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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啟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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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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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十五年五月十日,鄭和率領的大明船隊,第五次出使西洋。船隊自京師應天府出發,先沿長江東下,再由太倉出海。

朱瞻基和瑈璇站在龍江關碼頭(今南京下關)的岸邊,望著江上浩浩蕩蕩的船隊。朝暾初上,江面上白霧彌漫,煙霧藹藹中一根根桅桿猶如森林,參天聳立。這次有六十二艘“體勢巍然巨無與敵”的寶船,加上其它各種船型,整個船隊共有兩百一十艘,龍江關碼頭巨大寬闊,也停得滿滿堂堂。

而人員隊伍:官校,旗軍,火長,舵工,班舵手,通事,辦事,書算手,醫官,陰陽官,鐵錨搭材等工匠,水手,買辦,民稍人等,共有二萬七千五百多人。密密麻麻,正在各自長官的指揮下陸續上船,井然有序,絲毫不亂。

領導人員是正使鄭和,王景弘;另外副使太監七員,監臣五員,少監和內官內衛幾十名。服侍裝備俱不相同,但都衣佩鮮明精神抖擻。瑈璇指了指一個穿著玄色八卦服的人好奇問道:“那是什麽官員?”朱瞻基望了望笑道:“那是陰陽官林貴和,管天文與占候之事。”瑈璇詫異:“占蔔?在航海時?”

鄭和在一旁笑道:“林先生通曉陰陽,尤擅天象。根據日月星辰風雲氣象能算得出風浪陰晴。前四次下西洋能平安返航,可多虧了林先生,才避開幾次大暴風。”

各國的使臣也陸續上船,經過朱瞻基和鄭和身前,都是恭敬行禮。瑈璇在旁細細打量,十九個國家的使臣形貌各異,和中國人相差不少。在金陵呆了幾年,都能說幾句漢語,或流利或生硬,滿是誠摯的感謝。阮光耀也帶著隨從黎只等人,過來打了招呼,笑瞇瞇自去了船艙。

這時走來一位老者,鬢發花白但步履矯健,身後跟著一位年青女子,面容姣好,英姿颯爽。兩人恭敬地見過朱瞻基和鄭和,好奇地望著瑈璇:“這位大人是?”鄭和連忙介紹:“這是乙未科狀元陳域陳大人,此次任隨行記室。”又對瑈璇說道:“這是舊港宣慰使,施進卿施大人和施大人的掌上明珠施小姐。”

女子卻笑道:“就別客氣施小姐了,我本名二姐,就叫二姐得了。”瑈璇怔了怔:“那多大年紀的都得叫你二姐啊?” 施進卿大笑:“這陳狀元,真是風趣。” 施二姐卻頗自得:“是啊,我這名字就好在這裏,我這姐姐是做穩了的。”瑈璇長長作了一揖道:“如此見過二姐。”幾個人都笑了。

宣慰使司和宣撫司是大明設置在邊遠地區的機構,主要針對少數民族聚集地。方法就是啟用當地的土司或酋長等少數民族的首領為當地宣慰使或宣撫使,以土治土。宣慰使司和宣撫司只需定期朝貢,按年繳納定額賦稅,稱為差發,戰時聽朝廷征調。朝廷並不過問當地具體事務,甚至互相爭鬥吞並只要不反省大規模混戰,也不管。比如當時大明的西南角,貴州就是貴州宣慰使司,後來才設的貴州布政使司。

永樂五年(公元1407年),大明抓陳祖義回京問斬之後,在舊港設宣慰司,位於今印度尼西亞的蘇門達臘島的巨港。宣慰使就是這施進卿,原本是當地的三佛齊王。

舊港宣慰司的轄區,包括今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全部,印度尼西亞大部,泰國和菲律賓一部分。當時叫萬生石塘嶼(今南沙群島),七洲洋(今西沙群島),石星石塘(今中沙群島)等海域都在舊港宣慰司的轄區範圍之內。

