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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誘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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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漸暖, 此刻卓應閑的後背卻生出一股寒意。

他臉色微變,訝異地看著聶雲漢:“怎麽會?為什麽有人要這麽做?”

聶雲漢沈默片刻,似乎已然想通了關竅:“對方未必是為了你。”

“那又是為了什麽?”卓應閑覺得自己怎麽都想不通,“即便將鐵鶴衛滅了口又如何?早晚還是會被人知道的。他該去棠舟府卻沒有去, 宋鳴沖那裏該收到的皇命被掉了包, 能瞞多久?”

“不需要多久。”聶雲漢看著他, “只要足夠你把我從棠舟府帶出來,便妥了。”

“這、這……”卓應閑張口結舌, 雙眼大睜,無助地看著聶雲漢,“這不可能……背後的人是誰?他怎麽可能知道我要做什麽?!”

其實自從昨晚看到那兩具屍體之後, 聶雲漢心中便大致有了想法,他沒跟卓應閑說,一來是看他那時太過難過,不想火上添油, 二來是有些事還是不夠確定,最好能多找些佐證。

可現在,一切都說得通了。

事情總要告訴卓應閑的, 他既已卷進了這件事,瞞是瞞不住的, 況且這人性子又倔,凡事必會追根究底。

聶雲漢不忍看他這副樣子,走到近前, 把他擁入懷中,試圖給他一份支撐。

卓應閑身軀僵硬, 他沒推開聶雲漢,垂著眼睛, 無知無覺般等著他的回答。

聶雲漢沈默片刻,才下了狠心道:“阿閑,我猜想,不是你要去找我救人,而是有人把這個念頭放進了你腦中。這件事,恐怕從你師父被擄走那天就已經策劃好了。”

這話像是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卓應閑的脖子,他覺得自己幾乎無法呼吸,緊緊咬著牙,卻因為渾身顫抖,牙齒磨得咯咯作響。

“所以我,只是一顆棋子,是嗎?”他一字一句地說。

聶雲漢感覺到懷裏的人抖得不成樣子,心疼得無以覆加。

這個人,才窺見這世間一點不堪,便憤怒成這樣,接下來如果見得更多,他是否能夠承受得起?

至此,寒意終將他滅頂,卓應閑下巴抵在聶雲漢的肩頭,他雙目赤紅,雙手握拳,用了畢生最大的努力,才讓自己不掉下眼淚。

他可以為內疚而哭,為感動而哭,為難過而哭,但絕不會因為憤怒而哭。

這會讓他覺得自己懦弱、無力,不堪一擊,是他十歲那年便不願憶起的噩夢。

“我們都是棋子。”聶雲漢輕輕捋著卓應閑的後背,順著那微凸的脊骨一節節地向下按著,循環往覆,聲音盡可能溫和,“我,你,你師父,都是棋子。幕後人不管有幾個,哈沁肯定是其中之一,我們必須要查到他的目的和藏身地,才能解決這件事。”

卓應閑閉了閉眼,深呼吸一口氣,掙脫聶雲漢:“你說是有人把這個念頭放進了我腦中,我不信。即便我不如你們赤蚺應敵經驗豐富,但這些年走南闖北,對人也不是毫無提防之心,怎麽會輕易受人唆擺?況且這一路上,我並未跟什麽人有過多交談。”

聶雲漢張張嘴,想說什麽,又遲疑了。

“漢哥,你有什麽說什麽便好。”卓應閑穩住心神,盡管他不知道自己臉色煞白的樣子並沒有什麽說服力,仍舊道,“我受得住。”

“不,我只是在想怎麽說。”聶雲漢道,“帶我去你聽人說書、遇到鐵鶴衛的那個客棧看看,試試能不能讓你自己想起來。”

鐵鶴衛沒有住官驛,而是住進了拂沙縣最好的客棧。那客棧坐落於城中最寬的街道上,兩人昨日便打此經過,不曾留意,現在再來,街上仍舊熱鬧,可他們的心境卻與昨日毫不相同。

萬念俱灰時,看到繁花似錦,也只覺得形同飛灰槁木。

卓應閑坐在聶雲漢身後,仿佛不堪重負似地額頭抵在他的後背,他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軟弱,只能借此機會偷偷消磨。

