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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關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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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杜太傅夫婦,是郭老管家下的葬,因為位置偏僻,甚至很少人知道,原來老太傅的墳墓是在這裏的。

等到他走近時,蒿艾雜草前,立著一個人,撐著油紙傘,雪緞的袍子,修長的眉眼。

“是你?六……”這回輪到申屠衍驚訝了,他沒有想到,站在昔日杜太傅墳前的會是這個人。

那人挑眉,用手勢示意他禁聲,唇邊漾起笑,“六公子。”

申屠衍意識到在宮外是應該避嫌,因此恭恭敬敬的答應了一聲,“是,六公子。”

“你心裏一定會問,我為什麽會在這裏?”他的目光繞過墳前冥幣和祭品,擡頭,“我是來祭拜杜太傅的。”

申屠衍覺得荒謬,這個世間真是好笑,十餘年他一心輔佐的太子從來沒有來祭拜他,而來祭拜他的,卻是與他毫不相幹甚至可以說是敵對的皇子。

“杜太傅品格高潔,修竹茂林之風,大晁無人可與之堪比,我是十分仰慕的,可惜生前不能聆聽他的教誨,特來祭奠,也顧不上唐突了。”

“六……公子有心了,杜先生克勉一生,泉下,看見如今大晁群臣都如六公子一般,想必會很欣慰的。”李胥聽到了“臣”這個字的時候,眉頭忽然皺了皺,卻也很快笑道,“聽說將軍駐守邊關十餘年,第一次上京述職,住得還習慣嗎?”

“京都繁華,不是邊塞彈丸之地可比。”申屠衍勾唇答道。

李胥卻道,“我卻不這麽認為,“大漠戍月,羌笛狼嚎,才是大好男兒真正的風景,這些鶯歌酒風,雖然醉人,卻也在無形之中傷人。”李胥忽然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我以為我跟將軍是一樣的?”

申屠衍望著那墳前將開未開的雛菊,雨滴打在上面,微微顫動著,篤定道,“六公子說的不差,可是更多的百姓只是想要好好活著,錙銖營生,那才是真正的生活?”

“哦,難道將軍也只是這樣的人?”李胥有些失望。

申屠衍忽然想起什麽好笑的事情來,眼角隱約有了笑意,不卑不亢回答,“我是,我一直是。”

“那可太讓我失望了,我第一次見到將軍的時候,我的隨從其實是很驚訝的,他說將軍的眉目間,有幾分和我長得相似,所以我以為將軍是和我一樣的人呢。”他的語調雖然是開玩笑,卻不像是玩笑。

“六公子龍章鳳姿,卑職怎麽敢長得相似呢?”

“但願如此。”李胥望了望天際,道,“天色不早了,改日再來聆聽杜太傅教誨。希望將軍好好想想今天的話,或許會很有趣。”

“是。”他慢慢恭送這個不速的貴客離去。

雨水連綿,霧霭一片,他低下頭去,即使沒有下雨,他的袍子已經濕了一片了。

作者有話要說:嗷嗷,申屠小攻馬上要上戰場啦……

第七支傘骨·承(下)

三更夜雨無人顧,看盡楊絮又一年。

鐘檐再上暮歸樓時,已經是三月下旬,他受暮歸樓的老板娘的委托,上暮歸樓送一批貨,他記得去年上暮歸樓見到秦了了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雨。

清風明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餘。征人去日殷勤囑,歸燕來時數附書。

暮歸樓的歌女來來去去,來了一批又走了一批,唱了一支又一支的歌,新曲舊詞,不變的,屹立在這座山城上的暮歸樓。

他將這些傘搬上去的時候,正好老板娘也在,給暮歸樓上的姑娘用的傘,講究的就是一個好看,因此鐘檐也做得十分的考究。

老板娘看了看,很滿意,便爽快的付了銀子,老板娘姓傅,據說以前是跑江湖的,很有些江湖的豪爽作風,不知道哪一年起,就在雲宣城紮了根,經營起了暮歸樓這間酒樓,久而久之,暮歸樓幾乎可以和雲宣畫上了等號。關於老板娘的過往,可謂是個謎,沒有人知道她有沒有嫁過人,只是她在雲宣城時,身邊就帶了一個養子。

