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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吃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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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正在合香。

束蒲在一旁守著。地上還蹲著兩個小宮女,現用石臼研磨成塊的香料為粉。

貴妃手裏拿著細長柄細雕海棠花的小金勺,隨意舀了兩勺極珍貴的玉琥珀香末加到一只小金罐兒中。其餘那些昂貴的沈香、冰片更是毫不在意,也不稱量,甚至也不思量,只是隨手往裏加,添成了一鍋珍貴的香料大雜燴。

如同新手做菜添鹽沒數似的。

讓香料大師來看,大概能心疼的暈過去。

與其說是合香,不如說貴妃是在打發無聊。

再珍貴的香料她也不可惜:得寵的年月裏,她有過太多好東西,而她的母家又各個頂戴花翎的做官,年家是出了名的富貴,她從沒有顧惜東西的習慣。

獨家香末合成完畢,貴妃在一只新的香爐裏添了一細勺試聞,待香味溢出,便嫌棄地皺了皺眉,顯見不喜歡。

於是貴妃轉手就把這按價值來說異常珍貴,按香味卻明顯是失敗作品的一小罐香料隨手賞了身邊的宮女束蒲“拿去玩吧”,然後又拿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指。

這才對甘棠道:“那宮女的事兒,說說看。”

甘棠的眼神在小金罐上停留了一瞬。

這樣精巧的純金鏤花小罐就價格不菲了,更別提裏頭的香料……雖說被娘娘混了起來香粉不純,但若要請托給相熟的太監,賣到外頭的香料鋪子裏,定是很值錢的。

明明自己在替娘娘跑跑顛顛辦差,結果娘娘的東西還是隨手就賞了束蒲。

別說束蒲了,就連那個狐貍精似的小宮女引橋,娘娘為了讓她聽話上鉤,都命自己帶給她兩對手鐲,兩對金釵了。

甘棠腦子有點亂,但還是趕緊收拾委屈情緒,跟娘娘說起引橋之事,好彰顯自己的功勞。

“娘娘放心,那宮女已經妥了。”

貴妃擦過手後,又認真看自己手上的蔻丹,鮮紅的蔻丹上,有一絲微不可見的劃痕。貴妃就先叫個小宮女來給自己敷手,準備重新塗蔻丹。

貴妃邊由著人伺候用指甲花的汁液敷指甲,邊對甘棠道:“你之前不是說過,這宮女一味推三阻四的不肯嗎?怎麽又妥了?”

甘棠準備從頭描述下收服引橋的艱難,也讓貴妃看到她的辛苦:“她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宮女,起初聽說要擡舉她伺候皇上,先就畏懼起來,不敢應承,只推說自己當日親眼見了信貴人何等威風,連敬事房的副管事都隨便發落了。所以不敢應承,不敢得罪信貴人。”

甘棠見貴妃的眉有些蹙起,就連忙跳過這些讓貴妃不滿的話:“奴婢就與她分說了:信貴人算什麽,不過是個貴人。皇上瞧著新鮮罷了,這宮裏最要緊的還是位份。我們娘娘入宮可就是貴妃,這可是獨一份的殊榮。你若是有貴妃娘娘護著,還怕什麽貴人。”

甘棠撿著貴妃愛聽的話說:“果然奴婢說了兩回,又將娘娘賞賜的金首飾給了她,就引得她逐漸心動起來,前幾日就開始旁敲側擊問我些宮女侍寢的忌諱,今兒第一回 問我,她能否來給娘娘請安。”甘棠最後再表白了下自己的功勞:“這麽久了才肯松口,倒也是個狡詐的,費了奴婢好大的勁兒呢。”

貴妃聽到這兒才點頭:“費點兒勁是應當的,她要沒幾分本事,也不會身在景陽宮那種破地方,還能搭上永和宮除掉了陳得寶。”若是一聽翊坤宮擡舉,就兔子撞墻似的沖上來,貴妃反而要疑惑起來。

凡是費勁兒求證得出來的結果,總讓人覺得是真的。

“既如此,本宮就見見她。”

若是當年的周答應聽見,必要哭出瓢潑大雨的淚來:她,一個正經新人嬪妃,求見貴妃,第一回 都吃了閉門羹。

此時貴妃卻點頭要見一個尋常的三等小宮女。

引橋從翊坤宮出來的時候,天正好下雨。

甘棠親親熱熱地親自把她送出來,還道要送她回內務府。

引橋忙道:“我是什麽牌面上的人,值得姐姐親自送我。外頭這雨,仔細濕了姐姐的繡鞋。勞煩姐姐給我把油紙傘,我自個兒跑回去就行。”

甘棠拉了她的手笑道:“說不得過些日子,你就是小主了!”