聶雲漢在客棧前停了馬,立刻有雜役上前牽住馬頭,等他倆下馬,便有小二便迎了出來,熱情好客地將他們帶入客棧大堂。

大堂寬敞,有散座,也有包廂,當中間有個極大的臺子,可以觀歌舞,也可以聽說書。

正午時分,位置好的散座幾乎滿了,人聲鼎沸,臺上只有個說書人在說書,聲嘶力竭,頗為賣力。

離得遠的人聽不太清,自然也就不怎麽理會。坐在臺邊的幾桌倒是聽得聚精會神,還有一些孩童就坐在臺下的地板上,仰著脖子入神地聽著。

這些孩子分明是沒有花錢的,掌櫃的也並沒有驅趕,還讓小二抓了一把糖遞到他們跟前。

年歲最大的那個起身雙手接過,禮數十足地沖小二道謝,轉身便先分給了周圍的同伴,剩下最後一顆,才珍重地塞進嘴裏,坐下來繼續聽說書。

聶雲漢莫名動容,誰能想到,如此和睦安定的生活圖景下,竟藏著那些令人想也想不到的惡呢?

他扭頭望向身邊的卓應閑,卻見向來愛心軟的少年沒被眼前的畫面所打動,此刻這人嘴唇抿成一條線,垂著目光,仿佛在拼命壓抑著什麽似的。

前面帶路的店小二將他們引向一處空桌:“客官請上座。”

聶雲漢卻道:“阿閑,上次你來,坐在哪兒?”

卓應閑擡眼,指了指跟演出臺子齊平的一側偏座,那裏雖然偏,但聽說書倒是能聽得方便。不過也是因為偏,一般客人也不愛往那坐,當下這座位倒也是空著的。

“我們坐那兒便可。”聶雲漢沖店小二道。

有人願坐偏座,店小二正求之不得,麻利地帶他們過去。

“當日你在這裏,點過什麽菜?”聶雲漢看著卓應閑問道。

那日忙著趕路,卓應閑一向又節儉,只點了一碗素面。

聶雲漢點點頭,瞄了一眼墻上掛著的菜名,除了兩碗素面,他又點了兩個菜,吩咐小二先上菜,後上面。

小二做禮退下,卓應閑扭頭瞟了眼臺上那說書人,現在他說的是開國先祖如何禦駕親征、開疆拓土的故事,臺下人聽得入迷,到了裉節上便激動地鼓掌歡呼。

聶雲漢也一聲嘆息,想必是沒有人再敢提他們“赤蚺”半個字了。

他拎起茶壺倒了水,推到卓應閑面前:“喝口水潤潤嗓子。”

卓應閑垂著眼,將手中茶杯轉了幾圈,看向聶雲漢:“到底怎麽回事,我仍舊想不明白,告訴我吧。”

他原本是不信誰能將想法“放進”自己的腦子裏,但既然是聶雲漢說的,又不由得他不信。

這一路上半信半疑,可真到了這一刻,他又覺得這事兒八成是真的。

卓應閑不禁冷笑,他一個連文州縣令都沒有見過的人,竟敢假扮鐵鶴衛去棠舟府大獄撈人,若是一個月前有人告訴他,他都不敢信這是自己會做的事。

他是沖動,是楞,跟師父學了一身的不管不顧,可究竟到沒到這份兒上,若是事情沒發生,他真是不敢信的。

聶雲漢捏著茶杯,在手中團來團去,思量道:“六年前,得皇帝授意,韓方牽頭,我義父成立赤蚺,麾下甲乙兩隊,那年我十九,從騎兵營調入,從此跟義父並肩作戰。”

“四年裏,赤蚺在別人看不到的戰場上與獨峪細作作戰,雖沒有屍橫遍野、硝煙彌漫,但同樣也付出血與淚的代價,一次次從兵中拔出獨峪人的釘子、破壞獨峪針對我大曜的偷襲計劃,截獲他們的情報,必要時也會深入敵營,以身犯險……”

“皇帝對赤蚺取得的成就非常滿意,所以那幾年也街頭巷尾關於赤蚺的話本數不勝數。但君心難測,自從我義父身死,反被扣上了通敵叛國的帽子,一瞬間,赤蚺仿佛是反噬的惡犬,成了皇帝最難以啟齒的隱痛,他曾下令禁止百姓再提赤蚺,坊間又怎會有平頭百姓敢公然抗命,在這裏講赤蚺的話本?”

