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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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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心慘目,有如是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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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中只覺得奇怪。

說是有緊急軍情,讓自己這個堂堂交趾副都指揮使,親自率兵匆匆趕往占城國;大軍五千,兵種齊全。到了因陀羅補羅城,見驛館戒備森嚴,護衛軍隊也足有三千人。這樣加起來八千人的隊伍,以明軍的精良裝備,滅占城國都夠了。而西洋一帶大明威震四方,更不會有人來老虎頭上捋須。

什麽人,要如此大的陣仗?

直到兩天後,鄭和與兩名錦衣衛領著拜見,黃中才恍然大悟。原來是皇太孫!這可非同小可,皇帝對這寶貝孫子的寵愛天下聞名,大明的皇位繼承人,難怪要如此嚴加保護。

只是,皇太孫去交趾做什麽?那一片蠻荒之地,除了野蠻人還是野蠻人。

自交趾布政使司設立後,每次的官員派遣,朝廷都頭疼。原因很簡單,沒人願意去。物質生活艱苦,娛樂生活貧乏也罷了;還有瘴癘,水土不服這些嚴重影響身體健康的大問題。

品級上講起來,交趾布政使司是行省級,不亞於六部侍郎。可是中央官員們寧可做個六部小小的主事,甚至外派個蘇州知府或揚州鹽道,也不願作這正三品的交趾布政使。朝廷無法,只好抓著犯了錯的官員,貶謫交趾;比如大才子解縉就在交趾做了三年布政使司參議。或者就近廣西廣東雲南三省就近派遣,中央考核根本做不到。而中下級官員,則更是魚龍混雜,是個肯去的人就能去。

這樣一個鬼見愁的地方,為什麽皇太孫要去呢?而且這麽急,新年都要趕路?

黃中疑惑著,大部隊開拔出發了。將近歲末,因陀羅補羅城裏家家戶戶都在準備年貨,道上滿是各式商販,頗有些擁擠。驛館門口不知何時停了輛馬車,厚厚的帷幕拉得嚴嚴實實,皇太孫愁容不展地騎馬守在車旁。

鄭和送出老遠,殷殷話別良久,皇太孫似乎心不在焉,隨意揮揮手就縱馬上了大道。鄭和無奈地嘆口氣,抓著黃中又仔細叮囑一番。

黃中知道鄭和要繼續下西洋,所以才安排交趾軍隊過來護駕。看鄭和那小心的樣子,是恨不得親自留下來陪太孫,可是大張旗鼓的下西洋,近三萬人等著,其中還有那麽多外國使節,總不能半途而廢吧。

黃中忽然明白,這一趟,委實擔子不輕:扛的不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甚至還有鄭和與占城交趾的前途命運。

馬車走得不快,一日只行了四十多裏,傍晚到了占洞城。城市小得可憐,只有一間小客棧。黃中見太孫親自下馬到車邊,捧了個人兒進了客棧,依舊蓋得嚴實,看不出是什麽人物。翌日一早,又親自捧回了車上。而隨行在側的使女,竟然是舊港宣慰使的女兒施二姐,更有一只小猴子在車上跳來跳去,不時“吱吱吱吱”叫幾聲。

黃中實在好奇,這車中,究竟是何方神聖?

這樣走了十來天,出了古壘洲,也就是出占城國進交趾境了,黃中稍稍松了口氣。

雖然明知道占城國是個小藩屬國,一向太平,可到底擔心。如今進交趾便意味著進大明境,沿途衙門軍隊都會聽從調遣,無疑更加安全。仰首望去,似乎天空都藍了許多。歲末在中原,應是雪花飄飄的冬季,可這極南之地,依舊炎熱如夏。

又走了四五日,馬車的帷幕終於掀開,車中人坐到了車窗口。黃中遠遠望去,似乎是位少女,瘦小纖細,淺淺丁香色的衣衫。太孫依舊策馬在車旁,不時側頭與少女說幾句,笑容滿面。

黃中不敢多看,只是太孫心情轉好,整個隊伍都似輕松了許多。難道勞師動眾,這八千人的隊伍千裏跋涉去交趾,只是為了這少女?

這日已是臘月二十五,隊伍到了清化府。大明設交趾布政使司後,共下設十五個府,包括交州府,北江府,諒江府,建平府等。這清化府位於交趾的中北部,踞交趾的都城昇龍城相距不遠。

進了府城,黃中見太孫並不下馬,那個錦衣衛鎮撫榮夏匆匆進了知府衙。沒多久,出來一行人,看服飾是本地知府,畢恭畢敬地拜見皇太孫。皇太孫似乎很是著急,急急忙忙說了幾句,一揮手,知府帶路,大隊又往前行去。黃中心中不解,指揮著大隊緊隨其後。

行出大約有二十多裏,到了一個小縣城,城門甚為簡陋,就是一個土堆而已。黃中望去,草草寫著“俄樂縣”三個小字,枉黃中在交趾呆了近十年,這個名字聽都沒聽說過。皇太孫卻似是精神一振,策馬便往縣衙急馳。榮冬帶著大隊錦衣衛連忙跟上,一邊吩咐黃中:“黃將軍!照看好馬車!”

