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一場小雨，將街道淋得濕漉漉，風吹得小香車流蘇一晃一晃的。

令狐美被江宣紋牽到馬車前面，眉毛皺了皺，這是楚氏給他安排的小馬車，浮誇漂亮，但對於他來說，肯定是不喜歡的。

“夫君，你有馬車嗎？”

江宣紋頓了一下，說道：“有的。”

畢竟是京官，皇帝面前的紅人，車當然是有的。

令狐美滿意地點點頭，“那就好。”以後就可以光明正大不坐這輛礙眼的小香車了。

江宣紋哪裏猜得到他問這個問題的真實用意，她看著令狐美踩著小板凳爬上了馬車，才開口說道：“你們府中的護衛都在這裏，他們會送你回去，我還有事情要辦，所以不能送你了。”

令狐美抓著車簾，眼看她要走，連忙喚住她，“你去辦什麽事。”

“衙門裏的事，你不懂。”江宣紋說完，又補充道，“今天都是被你害的，什麽都沒幹成。”

令狐美眨巴眼睛，“我要跟你一起去衙門。”

“不可以。”

令狐美見她果斷拒絕，意興闌珊地“哦”了一句，轉瞬又想到什麽，他重新擡頭，說道：“明天可以看到夫君嗎？”

江宣紋有些不耐煩了，“看不到。我走了。”

令狐美在她後面喊道：“我明天去衙門找你！就這樣說定了！”

江宣紋轉過身，想告訴他不可以來衙門，但令狐美人已經鉆進車廂裏，看不見了。

將軍府裏，安排給令狐美居住的小院子裏，令狐一家早就守著，等他回來。

令狐美提著小裙擺，跨進屋子裏，表情還算平靜。

楚氏招手示意他過來，關切地問道：“美美，江侍郎對你如何？”

令狐美靠在楚氏旁邊，手裏把玩著腰間的流蘇，不太情願地說道：“還好。”

楚氏其實不太清楚令狐美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他肯定是不願意嫁人的，但也沒有反抗。令狐仕回來就說了，美美很快就接受了這個現實。

楚氏憐惜地摸了摸他的頭發，“美美，你自小就懂事，應該能明白我們這樣的安排，對不對？”

“嗯。”令狐美低著頭，輕輕應了一聲，“我會很乖的，不給你們惹事。”

旁邊的令狐祈忍不住也上前，大掌摸上他的頭發，“今後你留在京都，我會派幾位得力的護衛守著你，你娘也已經幫你挑了幾位孔武有力的侍女，一同陪嫁過去。至於阿符，”他看向旁邊的二兒子，“你留在這裏，觀察情況，一有什麽動靜就傳信過來，美美就交給你保護了。”

令狐符修習武藝，不像大哥令狐仕一樣入軍營學戰法和運籌之事，而是出外歷練，多結交江湖朋友，因此他有段漂泊江湖的經歷，只是背後一直有護衛跟隨暗中保護，算不得數。因此這次他被父親允可留在京都，獨當一面，倒是有躍躍欲試的激動。

楚氏又拉住令狐美的手，說道：“荀先生也會一同隨你到侍郎府，你若生病，就讓荀先生給你看，千萬不要讓外面的郎中瞧了。”

令狐美點點頭，這個道理他自然明白的，“阿娘，我困了。”

他靠在楚氏手臂旁邊，眼皮有些沈，打了個哈欠後終於忍不住開口，他那樣子隨時都能睡去，楚氏就先不跟他交代太多。

令狐祈上前，伸手道：“我抱他去床上，明日你再跟他好好說說。”

令狐美雖然裝著心思，但也抵不住洶湧而來的睡意，畢竟正處於長身體的年紀，一沾到枕頭就睡著了。

還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他夢見自己在吹吹打打中嫁入了侍郎府，穿著喜袍的江侍郎醉醺醺地跑到他面前，直接把他衣服扯了，自己拼命地喊著“不要啊不要啊”，又一陣拳打腳踢，把自己夫君踢到床下去了。

畫面一轉，他被關在小柴房裏，沒的水喝，沒的飯吃，江侍郎在外面兇神惡煞的，手裏還抱著一個嬌美小妾，指著他說沒有做好一個妻子應該做的，就要一輩子被關著吃餿掉的饃饃。

令狐美大哭，嘴裏喊著“不要吃餿掉的饃饃，我要吃桂花糕！桂花糕！”

“小姐，小姐？”一道聲音把他從噩夢中喚回來。

令狐美睜開眼睛，後背都是冷汗，一邊喘息，一邊盯著上面淡粉床帳，好可怕的婚後生活！

他抹了抹額頭，從被窩裏坐起來，回想夢境裏的自己，真的是太沒用了！令狐美心有餘悸，光著腳就下床，不顧侍女在後面焦急呼喊，他徑直跑到梳妝櫃前，蹲下來拉開抽屜，看到自己精心研制出來的藥粉都還在，心中稍安。

雖然他心智成熟，聰明有靈氣，但夢裏回歸到本質，他到底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對未來充滿恐懼，也怕被人欺負。

侍女走過來，見他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樣子，忍不住說道：“小姐，天才剛剛亮，你還可以再睡一一會兒。”

令狐美抓了抓袖口，搖搖頭，“我想去找阿娘。”

侍女沒有辦法，只好牽著他，去了正院。

令狐祈已經起床，正在院子裏練武，他看到侍女牽著令狐美過來，喚住了他們，“美美，你怎麽這麽早就過來了。”