她經營著這間暮歸樓,數十年如一日,有人說,她是在等什麽人回來。

暮歸樓,暮歸樓,每個人心裏,大抵都一個想要他暮歸的人吧。

“小鐘師傅,你手可真巧,有媳婦了沒,都說風塵愛才俊,我樓裏的姑娘可不一樣,她們只是想要尋一個本本分分的手藝人過日子呢。”

鐘檐卻笑,“謝謝老板娘的美意了,我有媳婦了,等到他回來,我們就成親。”

“哦?怎麽沒聽說呀?”全雲宣的人都知道,鐘師傅自從發妻跑了,就守著傘鋪子一個人過日子,很多年了,卻沒有想到暗地裏早已經有了第二春。

“那是個什麽樣的姑娘?”老板娘取笑他,“一定長得俏?一定很賢惠?還是很可愛?”

鐘檐抿了抿唇,才忍住沒有笑出來,俏?賢惠?可愛?和那個人似乎都很不搭,可是……鐘檐忽然瞇了眼,努力回想和他相處的細節,眼中漸漸有了神采,“那個人一點都不俏,不賢惠,甚至不可愛……可是,我很喜歡他呀。”

暮歸樓是什麽地方?上了暮歸樓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很快,全雲宣都知道了,金井坊裏的開傘鋪的老光棍鐘師傅,終於鐵樹開花了,有了新媳婦了,溫柔賢惠長得俏,把鐘師傅迷得團團轉,等她回來,他們就要成親了。

同一日,東闕城中。

黑壓壓的兵甲齊聚在朱雀門外,申屠衍騎在馬上,回頭望去,那此起彼伏相送是他的百姓,那金鑾車駕上坐著的是他的帝王,那朱衣玉帶隨行的是大晁的帝王。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他永遠不可能知道從古到今那些出征的名將的心情了,霍去病也罷,辛棄疾也吧,可他,總歸知道自己的心情的。

皇帝一送再送,足可以知道對於這次出征意味著什麽,那杯禦賜的酒,是恩賜,也是不歸的符咒。他前半生都在邊境游蕩,從來不屬於任何國家,很早以前,他就說過他是一個沒有故土的人。可是,他無君無臣無綱無常,卻因為是他生活著的土地,情感有了偏差,這樣的土地,他想要守住。

“出發!”一聲號角中,城門打開,軍隊如潮水般湧向城外。

時年宣德十二年早春,兵馬大將軍申屠衍持上欽賜虎符,出師東闕,北上繳寇。眾將士歃血為盟,不破胡狄人不還。

那是數十年來大晁對於北靖的第一次反擊,彼時,離歷史上著名的縉王之變,也僅僅只有半年的時間了。

鐘檐送完貨,回到家的時候,看見一個紫衣的身影蹲在自家的店鋪門前,似乎要把他家門檻前的螞蟻數個通透。

鐘檐湊近一看,了不得,這可是徽州商界跺跺腳就會塌掉的崔五爺呀,便生了開玩笑的心思,“喲,崔五爺這是要讓我家跟前的八角蟲兒學打算盤嗎?”

崔熙來擡起頭來,眼眶隱約有些紅,緩過神來,也不搖扇了,似乎是真的懨了,鐘檐有些奇怪,他極少看見崔熙來是這副德行,即使當年崔老爺去了的時候,她也是一把手的將她爹的喪事料理的妥妥帖帖,不過十餘歲的年紀,斡旋在七大姑八大叔的親戚關系和商會利益之間,才沒讓崔家散了家,可是,眼下,又是什麽光景,鐘檐不免也有點好奇。

見崔熙來沒有站起來的意思,他索性也坐在門檻上,看著她要怎麽樣,許久,崔熙來忽然輕飄飄的來了一句,“餵,師父,我覺得,我好像失戀了。”

鐘檐那竹竿敲她的腦袋,仿佛她還是十四歲的那個小姑娘,“小丫頭片子,知道什麽叫做戀了嗎?怎麽就先失上了?”

