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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事件管理者(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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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寂的夜,出租屋陰暗潮濕。

浴室裏亮著一個臟兮兮的燈泡,常年廢棄的浴缸邊緣覆滿汙穢,水面波光起伏。

戚餘臣就死在這裏。

長發漆黑柔軟,似觸角,似水蛇,像水草一樣蓬松、流動。

稱得這具身體——皮膚白得滲人,瘦得只剩一身骸骨——,以及那對昳麗的眉目,仿佛藏在雨霧之後,朦朦朧朧。唇形漂亮又蒼白,在水下輕微的扭曲著,就像一朵開到快要腐敗的花。

有些沈郁,有些糜爛。

有著幻夢般斑斕的顏色,頹靡無力的美感。

合該是一個藝術品才對。

假如戚餘臣真的只是一件藝術品,他必然珍貴,稀少,令人愛不釋手,具有極高的收藏價值。

但偏偏他是真實的人,真實存在在現實之中,這份美便添了幾分不倫不類,使他變成一個,純粹的,讓人難以接受的,美的怪胎,連性別都模糊得難以定義。

【檢測到副本主人公,戚餘臣,此次死亡原因為,浴缸溺亡。】

【已更新記錄此次人生版本為Q02。】

【提示:當新版本結局出現時,您共有3次、限時30秒與副本主人公的對話機會,以便直接獲取事件信息。請問現在是否使用第一次機會?】

沒想到還有這種便利。

利用得當的話,應該能發揮不少作用。

很顯然,目前並非‘得當’時機,姜意眠深深看一眼戚餘臣,選擇:否。

打開面板,以發生時間為順序,上面新增一個選項,一共「心臟病」 「賭博負債」「校暴退學」「請假失敗」四個。

一個一個來。

刪除「心臟病」,曾經自出生起便懸掛在脖頸邊的死神鐮刀消失不見,戚餘臣身體健康。

奈何商人父親因一時資金周轉不靈,被下屬誘騙,一腳踏入賭博深淵,欠下大額債務。

父親以工廠即將倒閉、必須轉移資金為由,逼迫母親答應離異,而後,一次所謂的出差,他再也沒有回來,更沒有過一個電話、半條短信,宛若人間蒸發。

戚餘臣因此被某些不懷好意的同學戲稱為‘千萬負翁的漂亮女兒’,高中輟學,早早進入社會工作,最終被追債而死;

刪去 「賭博負債」,戚餘臣生來伴極為稀有的心臟病,好在家境不錯,一直以錢續命。

即便一天三湯藥,三天一偏方,醫院猶如第二個家,連父親都無可奈何,答應離婚成全他那被確診重度抑郁癥、認為一切都是自己過錯的母親。

即便生長在不像單親的單親家庭中,他還是磕磕絆絆活到16歲。

只是因身體虛弱無法參加某些‘具有男子氣概’的體育活動、長相過分柔美,受到不少排擠,在獲得母親的諒解前提下,他決定輟學。

兩年後,班級拍攝畢業照片,班主任認為他好歹是班級的一份子,特意喊他回校參加。

不幸的是,他在來的路上心臟突發,搶救無效,當天去世。

依照生前意願,戚餘臣的眼角膜捐獻給一個孤兒盲女,腎臟捐給一個腎衰竭的中年男人,他既是一個大家庭裏的父親,又是兒子。

同樣依照生前意願,除去他隨之逝世的母親,傷心遠走的父親之外,這件事不被任何人知曉。

他的葬禮並沒有很多人來;

刪去 「校暴退學」,戚餘臣身有疾病,負債累累,父親仍然不知所蹤。

受心臟病影響,他高考失利,畢業於一所普通本科大學,為盡快還清債務,常年加班通宵,某日請假失敗,過勞而死。

以上三個嘗試證明:刪去單個選項沒有用。

有些細節,例如父母關系的破裂,父親的消失,母親的抑郁,無論如何都難以撼動。

除了「請假失敗」 ——姜意眠個人認為,這不過是表層原因而已。

如果不能刪去戚餘臣疲勞的原因,——負債,即便刪去此事,拖不了多久,疲勞過度所導致的死亡終究還會到來。

因此除了「請假失敗」,系統歸納的其他事件,件件核心,可置戚餘臣於死地。

那麽組合刪除會怎樣?