舊港宣慰司是當時中國最南端的領土,控制了南洋的核心要沖地帶。舊港宣慰司是大明在南洋的最高行政機構,自然而然,這最高行政長官施進卿權力極大。

施家本是舊港當地的三佛齊國王,受陳祖義之苦,向鄭和求援。攜手滅了陳祖義之後,朝貢大明,自願做了舊港宣慰使,卻仍常被稱為三佛齊國王,施二姐被喚作郡主。

難得這施進卿並不自大,待朱瞻基和鄭和固然恭敬有加,對瑈璇也是彬彬有禮。而施二姐也不似京城的官宦小姐那樣嬌滴滴的,瑈璇看她的身形,猜測她甚至是會武功,想想這長長的旅途又多了個玩伴,不由得喜笑顏開。然而在外人眼裏,這小狀元見了美貌女子便眉花眼笑,多少有些不以為然。

朱瞻基瑈璇和施家父女,和鄭和同在最大的一艘寶船“德威”號上,阮光耀也在這艘船裏。其他各國使臣散布在其他寶船上,鄭和安排之時甚是仔細,先是基於航線及航程遠近,然後要考慮各國之間的關系,又要顧及各使臣的好惡,還有他們各自之間的往來。好在寶船艙位極大,難以安排的索性就一國一船,也都順順當當住了下來。

終於,浩浩蕩蕩的人群都上了船,各船舉旗示意已經就位啟航。鄭和龐大的船隊,行駛中的聯系主要靠:白天旗幟,夜晚燈籠,陰雨天輔助以銅鑼喇叭和螺號。“德威”號是中軍船,統一指揮。即使是夜裏泊船,中軍船招宗喇叭響,其它船只必須依序遂宗安插,不許私求穩便遠泊。

瑈璇隨朱瞻基等佇立在“德威”船頭,眺望整個船隊。最前方是兩艘戰船做前哨,一艘馬船在後接應,然後是數排前營戰船,左右哨戰船馬船撇捺如雙翼,六十二艘寶船居中乃是中軍營,之後是糧船水船,再後又是燕尾形狀的馬船戰船做後哨。整個船隊恰似一只大鳥引頸昂首舒展翅膀,直欲一飛沖天。

鑼鼓震天聲中,鄭和走到船頭的巨大桅桿之前,緩緩升起大大的“明”字旗幟,明黃的貢緞上金龍盤旋,金色的“明”字在旭日下耀眼生輝。所有船上,岸上仰望的人群,爆發出陣陣歡呼喝彩。

鄭和振臂高呼:“天佑大明!”人群齊齊舉臂大喊:“天佑大明!” “天佑大明!”

瑈璇隨著眾人一起高喊,胸中一陣陣熱血洶湧澎拜,豪情頓生。此番出海下洋,可就是代表了大明,定當傳我中華文明,揚我大明國威!

一只大手搭在了瑈璇的肩上,瑈璇微微側臉,見朱瞻基也是仰望著旗幟,目中隱隱泛著淚光。二人心意相通,齊齊望著金色的“明”字在江風中招展飛揚,迎風獵獵作響,豪情澎拜熱血沸騰。

揚帆,啟航!

瑈璇進了寶船內艙,嘖嘖稱讚。這船比自己的家,禦賜陳狀元府要氣派豪華多了。頭門,儀門,官廳,穿堂,側屋,書房……重重進進,不知有多少房間。到處都是雕梁畫棟,象鼻挑檐。挑檐上還裝有銅絲羅網,防止禽鳥。朱瞻基特意挑了兩進相鄰的房間,與瑈璇比鄰而居。瑈璇四處走走看看,一切都是那麽新奇。

鄭和所住的西側船艙,居然有間不小的佛堂,供著釋迦摩尼佛祖和十八羅漢,佛像底座居然是黃金葉子做成!