崔熙來搖搖頭,“大概不知道。”

“不知道你還失戀!”鐘檐覺得好笑,繼續敲她的腦袋,問,“難道是馮賜白那個臭小子欺負你,你不曉得打回去喲!”

崔熙來搖搖頭,“他敢?他們馮家除了兒子帶了把,還能騎到我崔家上來。”雲宣誰不知道崔家和馮家是天生的對頭,樣樣攀比,馮賜白和崔熙來就是大人的攀比聲中長大的,是發小,更是對頭。

“那還有什麽原因呢?”鐘檐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的謠傳,“莫非是因為你新收進鋪子裏的男狐貍啊?”

這下崔熙來沒了音,許是被說中了心事,許久,她才咬牙切齒道,“師父,你說一個男人,怎麽可以這麽迂腐,死心眼,小氣,好好的當我當鋪的典當不好嗎?非要擠破頭的去考什麽功名,你說,他是不是腦子有坑啊!”

鐘檐嘿嘿笑道,“他腦子有坑,你還中意他?”

“呸呸呸!誰中意他了,他明明那麽不好。”

崔熙來又說,光用指掐著,就能數出好十條罪名來,可是這樣的倒黴星子說要走,原本沒有什麽的,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倒是放不下了,覺得不能夠再欺負他了,總是少了趣,可是以前數十年,沒有他的時候,她欺負欺負小算盤和小秤砣,不也就這麽過來了嗎?

難道還會過不嗎?

再說了他明明那麽不好。

這話聽到了鐘檐耳裏,如同雷霆閃過,以前他不懂得,總是嫌棄著那個人,面癱,木訥,還有點事媽兒,可是偏偏放不下,不是最好的人,可是唯有這樣的人,陪著自己,磕磕絆絆,跌跌撞撞,才算是真正的過日子。

他攬過崔熙來的腦袋,拂過她的頭,“我們的小五長大了,”他想,那個人是真的入了崔熙來的心了,“可是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經歷要去經歷,誰也攔不住,留不得。如果他還屬於這裏,繞了多大的圈子,總是會回來的。”

崔熙來搖搖頭,沒來由的來了一句,“那麽,師娘會回來嗎?”

鐘檐知道她指的是誰,咬牙切齒,卻是面無表情,淡道,“會回來的。不回來的話,我扒光了他,浸豬籠。”

崔熙來嘴角抽搐了一下,心裏想道,還是師父威武呀。

到了四月的時候,江南進入了農忙的時期,而邊塞戰事進入了僵持階段。天南地北的,烽火傳信,總是要隔好幾天才能夠聽到最新的消息,因此時間總是要延遲了好幾天,這一日,我軍在哪個地點取得勝利了呀,那一天,我軍被圍困在什麽山嶺上,過了幾天,又有消息傳來,我軍已經成功收覆了哪個城池呀……老百姓們不懂得軍國大事,可是總是知道他們是為了保護這片土地和人民而戰的,因此,心裏總是為他們懸著一顆心,捏著一把冷汗的。

鐘檐也豎起耳朵聽,聽到人們說起那新來的將軍,是如何如何英勇善戰的,總是要彎唇偷偷樂一樂的,別人問他為什麽樂,他卻怎麽也不肯說。

——那是他一個人的秘密,他誰也不想告訴。

他在心裏偷偷的對那個人說,我是一個傘匠,幫不了你什麽,所以我只能把自己的本行幹好,把傘做得天地良心,然後,你在那邊要好好的。

——我負責把傘做好,你負責把仗打好,這樣,好不好?