黃中不敢怠慢,打馬沖到馬車之旁,又揮手招呼手下兵馬迅速跟上,簇擁著馬車緩緩前行。

車窗正開著,那少女斜倚窗口,靜靜望著窗外風景。見黃中行在車旁,輕聲道:“有勞將軍。”聲音清脆悅耳,卻是中氣不足有氣沒力,弱弱地飄在窗口。

黃中一聽,便知這少女生病或是受傷,不由得側頭望去。只見這少女依舊是一襲淺淺丁香錦衣,整個人似白玉雕成,雪白柔膩。可是眉間一朵藍光,妖異異常。

黃中驚道:“你,你這是安南的藍山蠱……”在交趾十年,黃中倒不是毫無見識,一見這藍光,便叫出了名字。

少女有些驚訝,輕輕地道:“將軍好見識。是藍山蠱。”

黃中嘆道:“這藍山蠱,是安南陳朝王室自古不傳之密,即是朝中相國甚至駙馬,也是絕不得知。姑娘卻如何中了這蠱?安南陳朝早已無人,恐怕,恐怕……”

這少女,便是陳琙陳瑈璇了。占城國中為救朱瞻基擋了竹弩,沒想到弩上有毒,太醫華不為竟不能識。舊港宣威使施進卿甘冒奇險,扮為囚犯混入匪徒的牢房,匪徒們沒料到囚犯中竟然有人能懂京語,小聲交談商議之中,竟然真的讓施進卿探出了這幫匪徒的秘密。

原來,這些匪徒是胡朝的餘孽。為首的胡漢莽,便是胡朝篡位國王胡一元的遠房侄子,胡朝第二任個國王胡漢蒼的堂弟。英國公張輔抓了胡朝的滿朝文武,這胡漢莽卻音在家鄉僥幸逃脫。這十年來一直蓄謀重建胡朝,至少也要報這亡國之恨。

皇太孫的行蹤本是機密,然而阮光耀自長樂返交趾,不知如何卻洩露了消息。胡漢莽發現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只要抓到皇太孫,和大明朝廷豈非有了談判的資本?能就此覆國也說不定。當下便籌劃了這埋伏占城國,守株待太孫的行動。

可惜一幫錦衣衛固然奮不顧身,連小狀元也臨危不懼,長樂小猴子更是找到條神奇道路,竟然連太孫傷都沒傷著。反而是胡朝這最後一點勢力,就此又被送入了大明朝廷待審。

而這藍山蠱,是陳朝王室不傳之密。傳說是陳景與昭聖公主兩情相悅時造就,本是情濃時隨意謔語,無非是仿照大宋“倘若變心天打雷劈”改為“倘若變心蠱蟲噬我”之類。陳景能讓公主下嫁,能讓她甘願讓出王位,能讓她將李朝同意改為陳朝,自然有遠高於常人的情商智商。這別出心裁的藍山蠱,大約只不過是眾多示愛方法之一。

施進卿偷聽到陳狀元中的竟然是這傳說中的藍山蠱,暗暗心驚:這卻如何解救?胡朝王位本是篡奪得來,恐怕就學得不周全。果然這胡漢莽甚至胡漢蒼都不會解救之法,只想著先下蠱拿了太孫要挾。施進卿忍耐著,又聽了兩日,才聽到了解法。

陳景與昭聖公主兩人一是舉人,一是金枝玉葉,自然不會下蠱。這藍山蠱,卻是陳景學自藍山黎氏。如今陳氏王室是無人了,黎家呢?

鄭和聽到施進卿這冒著生命危險探聽回的情報,又驚又怒,當下把十幾個匪徒照例捆了送回京城交朝廷發落,一邊查找藍山黎氏。最後高興地發現藍山黎氏不但健在,還很興旺,如今的黎家族長黎利,便在清化府俄樂縣,官居巡校(大約相當於現在的警察局長)。

在皇太孫和鄭和眼裏,這點兒官職當然不值一提,但是不由得都松了口氣。做官便是順化朝廷,當然得服從上級;這藍山蠱的解法,應能拿到。擔心的是,近兩百年了,黎家這藍山蠱,有無失傳?

朱瞻基驚喜交集,當即決定親自帶瑈璇去找黎氏。又與鄭和商議良久,瑈璇這女扮男裝不可能讓她再扮下去,索性和元愷等幾名遇難的錦衣衛一起,報了遇敵殉國。

瑈璇外傷漸好,這藍山蠱卻盤旋在眉間,外表妖異之外,整個人軟綿無力,時清醒時昏迷。醒了得知朱瞻基將自己報了殉國,不由惱怒:這白煙玉和母親還不得哭死?還有蒯祥蒯伯,大男人也會哭啊!