鄭和成為佛教徒之後,極為虔誠,大量刻寫佛經廣為傳播,向海內外佛寺敬獻金銀寶物,建金陵靜海寺,申請各種經費修繕京城的各處寺院等等。為此太子朱高熾說過鄭和,覺得他對佛教熱情過度。鄭和辯解道:“累蒙聖恩,前往西洋等處公幹,率領官軍寶船,經由海洋,托賴佛天護持。”意思你不讓我修,下次海上出了事可別怪我,朝廷最後也只好隨他。南京的很多寺廟,都是這樣在六百年前由鄭和修繕。

瑈璇不信佛,然而與白煙玉朝夕相處,多少受了些影響。此時看到鄭和精美絕倫的佛堂,不由得想起了白煙玉。

臨行之日,甘棠特意來送行,三人在一起吃喝彈唱,仿佛回到了從前。瑈璇經過這些日子,對男女情愛入了門,終於也看出了甘棠對白煙玉的心意,看出了甘棠為情所困的惆悵和酸楚。幾次想和甘棠說實話,話到嘴邊又都咽了回去,自己隱瞞身份是欺君重罪,此時告訴甘棠,豈非連累他?

那一晚,新月高掛,繁星點點。白煙玉吹著簫,簫聲嗚咽,院中的白蘭花正在盛開,幽幽的花香浮動在簫聲之間。江南的涼風習習,拂動枝頭的樹葉沙沙作響,也吹得白煙玉的白衣衣袂飄飄。甘棠禁不住地凝視著白煙玉,心中酸楚;瑈璇禁不住地望著他二人,心下躊躇。

白煙玉一曲終了,想到瑈璇此番遠航危機四伏,竹簽上看去竟是生死難蔔,一時傷感,淚水顆顆滴落。甘棠差點兒上前幫她拭淚,及時反應過來,強自忍住。

瑈璇看在眼裏,恨不得說一句:“她是單身,不是什麽‘朋友妻’,你盡管追!”也總算知道不能說,苦苦忍住。

白煙玉紅著眼睛,舉杯祝願瑈璇平安返航。甘棠聽他二人稱呼還是和以前一樣“瑈璇”“姐姐”,暗自松了口氣。如果二人當面互相“夫君”“娘子”甚至再肉麻一點,不知道自己是否會當場吐血?

瑈璇見白煙玉傷感,便柔聲安慰又大扮小醜插科打諢,終於逗得她破涕為笑。甘棠在一旁看著,暗自反省,是不是自己在白煙玉面前太過有禮拘謹?討美人歡心,還真是個技術活,甘棠自問做不到瑈璇這樣五彩繽紛,暗暗嘆了口氣。

尹昌隆帶著書笥也來送行,對著瑈璇一番細細叮囑。書笥在這三年中眼見瑈璇自一個吳縣來的小秀才變成舉人,貢士,狀元,翰林;現在又要投身這下西洋的盛事,對瑈璇崇拜得無以覆加。書笥下一科便要參加大比,拉著瑈璇問這問那,尹昌隆催了幾遍,才依依不舍地告別。

甘棠也不舍得走,月色如銀星空如璧,三個人沈醉在月光花香之中,一時寂靜無聲。良久瑈璇說道:“甘棠,我這一去,總要近兩年。煙玉姐姐獨在京城,煩你多多照看。”

甘棠慨然道:“賢弟放心。”說著禁不住望了眼白煙玉,白煙玉正好也望過來,二人目光相觸,都迅速轉過了頭。白煙玉微微紅了臉,擰著衣角,低頭不語。

瑈璇看在眼裏,覺得白煙玉對甘棠也並非毫無情義,也許假以時日,真的能成就一對有情人?瑈璇望著甘棠,目光中滿是鼓勵,輕聲道:“甘棠,加油!”甘棠不解地看著瑈璇,瑈璇拍拍他的肩膀,終於沒有多說。

如何能撮合這兩人?這兩年間兩人是否會有些進展?瑈璇想著想著,不由出了神。

船行一日一夜,水路七百十二裏,到達了太倉劉家港,便是船隊出洋的始發基地了。

劉家港位於長江入海口,素有“海洋襟喉,江湖門戶”之名,又因元朝時海外貿易發達,番舶大都於此上落,如琉球,渤泥,羅斛等國的番商日常可見;所以被稱為“六國碼頭”。永樂帝與鄭和將此作為通番始發基地,自然首先因為這裏是天然良港。