漸漸地,戰事進入膠著階段,朝廷開始在各地征收壯丁,鐘檐沒有想到,率先報名的人中,會有光頭匪爺和娘炮秀才。

走的那一天,鐘檐去送了行,因為光頭匪爺和秀才的素質和身體不過關,所以只是最末等的小卒,混跡在服役的隊列中,卻也是分外醒目的。

“嘿,我現在才發現,你是真爺們!”

光頭匪爺咬牙,“格老子的,老子什麽時候不爺們了,以前落草為寇的時候,總是想著殺貪官,為人民除害,卻不知道力氣往哪裏使,做下許多錯事來,如今,老子才算幹對了一件事了,叫什麽賣給皇帝來著……”

秀才戳了戳匪爺的光頭,冷哼,“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沒文化!”

匪爺也哼哼,“有文化怎麽了,還不是照樣給老子幹屁股!”

鐘檐看眼下兩人口沒遮攔的,咳了兩聲,道,“那麽,兩位一路走好,我就不多送了。”

作者有話要說:嘿嘿,崔熙來的話,是另一篇故事,就不多說了。

第七支傘骨·轉(上)

北靖和大晁以祁鑭山脈為邊界,山下有川,貫通南北。

深入淪陷腹地是軍隊出征後的一個月,在此之前,他們已經收覆了一州二城,雖然崎嶇艱辛,各有傷亡,但是總算有些進展。軍旅淒苦,雖然早就已經開春,但是邊塞寒地,依然很冷,料峭春風刮在臉上,如同刀割一般。

申屠衍騎馬站在一望無際的荒原上,大風獵獵地鼓動著衣袖,看著凍裂的土地。那些土地上的裂紋,那些裂紋上的屍骸,零零散散的分布著。

——是人間的皺紋,也是膿瘡。

一場戰役塵埃落定。

“安營紮寨!”沈重的號角響徹著這空落落的天地間,申屠衍擡頭,一只巨大的黑鷹盤旋而過,飛往遙不可見的天際。

申屠衍低下頭來,想著,今年的春天,大概又與他無緣了吧。

接下來,是盤點,清理,療傷,商討行軍路線……天氣實在太過於惡劣,一會兒是暴風狂沙,一會兒又是突如其來的冰渣子,幾位副將表示,縱然是久經沙場的老兵都有些頂不住,可是軍中保暖的棉衣物資卻是非常的短缺,甚至連糧草,也有些緊缺。

“各位,有什麽良策?”申屠衍問。

幾位副將不約而同的搖頭,這朝廷派不下糧草,國庫裏撥不出銀子來,還有什麽招?他們打了一輩子的帳,舞刀弄槍還可以,弄銀子的事情,又不是財神,倒是真是難為他們了。

“哎……”申屠衍長嘆一口氣,可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他在軍中多年,自然知道這種難處。很多時候,朝廷不是說沒有銀子,只是銀子到不了對的地方……而這樣的局面,不是一個帝王,幾個官員所能夠左右的。