卓應閑一怔:“莫不是因為天高皇帝遠?”

聶雲漢看他:“那又為何偏偏讓鐵鶴衛撞見?”

“巧合?”

“恰巧你想救雲虛子,恰巧你突然聽到了赤蚺的故事,恰巧你想到可以找我幫忙救人,恰巧你遇上了到棠舟府辦差的鐵鶴衛。”聶雲漢目光深沈,“可世事之中,哪有那麽多‘恰巧’?”

卓應閑咬著唇,一言不發,他隱約覺得,這事比他目前能想到的還要覆雜。

聶雲漢沈聲道:“阿閑,你仔細想想,那日在這裏,是這兩年內,你第一次聽到有人提起赤蚺麽?”

不是第一次,難道……卓應閑雙眉緊皺,在腦海中搜刮著關於赤蚺的記憶,卻毫無蹤跡。

他早就看過赤蚺的話本不假,赤蚺出事後,坊間禁談此事也是不假,可最近,他第一次想起,到底是什麽時候?

聶雲漢拍拍他的手背:“閉上眼,聽我聲音指引,慢慢思量。”

卓應閑依言閉目,握住聶雲漢的手,不為別的,只是感覺似乎這樣可以心意聯通似的。

那人掌心溫熱,讓人覺得安全。

聶雲漢稍稍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阿閑,你調整呼吸,盡力凝神,排除周圍雜音試試。”

卓應閑照做,幾個呼吸吐納後,他感覺耳邊逐漸安靜下來。那些人聲還在,只是顯得遙遠,頭腦也變得清明。

“從你出發去尋師父那日開始,仔細回想,都曾遇上過誰,跟誰交談過,或者,是否有人在你身畔說話。”

卓應閑的記憶回到三月初十那天,他並不是到了清心觀才發現師父不見的,而是打算帶些新鮮蔬菜回觀,所以先到了送菜大叔那裏,便得知師父出事。

之後他匆匆回清心觀查看一番,想看看有什麽蛛絲馬跡能透露師父的去向。

聶雲漢的聲音輕柔,像一把溫柔的梳子,幫他緩緩梳理那紛亂的思緒。

“若要尋人,總得有個方向,否則便像沒頭蒼蠅般亂撞。或許有什麽東西給了你提示,你只是當時並未在意,現在試著想想,看是否能想起來。”

那時清心觀裏亂做一團,也已經被縣衙衙役翻過一遍,要說線索,應該早就被毀壞殆盡。

卓應閑緊緊握著聶雲漢的手,在記憶中的場景裏翻找,師父的房間很簡單,一張床,一張書桌,靠墻放著書架和衣櫃——突然他手上突然用力,睜開眼道:“師父的衣櫃櫃門一角,刻了八卦雙魚圖!”

聶雲漢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此圖有何特別?”

“就是因為不特別,先前才忽略了。”卓應閑有些激動,“師父的起居都是我打理,我確信,那衣櫃門上,此前從未有過這個圖案!”

聶雲漢捏捏他的手:“接下來,你第一個去找的地方是哪?”

“是臨近文州的魚游鎮!”卓應閑不解道,“可我當時只是想從附近市鎮尋起,若說是受了這八卦雙魚的影響,未免太過離奇。”

“並非一定是受了這圖案的影響,但是現在你記起這件事,說明確實有人在暗中誘導你,不是麽?”聶雲漢輕聲道,“先集中精力繼續往下想。”

卓應閑點點頭,繼續閉上眼,續上剛剛斷掉的思緒。

在魚游鎮,他沒有任何發現,便揣測綁架之人如何帶走師父,或許是用馬車扮做商賈,又或許是翻山越嶺,專走那常人不易發現的路。

他還記得自己茫然地在一個個市鎮上穿過,每過一個城池,都會向守門衙役打探,可惜他提供的線索太過模糊,過路商賈多如麻,守衛又怎麽會有印象!