現在離早膳還有半個時辰。

令狐美走到他身前，說道：“我想阿娘了。”

令狐祈沒有讓他進去煩擾還在睡覺的楚氏，而是把他拉到了院子石桌旁邊，讓他站在自己面前。

“美美，我們雖然把你扮成女孩子，但你不能忘了，你是男子漢。男人不可以這麽膽怯的。”令狐祈讓他把頭發披散下來，用一條絲帶草草地幫他綁了個馬尾。

雖然頭發束得亂糟糟，衣服也皺巴巴的，但令狐美這張臉長得實在好看，大清晨的也不掩風姿。

令狐祈把一把木劍交到他手裏，“離開塞外後，你就沒練過了，現在跟阿爹練一會兒。”

令狐美一直對練武不感興趣。但他想起昨夜那個可怕的夢境，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真的是太可憐了。於是他第一次眉眼認真地跟著令狐祈練了起來。

令狐祈有些意外，然後很滿意，“你以後自己也要記著練習。”

“嗯，我會認真練的。”令狐美拿著木劍，又想起自己來這裏的原因，終於忍不住問道，“阿爹，成親之後的生活是怎麽樣的？要是阿娘不聽你的，你會讓她吃餿掉的饃饃嗎？”

令狐祈聞言哭笑不得，“當然不會。”

“真的嗎？”令狐美心裏還是忐忑不安，“我要是不聽話，又是他的娘子，他是不是就可以欺負我了？”

令狐祈摸了摸他的頭發，“你們這是聯姻，本來就沒有感情。況且你現在還小，嫁過去就是有個安身立命之地，等你長大，有了自己的羽翼，你就可以不用當別人媳婦，而是自己娶媳婦了。你不能忘記，自己是個男子漢。”

令狐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我怎麽樣才能有自己的羽翼？”

“這座城裏，藏著許多依舊想效忠你的人，所以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安全地活下來，修習自己的才藝，穩住江侍郎，然後再招攬人才，慢慢擴大自己的勢力，到那時你就能獨當一面，所向披靡了。”令狐祈面有感慨，摸著小少年的眉眼，“阿爹和哥哥們都會在後面給你撐腰，你盡管大膽地往前走。”

令狐美其實還是不太明白，但這段話讓他湧起了想要快點長大的念頭。

“美美啊，你要記得收斂自己的鋒芒，在侍郎府就當個乖女孩，不要被江侍郎看到你尖利的爪牙，這樣就危險了。江侍郎是皇帝的人，隨時都可能出賣你，記住了嗎？”令狐祈語重心長，鄭重地叮囑。

令狐美點點頭，“我曉得的。”

楚氏其實已經醒了，她站在窗前看著他們交談，見說得差不多了才出房門，臉上含著笑意，“一大早的，你們父女倆坐在這聊什麽呢？”

令狐美朝她跑過去，一把抱住她，“阿娘，我來找你，我做了個可怕的夢。”

楚氏聽完了他那個夢，又想笑，又覺得令狐美的焦慮是合理的，他嫁到侍郎府，面對的麻煩肯定多著呢。

“美美，你不要怕，阿娘給你挑了會打架的侍女，還有小顧也跟著你一同過去，他們會保護你的，你畢竟是將軍女兒，他江宣文不過是個沒有什麽家世背景的小小侍郎，倘若鬧出虐待正妻的事情，他官位都要不保，所以你不要害怕受欺負了。”楚氏安慰他，然後又問道，“你想好怎麽跟江侍郎相處了嗎？你就把他當成哥哥，像跟阿仕和阿符相處一樣就可以了。”

令狐美嘆了一口氣，“哥哥很疼我，對我百依百順，可是江侍郎才不會，昨天就那麽一小會兒，他就已經很不耐煩了，還不準我跟著他去衙門。”

楚氏和令狐祈對視了一眼，楚氏又說道：“美美，你這麽可愛，時間長了，江侍郎肯定也會像兩個哥哥一樣對你。現在你們才剛認識嘛，以後多見面，你乖點，不要鬧他。”

令狐美原本也是這樣的對策，乖巧再乖巧，磨得對方沒有一點性子。

楚氏這會兒才註意到令狐美頭上紮著的亂糟糟馬尾，她伸手幫他扯下絲帶，“這是誰跟你梳的，來，阿娘帶你去洗漱梳妝。”

令狐祈動了動嘴唇，最終沒有說什麽。令狐美轉頭沖著他做了個鬼臉，令狐祈知道他也嫌棄自己束發的手藝了。

楚氏其實是有一點點小私心的。她只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現在有機會將令狐美扮成女兒，而且令狐美底子好，現在模樣沒有長開，骨架也沒有長開，活脫脫就是個小姑娘，這大大滿足了她想養女兒的願望。

楚氏熱衷的蝴蝶結、花鈿還有漂亮的小裙子就都有了著落。現在令狐美關於男女之別的意識越來越強烈，開始有了自己的審美，所以試圖拒絕這些花裏花俏的佩飾，但他人微言輕，楚氏抓住最後的尾巴，費盡心思裝扮著他，“美美，你今天要出門，你答應過我的，出門見客一定按照我說的去打扮。”

令狐美坐在銅鏡面前，眉毛皺起來，無可奈何地依從，“好吧。”

這畢竟也是為了安身保命，不能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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