等到所有人都散盡,申屠衍獨自一個人坐在大帳中,白日裏的大事已經處理完畢,即使犯愁也沒有什麽用,他慢慢從胸口掏出幾張紙兒,慢慢展開,細細研讀,然後嘴角微微上揚。

那是他離開那天寫下來的故事,與其說是“寫”,不如說是“畫”,他認識的字實在是有限,所以只能用這樣一種蹩腳的方式記錄。

這個東西他一共留了兩份,一份留給了鐘檐,放在了他暫時還看不到的地方,另一份他妥帖的藏在胸口。

他不相信自己的記憶,記下了總是會牢靠一些。

他有將紙上的話細細的讀了一遍,仿佛這件事成了他活下來的唯一的興趣愛好了,雖然那的確是一個非常古怪的興趣愛好。

然後安心睡去。

半夜忽然起了狂風,冰渣子打在大帳上,劈裏啪啦,竟然生生砸出了大窟窿。

申屠衍醒來,被這突如其來的寒流給駭住了,看著胡亂搶奪帳篷的混亂場面,恐怕沒有死在北靖人的鐵蹄下,反而要被這寒災凍死了。

申屠衍站在帳外一刻的功夫,眉毛嘴唇已經結了一層白色的霜,他縱身一掠,站到最大營帳的頂棚,搖動旗幟,呼喊,“將士們!我知道你們冷,可是,我們出行的目的是什麽?是收覆淪陷山河!我們這樣自亂陣腳,只能讓胡狄人恥笑!只能讓他們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是你們願意看到的嗎?”

帳篷間的騷動漸漸平息,士兵們不約而同的擡起頭,望著同一個方向。

那裏,站著他們的將軍,是帶領他們走向勝利抑或死亡的人

申屠衍舉起虎符,聲嘶力竭,道,“眾將士聽令!速將隊伍編排成三列,一等傷殘為一列,二等傷殘為一列,無傷殘為一列,一等傷殘入大帳修養,二等傷殘入小帳,無傷殘的,帳外站崗!”

申屠衍說完這樣一句,見有仍舊沒有行動的,忽的解開了腰帶,將上衣一拋,□上身,“本將身上無傷,與眾將士一起守崗!”

寒風烈烈,將帳篷的頂棚吹得呼呼作響,幾番整頓後,大軍終於安靜下來,申屠衍站在寒風之中,盡管身體已經凍結,但是習武之人,還不至於撐不住。

那蒼蒼渺茫的荒原盡頭,他忽然發現了一個極其小的存在,雖然離著還很遠。雖然不甚分明,可分明是他曾經做夢都想過要打到的地方。

那裏,會是玉門關嗎?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的玉門關嗎?

申屠衍忽然覺得心中的雀躍一點一點的積累,慢慢匯聚成一份巨大的幸福,他瞇起眼,看著山仞與城門,他知道,他終於要到達大晁的西北了。

而此時,雲宣的庭院中,長春藤已經慢慢攀爬上了屋檐,婷婷裊裊,倒是將春光盡數纏繞在枝蔓上了,鐘檐在庭中給菜苗施肥。

幾番春雨下,菜苗已經長得葉肥枝粗了,其實春天的菜,去最中心的芯最嫩,即使白水烹煮,也是原汁原味很鮮的,可是,鐘檐種的這些菜,菜梗菜筋已經十分明顯,顯然已經錯過了最好的食用時期。

他拔下了一顆白菜,正巧了朱寡婦來串門,“呀,鐘師傅,你家的菜這麽水靈,怎麽種的?”

鐘檐繼續除草,眼皮子也沒擡,“豬尿灌溉,豬糞填土,怎麽能不水靈?”

朱寡婦咦了一聲,嫌棄道,“鐘師傅,就是是事實,你也不用說出來吧,真不好聽!”

“好聽能開出花來啊?鮮花還要牛糞的滋潤呢。”鐘檐終於擡頭,嘴上依舊不好聽,“還是說,朱嫂子家的菜,是珍珠白銀供奉?”

朱寡婦知道他這張嘴,知道說不過他,繼續說,“對了,你那兩件大紅嫁衣還得再改改,我就納了悶了,你說你把嫁衣改那麽大做什麽?你那新媳婦那體型……嘖嘖嘖,我記得你還嫌棄我表妹把床板壓塌了呢,怎麽,這下不嫌棄了?”