瑈璇登上甲板,極目遠眺,頓時目瞪口呆。想象中,大海不過比長江稍大而已,然而此時望去,竟是浩瀚無垠,無邊無際。這劉家港的水面呈喇叭形,寬有二三裏,入海初逐漸開闊,水面宏廣,潮汐洶湧。前方的幾艘寶船,在長江上時覺得船型宏偉,此時在浩瀚的海口,也就是一葉扁舟而已。

身旁的朱瞻基,見瑈璇面色有異,不由笑道:“怎麽?第一次看見大海?”瑈璇籲了一口氣:“以前讀莊子‘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談’‘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與大方之家’總想象不出是何道理。海洋之壯闊,原來一至於斯!”

朱瞻基拍拍瑈璇的肩膀:“現在知道什麽叫紙上談兵了?”

瑈璇咭地笑了出來:“你還笑我!難怪古人說行萬裏路讀萬卷書,這些是真的想象不出。”

朱瞻基笑道:“我其實也一樣。第一次隨著皇祖父去遠征北疆,初見沙漠之時,也是張口結舌。還有大草原,那種‘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地見牛羊’的廣闊蒼茫,身在江南是體會不到的。”

瑈璇聽得悠然神往:“幾時能再去看看草原和沙漠就好了。”朱瞻基隨意笑道:“我下次北征時帶你一起。”頓了頓道:“不過那就要上戰場,你行不行啊?血肉橫飛的。”

見瑈璇躊躇不答,朱瞻基心中暗笑,知道這把兄弟膽小暈血,不再嚇他,換了個話題道:“太倉這裏有個巧合,《太倉州志》記載,靖難的最後一年,朱允炆密旨太常寺卿黃子澄到太倉募兵勤王。這太倉一直是吳中富地,‘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真是魚米之鄉”

朱瞻基側身指了指長江兩岸的田野,笑道:“你看這到處良疇美柘,畦畎相望,連宇高甍,阡陌如繡,好一個富足的江南糧倉。另外這裏原是故元的水軍都萬戶府和後來張士誠的水軍基地,所以太祖的水軍也大量在此訓練。”

瑈璇有些意外,有關建文帝的這段歷史,朝廷諱莫若深,誰也不敢多提,連“建文帝”三個字都是不能說的,建文四年的年號都改為了洪武三十二至洪武三十五年,沒想到朱瞻基倒不在意。瑈璇好奇地問道:“那後來募兵募到了嗎?”

鄭和正肅立在朱瞻基身後,聽到二人談到建文帝,不由得默然不語。自金川門之變皇宮大火之日,皇帝就沒停過搜尋。自來有傳說,朱允炆是在太倉這裏出海逃到了外洋。可是自己十幾年來,太倉大大小小的村落山溝,由此出洋的海內海外都找遍了,卻始終不見一絲蹤跡。他,和她,究竟在哪裏呢?

朱瞻基搖搖頭:“倒不是沒募到,建文帝不忍心大明的幾十年積蓄全用於這場內耗,並沒有認真調動各地軍民勤王。甚至金川門之變,皇祖父不費一兵一卒就進了京城,也很多人說其實是建文帝暗示默許的。皇祖父雖然不說,心裏明白得很。父親有時提起,老覺得靖難當時那麽多忠臣被懲得過了。只是皇祖父強勢,暫時還不敢怎麽多說。”側頭看著瑈璇道:“南北榜案也是一樣,要等機會。”

瑈璇眼圈一紅,沒想到朱瞻基一直面上嘻嘻哈哈,心裏記著這事。而太子如果也站在翻案這邊,無疑希望大了很多。

鄭和默默聽著二人交談,思緒萬千。十幾二十年都已經過去,過去的事,還要再翻出來嗎?而如果就此沈默,是否確實對不住枉死的冤魂?鄭和望向瑈璇紅紅的眼眶,心中困惑。這小狀元的眼睛,連哭的時候,都像極了她!

破風斬浪,“德威”號緩緩駛進了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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