但是……

“在經過寒水縣的時候,遇上了集市,集市中有人賣藝,表演的是耍蛇。”卓應閑想起那熱鬧的街頭中,一名粗壯男子將碗口粗的蟒蛇纏在頸上向人展示,嚇得圍觀者連連退卻,卻又獵奇地盯著那人和蛇,目不轉睛地看著。

而那蛇……是赤色的。

“當時我滿心掛著都是師父的去向,腦子一片茫然,被人群擠來擠去,沒能挪動地方,並非有意要看什麽表演。現在想來也很古怪,因為我明明站在最外側,那耍蛇之人卻抱著蛇,到我跟前討銅板。”

城內找不到雲虛子的蹤跡,卓應閑打算試試山路,只可惜山路人跡罕至,更沒辦法打聽,他又沒有那尋跡識蹤的本事,耗費幾天功夫,仍是一無所獲。

“只不過在山裏,也幾次遇到野蛇,通體赤紅,像是傳說中的赤練蛇。”卓應閑皺著眉頭道,“我在這附近長大,當地的蛇多為青色或者黑色,幾乎從未見過赤色的蛇。難不成,這就是幕後之人給我‘赤蚺’的暗示?”

聶雲漢無法斷定,坦白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店小二端著餐盤上來,正想大聲吆喝,看見聶雲漢制止的眼神,頓時啞了火,輕手輕腳地將幾盤菜放在桌上,鞠了一躬離去。

卓應閑沈浸在回憶中,連小二上菜都未曾察覺,只是鼻端嗅到了菜香,忍不住使勁嗅了嗅。

聶雲漢隨即道:“你說是後來在一家客棧裏,偶然間聽到有獨峪商人說方言,才認出兩個多月前,雲虛子與那來清心觀的不速之客說的是獨峪話,才以此判斷,雲虛子的失蹤與獨峪人有關,是麽?”

卓應閑隨即點頭:“對!也是這個時候,大堂裏泛著菜香,我聽身後傳來幾句方言,像極了那日師父跟那人說的話,才不由地回頭看。”

獨峪素與大曜不睦,雖然這兩年赤蚺被滅,兩國之間開了互市,有很多商貿往來,但多限於邊境,深入大曜腹地的獨峪人並不多,所以卓應閑雖然走南闖北,但確實沒見過幾個獨峪人。

況且對方與大曜人在相貌上差別不大,若不是穿他們國家的服飾,說獨峪話,僅僅只是打照面,他沒把握能一眼識破。

若是有事不得不來大曜,獨峪人都會穿大曜服飾,說大曜官話,免得麻煩。

因此卓應閑即便看了他們,也沒認出來什麽,只是悄悄拉過店小二,想打聽那是何處方言。

店小二一臉不屑地說那是獨峪人,在客棧已經住了幾日,還說如此明目張膽不掩飾身份的獨峪人甚是少見,也不怕走在路上被人打。

“先是赤色的蛇,又是不加遮掩的獨峪人,如此看來,暗示的意味非常明顯。”聶雲漢雖無法篤定這就是幕後黑手在作祟,但如此手法,並不少見。

獨峪細作慣會利用暗示誘導別人,他們大曜赤蚺自然也懂,也沒少對獨峪人用過這手,現在想想卓應閑所遇到的這些事,不過是尋常手段罷了。

至少他們還沒對阿閑下藥呢。

“你得知雲虛子的失蹤可能與獨峪人有關之後,又是如何打算的?”

卓應閑嘆了口氣,道:“能有何打算,我又不知道擄走他的獨峪人在哪。”

是啊,那時只是激動了一下,想到自己即便有了線索也沒什麽用,頓時情緒更加失落。

他細細回顧著當時的情景,記得自己側身盯著那幾個獨峪人看,想著該怎麽樣才能打聽更多的線索,然後——

卓應閑雙手突然抱緊了聶雲漢的手,睜開眼睛,低聲道:“那天,有人唱了稱頌赤蚺的小曲兒,那才我是近期第一次聽人提起赤蚺!”

作者有話要說:

卓魯豫:我不信。

心理暗示的作用不可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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