鐘檐想起那人哪是壓彎床板呀,簡直想時時刻刻壓彎他,這樣想著,腮上忽然湧現一絲紅來,很快不見。他又很快想到他的媳婦只能他自己嫌棄,哪裏輪的到別人嫌棄了?擡眸,蹦出三個字,“我、樂、意。”

朱寡婦自覺沒趣,看著鐘檐手裏的白菜,“要不鐘師傅,送我幾棵菜吧,真好晚上包餃子。”

鐘檐望著手上的菜,遲疑了一陣,終於伸出手去,把菜遞給了她。

朱寡婦得了便宜,又磨了一會兒嘴皮子,興高采烈的走了。

鐘檐低著頭,又除了一陣子草,忽然把工具,賭氣的扔到了土裏,再過幾天,菜老得都上了芯,他那麽用心的除草做什麽呢?

他望著滿地綠油油的菜葉,忽然發了狠。他對自己說,申屠衍呀申屠衍,大木頭呀大木頭,你再不回來,我就把你種的菜統統都吃完,不吃完也統統送掉,送不掉就扔掉,一點都不留給你。

那時大軍被困北地,雲宣已經五天沒有關於大軍的最新消息了。

就在大軍被困第三天,這股子寒流漸漸退去,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就能好過些,朝廷撥不下來款來,即使撥下款來,也到不了將士們的手裏,餓得狠了,就開始掘樹根扒樹皮。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無論在哪裏同樣適用。

申屠衍看著眼前的場景,忽然想起金渡川一戰,仿佛所有的歷史都要重新上演。

他已經三天沒有展眉笑過了,即使睡著的時候,想的也是這樣一件事。說來又是一件蹊蹺的事情,自從他離開雲宣的那個雨夜,他的大腦仿佛被抽空一般,就再也沒有做過一個夢,無論是好夢,還是壞夢。

不夢閑人不夢君,真是一件令人惆悵的事。

可是現實再怎麽殘酷的事情,總是要睡覺的,就在他強迫自己睡去的第三個晚上,事情還是有了轉機。

他在朦朧之間,忽然聽到鐵馬冰河入夢來的聲音,那悉悉索索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湧來,越來越近,漸漸包圍他的一切。那咯噔咯噔的聲音,與其說是想是敵軍的鐵蹄,倒不如說像是木頭車的兩個輪子。

他不會做夢的,他是知道的。

他意識到這一點,從床上跳起來,撩開營帳,外面早已點起了火把,時刻警惕著準備迎敵。

只見四面八方湧過來的是大大小小的馬駒,馬駒後面拉著一個木頭車,木頭車上鼓鼓囊囊的,不知陳列了什麽貨物。而統統這一切,只有在中間車上的一人驅趕。

申屠衍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那坐在木頭車上的人吹了一個口哨,所有的馬匹都停了下來,那人笑嘻嘻的跳下車來,走到申屠衍的跟前。

那人很醜,在慘淡的月關下簡直醜得鬼哭狼嚎,可是申屠衍卻對著他笑了。

——應是故人來。

申屠衍拍拍穆大有的肩膀,笑道,“你怎麽會來?”

穆大有也笑,“將軍,我怎麽來不要緊,關鍵是我來幹什麽,”他轉頭望了望身後的馬車,“我是來給你送錢來的。”

馬車上蓋著的布被緩緩揭開了,滿滿當當都是棉衣和物資,申屠衍吃驚,敢想問,只聽見穆大有說,“經過當年的事情,我已經是一個廢人,跟隨將軍怕是再也不能了,可是我總是想做些什麽。”

見申屠衍仍然蹙眉,他笑著說,“反正也不是我的錢,是趙世桓那老兒的錢,那老兒這麽多年不知道貪了多少錢,簡直富得流油,他逃走的時候沒辦法帶走,猜藏在哪裏了?嘿,全在古井底下。”

申屠衍楞了半刻,撫掌大笑,“拿得好!”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各位親們的地雷啦,本來眼皮打架,立即清醒了,嗷一聲,嘿嘿

第七支傘骨·轉(下)

“拿得好!”申屠衍痛快撫掌。他在兗州時就覺得奇怪,那一口口的古井,在那片荒地中事根本打不出水來的,與其說是取水的井。倒是更像是倉庫。原來是派了這樣的用場。

只是那兗州太守趙世桓數十年來的經營,搜刮來的民脂民膏,臨了,變成了這成車成車的軍糧與棉衣。他要是知道他的真金白銀作了這個用場,不知道會怎麽樣氣青了臉。

“看來我這一趟是來對了!”坐在馬車上的男人跳下車來,將鞭子遞到申屠衍的手裏,“將軍,糧草已經送到,我也該回兗州了,我那婆娘還在家裏等著我咧!”