朱瞻基再三解釋,瑈璇也明白如不趁這個機會脫身,早晚會被治個欺君,白煙玉和母親想哭死都不成,得換斬首死了。

果然消息傳到京師,白煙玉林絲與蒯富蒯祥父子悲痛欲絕,然而朱瞻壑居然也傷心不已,卻非瑈璇所料也非所願了。

可是,可是南北榜案尚未翻案,父親和那些南方人尚未昭雪;我從此,倒要閨門不出了?這二十年白混了?

瑈璇想想,實在郁悶。朱瞻基明白瑈璇的心事,本就對南北榜案不讚成,便對瑈璇保證,一定盡力翻案。瑈璇無奈之下,也只好如此了。

第一次以女兒身露面,瑈璇連梳辮子都不會,衣服也是虧了施二姐教了半天才重重疊疊穿上。見朱瞻基進來看到自己女兒模樣時,眼中發出異樣的光芒,瑈璇羞紅了臉。

而身體虛弱無力,只能臥在車上,這女人走路的功夫,大小姐的言行舉止,只好以後慢慢再學了。

瑈璇對這藍山蠱恨極,不是受傷那樣痛,又不是即刻致命,卻治得自己動彈不得像個廢人。這時聽到黃中認出藍山蠱,不由氣道:“如何中的?當然是給人害的了!是那些胡朝的餘黨。”本說得氣憤憤地,可語聲柔弱無力,聽起來倒似嬌嗔。

黃中一震:“胡朝餘黨?”

十年前,護送陳天平回安南,五千大明兵馬,一路暢行。過了富良江的北站,忽然大雨如註,大隊正在山路上,林深葉茂,也淋得濕透。陳天平雖然是王室後人,儒雅溫和,待自己甚是客氣,與大明使臣大理寺卿薛巖最是投緣,常常與薛巖聊起回到安南重建陳朝,該當如何如何。對安南的未來,躊躇滿志。偶爾說到永樂大帝,更是感激欽佩到拜服。自己那時還年輕,也常被他們說得熱血沸騰。

可是大雨的林中,那江上窄窄的木橋……先鋒部隊和陳天平薛巖剛過了橋,殺聲四起,橋被砍斷,眼睜睜看著他們倒在血泊之中,亂刀之下!

十萬人!胡朝埋伏了十萬人!

往事歷歷,十多年前的景象一下子都浮現在眼前。陳天平儒雅的笑容,薛巖驚愕的表情,二人渾身是血,瓢潑大雨也沖不凈淋淋血跡。依稀聽到薛巖的喊聲:“吾乃大明使臣!”陳天平呼道:“爾等膽敢謀逆?”先鋒隊士兵的驚叫。然而這一切都迅速消散,淹沒在刀聲雨聲之中。

縱馬向前,富良江水深沒頸,大雨中南岸飛出的箭更似堵箭墻,擋住了自己和隊伍。士兵們鼓噪大喊,都要沖上去救人,可是,可是沒等浮橋搭好,對岸的人已經消失了。只剩下狼藉的遺物,滿地的鮮血!

雨落如註,沖刷著鮮血,沖刷著自己滿臉的淚水。魂魄結兮天沈沈,鬼神聚兮雲冪冪。傷心慘目,有如是耶?

黃中沈浸在回憶中,不知何時,早已熱淚盈眶。

瑈璇熟悉歷史,知道黃中便是十年前護送陳天平的大將,當時任廣西左副將軍都督僉事。見黃中面色悲憤,輕聲道:“是胡朝胡漢蒼的遠房堂弟,叫胡漢莽。已經抓到,送往京師了。”

黃中咬牙道:“又給這賊子逃得性命!”

胡朝如此欺騙大明,假意說還王位與陳天平,卻埋伏重兵殺害陳天平與大明使臣護送部隊。永樂大帝抓到胡氏父子後,卻並沒有問死罪,一直羈押在京城。胡一元的長子胡元成後來還參與了大明火器的研制,成為一代火器高手,在兵部官至侍郎。這也算是永樂帝外交政策上寬容的體現吧?

黃中心中痛悔自責,這十年,怎麽就沒發現這胡漢莽?怎麽又會出來害人而且是害皇太孫?

瑈璇想要出言安慰,卻一陣氣悶,軟軟地要倒。身旁的施二姐連忙扶住,對黃中說道:“黃將軍,這胡朝賊子毫無信義又狡猾奸詐,將軍別再多想了。”

黃中默然不語,卻下了決心要再把這胡朝舊地都再翻找一遍。要是再來個胡漢蒼莽什麽,可真是笑話了。

說話間,馬車已到了縣衙前,說是縣衙,也就是幾件土屋。黃中指揮著車馬停在門口,就聽到榮夏冷冷的聲音:“這麽明顯的冤案,你蔡知府是看不出?還是別有情由?要不要我錦衣衛幫你查一查?”

接著是蔡知府顫抖地回答:“下官知罪,下官知罪!這就把黎利放了,下官這就去!”

瑈璇心中疑惑,這個黎氏族長,被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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