出了竊竊私語聲。

[給人做工固然辛苦,可失去需要我們做工的人,我們會更苦。富人窮奢極欲才給了窮人掙錢吃飯的機會,宰輔應該讓王穿上華麗的禮服,戴上昂貴的玉冠,而不是誇誇其談、滿嘴空泛的大道理……]

景麒沈著臉,似乎絲毫不為所動,群臣也就不便騷動。

即使是赤樂元年的陽子,也不是這樣不合作的,為什麽今天執意布衣荊釵?群臣怎麽也想不明白。

“主上,您如此怠慢會觸怒上天啊。”臨上祭壇前,大宗伯最後進一言。

“上天沒這麽閑,我敢打包票。”

“主上……”

他的語聲中止了。吉時已到,陽子已經登上了祭壇。

這個陰沈沈的春日突然放了晴,太陽從雲層後鉆了出來。一瞬間,沐浴在艷陽中的女王光芒四射,連荊棘的每一根尖刺,仿佛都在發光。大宗伯手上的玉冠曾讓明月黯然失色,然而和這太陽的冠冕比起來,就什麽也算不上了。

[奇怪的是,不知為何,這樣的王明明不懂事,卻給人一種充滿希望的感覺。]

[日子只要熬得下去,人們就會一直熬下去,甚至怨恨試圖打破現狀的人,因為現狀還熬得下去。]

[或許,要幸福,就要勇於打破現狀,勇於嘗試革新的陣痛……]

公卿諸侯和四周的百姓,都在宰輔的帶領下拜伏於地,向著女王所在祭壇,向著祭壇上的青天,再三叩首。

(待續)

作者有話要說:用了個典故,王爾德的少年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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