申屠衍看著穆大有,想著人生事總是聚少離多,才相聚便要分離,便學著當年在軍隊裏的語氣,瞇了瞇眼,“穆大有,你這麽急著逃,莫不是怕我治你一個服役期間臨陣脫逃的罪名麽?”

穆大有看著申屠衍嚴肅的神情,心中一沈,回過勁來,大笑,“怕!我怕得很!我穆大有一生沒出息,就想經營點小買賣,誰知道誤打誤撞進了軍營,沈浮這幾年,勝仗,埋伏,淪陷,被俘,死裏逃生,什麽都經歷過了,現在老胳膊老腿了,折騰不動了,就像回家摟著婆娘好好過日子……”

申屠衍凝視著這個毀容得面目全非的男人,忽然覺得有些感傷,這個殘缺的人,幾乎已經很難和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聯系在一起,穆大有比申屠衍略長幾歲,也比他早入伍許多年,所以他入伍的時候便是一直叫穆大有穆大哥的,甚至到了現在也不曾改口,那時,他們一營的弟兄同生死共患難,在一起很多年,甚至連對方身上有幾道疤,這些疤從哪裏來,都一清二楚,從年少到如今,十餘年的功夫,卻是同道殊途,青衫枯骨,兩不相知。

——同來何事不同歸。

同來……何事……不同歸……

“我倒是真的很想治你的罪,”申屠衍回過神來,拍拍他的胸膛,“可惜你的軍籍卻再也找不回來了……哎……”

“將軍……你!”穆大有擡頭,大吃一驚,他們都知道軍籍丟失意味著什麽,可是終究不能到明面上來說,他向著他的將軍抱拳告別,“大恩不言謝!將軍,從此山高水長,後會無期,請多保重!”

“保重!”申屠衍也抱拳。再多的話語也比不上一句保重,所以他們也只能道一聲保重。

馬車在草原上疾馳而去,割開暗夜裏的風,濺起滿地的草芥子,縱然是天寒地凍的惡劣天氣,依舊有不顧嚴寒冒出頭的細小植物,它們這樣一意孤行,只為曾經來到過這個人間。

他目送他的兄弟離開,忽然覺察到,遠處城門上重新亮起了烽火,星星點點,恍然是這無盡天地間的幽靈,他知道,另一場戰役就此來開了帷幕。

而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在對面的城樓上,也同樣有一雙眼睛在默默看著他們。

無悲無喜。

李胥接到軍情的時候,是他進爵的第二天。

李胥年少時封王,在大晁的歷史上已經非常少見,這些年來戰功卓絕,陛下聖寵,日益鼎盛。

所有的人都以為,在前太子被廢之時,所有人都以為,縉王會是日後的東宮之主。然而,皇帝只是不斷的賞賜,一賞再賞。

李胥心中冷笑,到底還是那一半血的緣故。

他恭敬的退下,神情肅恭,舉止得體得天衣無縫,一回宮,就得到了急報,“恭喜王爺,我軍已經收覆一都二城,現已經軍臨玉門關下。”

李胥許久,才擡眸,修長的眉輕挑,“哦,比想象中要快,看來這個申屠衍也不是草包,玉門關守將是誰?”