姜意眠也試了一下。

刪去「心臟病」與「賭博負債」,戚餘臣的一生無病無災,非要說美中不足,一是家庭破裂,二是他一直被同班同學陳談校園暴力著。

一次,他身上的傷疤被家長所發覺,在家長的提議下,他同意辦理自願休學手續,在家準備英法語學習,即將前往巴黎留學。

這個消息意外被陳談所知,對方把過往的精神、言語、身體暴力概括為‘一種幼稚、無聊、控制不住的惡作劇’,聲稱想要真誠致歉,將戚餘臣約到學校小操場後的廢棄器材管理室內,殘忍殺害並藏屍其中,足足七天後才被負責管理維護器材的大叔發現並報案。

後來,他的事跡,他死亡的場所,成為膾炙人口的浪漫港高級中學十大鬧鬼傳說之一;

刪去「心臟病」與「校暴退學」,戚餘臣無病,負債,畢業一流大學,仍抵不住地下賭莊令人驚駭的利滾利模式,過勞死。

……

綜上所試。

心臟病形同不定時炸彈,一旦觸發必死無疑;

但凡負債必死;

校園暴力的威脅稍低些,大約都繞不過陳談,發作起來也能要人性命,不容小覷。

“……”

最終,一次性刪去「心臟病」 「賭博負債」「校暴退學」三個事件。

戚餘臣,今年23歲,在國際排列前五之內的一所藝術院校深造,被規劃好的人生目標是,成為一代新銳抽象派畫家。

他家境良好,人緣尚可,性格稍嫌內向、遲鈍,有著無與倫比的藝術天賦,被譽為冉冉升起的新星,陸續收獲不少名人大家的讚賞。

2020年12月13日,周日,下午四點半,戚餘臣收到一封郵件。

郵件裏,一個個字符組合成導師風趣幽默的口吻:「親愛的戚,我必須很煩惱地告訴你,你又一次獲得ARTPRIZA頒發的特等獎,這備受關註的‘三連冠’使我焦躁不安,不免為以後能否再找到如此優秀的學生而感到慌張,以至於夜裏都無法安睡……」

電話中,母親興致勃勃:“那……是不是應該舉辦個謝師宴呢?要謝謝老師的吧。不然媽媽來見一下你,我們一起去找老師,怎麽樣?你那邊天氣還好嗎,我應該收拾幾件衣服過去?”

“……”

其實不用的。

國外沒有謝師宴的說法,這裏的天氣也很糟糕。

短信界面,一個頗有名譽的私人收藏家,多次表明高價購畫的意願。

一切都很美好。

很順利。

戚餘臣是一個值得長輩驕傲的孩子,值得褒獎的學生,一個健康的天才的畫家。

他的人生簡直無可挑剔。

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他要停在這裏,——一個魚龍混雜的混亂區,一個糟糕透頂的建築物,一段長長破損的木梯之上。

他在這裏舉目四望。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或笑,或怒,表情生動,都有自己的情緒。

他沒有。

為什麽沒有?

不知道。

他像一只飛鳥停在懸崖,想象著像飛鳥一樣輕盈地展翅,實際上搖搖欲墜,有些刻意地想要中止這一切。

又茫然麻木地不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他總是在想為什麽。

人們說,只有天才才會一次又一次,對三歲小孩都不屑一顧的問題提問,為什麽,為什麽。

物理學家一邊問,一邊探究;

科學家一邊問,一邊發明;

然而藝術家,一邊問,一邊崩潰,一邊慢慢死去。

一片葉子劃過臉頰,打斷戚餘臣的沒有邊際的散碎思維,落在腳下。

好巧,他這次獲獎的畫作主題也是葉子,就是宿舍外的那一課梧桐樹,站在窗戶前便能看到。

他畫了許多葉子,註意力不自覺沈淪在樹皮褶皺裏,手下自然淩亂些,畫得實在不好。

但大家都說他借著落葉的軌跡、形態描繪百態人生,構思巧妙,筆觸真摯,意蘊非常。

……是這樣嗎?