“回王爺,是拓跋凜麾下最得意的副將之一,耶律跶魯,此人身長八尺,體寬如山,踱足如震,是一個很不好對付的人……”

他嗤笑一聲,“再難對付也不過是一個莽夫……”

“另外,據不可靠消息稱,拓跋凜似乎派了一只隊伍暗中朝玉門關的方向中來……據目睹的探子稱,為首的……很可能是拓跋凜本人。”

他的指節發白,微微顫抖,“都下去吧。”

皇城的春意總是最先在花枝嫩柳中冒出頭來,在鳥雀兒的跳動中傳遞著,他望著滿目的春光,卻忽然生出了許多惆悵,他這些年來在邊關,是極少能夠見到這樣完整的春天的,今年,卻在京中,度過了完完整整的春天,卻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他終於緩緩閉上了眼,試圖將這人間虛景遺忘,可是還是不能平靜,他拔出劍鞘裏的劍,劍花飛旋,揚起滿園落英繽紛。

幾番劍招下來,花瓣慢悠悠的飄落在他的肩頭和發間,他擡起頭,額頭上的汗水從額頭冒出來。

——到底是意難平。

這些年的掙紮,榮耀,他的戎馬半生,他的父嚴子孝,都是一場笑話,到頭來不過仍是一場空。他和他的那些哥哥們終究是不同的,甚至比不上廢太子的地位。從他記事起,他就沒有同別的孩子一般在父皇面前撒過嬌,比起兒子,他一直是臣子。

宮宇的檐上不知什麽時候起停了一只渾身白色的雀兒,他將紙條塞進竹筒裏,向天空一拋,那雀兒就飛過來,伸出朱紅的小爪兒,抓起它,飛向天際。

——那紙張力透紙背,卻只有兩行。

人在珍瓏中,身常不由己。

五月來時,農忙將盡,忙完桑麻事的人們喜歡常聚在一起談論些閑話,從王家生的兒子很可能不是王二少爺的種到張家的小娘子居然跟他的公公有一腿,總之,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八卦。

而暮歸樓,就是東闕八卦的聚集地。

這些天來,鐘檐就時常上暮歸樓,當然,不是為了酒。

凡是個人,總是有八卦之心的,被人八卦了一遭,自然又要將別人八卦回去。所以鐘師傅上暮歸樓,總共就是兩件事:八卦了別人,被別人八卦回去。

“話說我們的軍隊在大將軍的帶領下,過五關,斬六將,終於到了玉門關前……”那好漢眉飛色舞,如同說書一般,鐘師傅卻高興不起來。

依舊和昨天一樣,自從軍隊被困玉門關前,就再也沒有消息了,他反反覆覆聽了第五遍了。

可是座上的人卻絲毫沒有察覺出鐘檐的異樣,依舊雷打不動的進行著第二件事情:將鐘檐八卦了回來。

“呀,鐘師傅,我們戰事說完了,說說你的事吧,聽說你討了一房新媳婦呀,如花似玉什麽的?”

“呀,人家小娘子怎麽還是沒有回來,不會跟前一個一眼,跟人跑了吧?”

“鐘師傅,你別太氣餒,三天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婆娘還不是滿街都是啊,改天叔給你說一個靠譜的……”

如果按照平日的脾氣,鐘檐是一定要用利嘴說回來的,此時他卻不言不語的站起了身,徑直朝樓下走去。

雲宣是徽州典型的布局,粉墻黛瓦,街道阡陌交錯,這些街道他不知道走了多少次,哪裏有口古井,哪裏有高聳的馬頭墻,哪裏有節婦的牌坊,他閉著眼都能夠清楚,但是,他想看到的,卻不是這些,他心心念念惦記著的,只是後院的一畦菜地。

他推門進去的時候,一抹灰突突的泥土顏色映入眼簾。

布衣長衫的傘匠忽然蹲下來,喉頭滾動著難以抑制的悲傷,他忘記了,那些菜早已上了芯,開了花,老得不能再吃,早就在昨日鋤土的時候挖掉了最後一顆菜。

傘鋪在第二天就再也沒有開過門。

作傘的鐘師傅是連夜走的,所以誰也沒有驚動,誰也不知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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