可能是,可能不是吧。

他想撿起這片樹葉。

可是當他俯身的剎那,一陣突兀風起,卷著落葉往下掉。

他追上去。

像比賽,較勁,落葉不斷往下墜,往下,往下,往很深很深的地方墜落。

他默不作聲但拼命地追逐。

於是他也往下,往下,往很深很深的地方走。

一直抵達地平面,風被建築阻隔,葉片動也不動的躺在倒數第三級臺階上。

戚餘臣俯身。

恰好一個黑皮膚的男人往上走,步行之間湧起一絲空氣浮動。

葉片擦著他的指尖,就那樣輕輕地、無力反抗地掉下去,被男人身後的老人準準踩住。

“怎麽了,孩子?”

察覺戚餘臣的目光,老人移開腳,暴露出一片殘破的葉子,“抱歉,你想要這個嗎?”

戚餘臣搖了搖頭。

他不再想要葉子,他救不了它。

深色的圍巾從肩頭滑落,他太冷了,想要盡快回到宿舍去,腦子裏卻一直在想葉子。

——那片終將淪落底層,被人踩住的葉子。

突然,他改變方向——不要問為什麽,對不起,請你不要問——沒有回去宿舍,反而從白天走到夜裏,走進一片滿是惡臭的垃圾處理場。

所有人類拋棄的、骯臟的、墮落的、沒用的東西都在這裏。

破碎的玻璃邊角,生出黴點的雞蛋殼,過期的牛奶與大把大把難以降解的塑料袋。

都在這裏。

所有的顏色像被新手混在一起的顏料,多多少少摻著點黑色,既繽紛又醜陋,既熱烈又扭曲。

這一刻,戚餘臣意識到了,他喜歡這裏,他也該在這裏。

這裏沒有通篇大論,沒有批判,也沒有讚賞。

沒有燈光,沒有舞臺,沒有掌聲。

為什麽人們可以為那些東西而感到歡愉,失落,或痛苦,他不明白。

為什麽人需要那些,他也不明白。

他生來該在這裏。

因為他應該是一只飛鳥,一片葉子,一個微不足道的垃圾,根本不需要遵守任何規則。

他可以隔著漫長的時光拉起一曲《命運交響曲》,那是他年少就能拉的曲子,可是在燈光下,在舞臺上,在觀眾面前總是無法完成。

只有在這裏才能完成。

黑暗裏,琴弦好似他第六根手指,自由翻飛,胡亂炫技,無比美妙的樂聲自由地流淌出來,再也沒有掌聲、沒有什麽註視能夠打斷它。

一曲酣暢淋漓的演奏截止高//潮,理應情緒最飽滿的時刻,戛然而止。

戚餘臣依舊沒有情緒,低頭撿起一塊被丟棄的鐵,拉起袖子,對準手腕,一下劃開。

鮮血涓涓地湧出來。

這次他死在這裏。

一個臭烘烘的垃圾場。

【檢測到副本主人公,戚餘臣,此次死亡原因為,割腕自殺。】

【已更新記錄此次人生版本為Q08。】

【請問現在是否使用第一次對話機會?】

機械音一板一眼地響起,姜意眠微微皺著眉,使用機會。

【現在開始計時。】

只有短短的三十秒而已。

沒有時間多說,她快速走到戚餘臣倒下的屍體邊,言簡意賅:“我是姜意眠,你可以當做是……能夠改變你一小部分命運的存在。我想幫助你,所以請告訴我——”

“你為什麽要這樣?”

沒有疾病,沒有負債,沒有校園暴力,在接近完美的人生版本裏,他仍然選擇死亡。

姜意眠始終在旁觀他,他的每一個人生,人生裏相似的性格,看上去永遠有著攢不住的濃重倦色,為什麽?

“戚餘臣,到底是什麽讓你疲憊?”

——她等著他的回答。

是小貓啊……

一只會說話的小貓。

眼皮疲倦地半垂著,能感覺到身體溫度一點一點流逝。

戚餘臣的臉色因失血而雪白,上面沒有什麽表情,但他擁有一雙平靜黯然的眼睛。仿佛剛才癲狂地、偏執地對著空氣演奏的人,壓根不是他。

“……我不知道。”

她希望他再想想。

但他想來想去,還是像嘆息一樣輕輕地說:“小貓,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或許,永遠,他都不可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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