引橋連忙搖頭,只是眼睛裏又似乎流露出一種期待,嘴上推辭不敢道:“我這樣卑微的出身,萬歲爺眼裏怎麽會看的見,娘娘擡舉,只怕我也不成的。”

甘棠看她這口是心非的樣兒,心裏暗暗撇嘴。

兩人在門口虛情假意了一會兒,甘棠到底還是看不起她,由著她拿了把傘自己走了。

按說宮女是不能獨行的,這宮裏的宮人,做什麽事兒都要兩人結伴同行,彼此做個見證。

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貴妃的宮人到內務府,點名只叫引橋一個人過去,有話吩咐,難道內務府還敢派個人跟著陪同,只好就罷了。

於是引橋難得獲得了一點獨自呆著的的時間,雖然雨下的有些密,但引橋還是走的很慢。

從甘棠第一回 來找她,到今天面見貴妃的所有事兒,引橋都回憶了一遍:她應當沒有出錯吧。

自甘棠第一次出現,引橋就猜到了貴妃宮裏的意圖——當然,甘棠這人基本也沒用什麽掩飾的手腕。她看引橋都是擡著下頜,眼睛往下看的看不起,不屑於隱藏自己的意圖。

翊坤宮要通過自己針對信貴人。

引橋起初是不可置信的:難道她們不知道信貴人對自己有多大的恩情嗎?在貴妃眼裏,難道會覺得一提所謂的聖寵,人就會忘掉自己的救命恩人?

不可置信之後,引橋替信貴人深深擔憂起來。

引橋跟這宮裏所有宮人一樣,是眼見著貴妃如日中天得寵過的,在她們眼裏,貴妃是勢力深厚的龐然大物,宮裏各司各門,當年誰沒有巴結和屈從過翊坤宮?

引橋很擔心信貴人,尤其是貴人還隨駕萬歲爺不在宮裏,若是自己直接推辭了這件事,貴妃也會另找人,或者另換手腕來對付信貴人。

要是這樣,還不如自己來做這個鉤子,引著貴妃用她這條線對付信貴人。

她想替信貴人摸清貴妃宮裏的意圖,等貴人回宮好提醒她。

這些日子,引橋一直在跟甘棠虛與委蛇:她故意左右搖擺,露出一種又想飛上枝頭變鳳凰,又害怕信貴人的樣子,套了甘棠不少話出來。

正因她這種又貪婪又猶豫的反覆,就像是嫌貨才是買貨人一般,讓貴妃宮裏逐漸信了她是真的被誘惑到了,升起了攀龍附鳳之心。

在聽說聖駕即將回宮的時候,引橋就跟甘棠提出,想要給貴妃請安。

最後再套點消息。

或許在貴妃眼裏,聖寵就是最好的東西。

可在引橋心裏,當時神靈下凡似的來救她的,可不是什麽天子,而是信貴人。

她走到橋上雖然沒跳下去,但已有死志,是抱著‘不能白死,要死拖著個墊背的一起死’這樣的心情走下來的。總之對她而言,那樣的侮辱決不能忍受。信貴人幫她的,正是保住她最重要的尊嚴以及她的性命。

她也會盡力去報答信貴人,哪怕一點。

姜恒回到永和宮的時候,秋露秋霧都迎接她,屋裏也早就一切備好,只等她回來櫛沐。

“主子出去近一個月,定是累著了。”秋露用焦心心疼的語氣迎接姜恒進門,然後打量了姜恒片刻:“奴婢瞧著……”

姜恒從秋露開始端量自己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準備謙虛。

秋露肯定要說:“主子必是辛勞,瞧著瘦了一圈。”

而她就會謙虛道:“還好,就是做衣裳的時候,腰確實要窄一寸。倒也沒有瘦多少啦。”

誰知秋露端詳完了,欣慰道:“奴婢瞧著主子的氣色還是這麽好!這下奴婢們就放心了。”

姜恒心裏想好的謙虛之詞作廢,只好沈默而郁悶地沐浴去了。

再過沒幾日,就是十月了。京中的天兒是最不保險的,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忽然北風刮過,透骨的冷起來。

內務府按照妃嬪們的位份份例,給各宮送了相應數量的皮子、厚棉布並十二斤棉花等過冬衣料。

姜恒就對著她之前整理的皮料活頁冊,以及從太後那學來的辨認皮子好壞的技能實踐起來,一張張鑒定她所得的皮子。

“太後娘娘提過,內務府的人,有時候以次充好從中取利——把陳舊的皮子用一種酸的藥水漂過翻新,剛送來的時候瞧著是新皮子,針毛齊全,光澤油潤的,然而穿不上兩回,皮子就開始斑禿了。”

旁人過年,外頭的大毛衣裳柔順油亮,你若是穿個斑禿衣裳,實在是走不出門去啊。許多宮嬪不會分辨,只當是自家宮女保養不當,罰了宮女後還得另外交錢去內務府高價買毛皮撐場面——裏外裏內務府凈賺好幾層,真是無商不奸了。

秋雪在旁邊瞧著主子對皮子研究的認真,就笑道:“內務府再會賺錢,這會子也不敢賺到主子頭上啊。”

內務府的宮人愛錢,但又不是只要錢不要命,信貴人如今是後宮裏見皇上最多的嬪妃,給她送斑禿皮子,怕不是老壽星狂炫百草枯——就是不想活了?

於是送給永和宮的皮子,都是內務府善保養毛皮的老師傅們,親手精挑細選的。甚至每一匹都人工吹過了,確認了不會掉浮毛,免得掉皇上一手毛就壞了。

姜恒還沒逐一鑒定完內務府送來的份例,養心殿的人又到了。

送來的是一口楠木箱子,上頭還貼著養心殿的條子,兩個小太監擡過來的。

“怎麽這回還貼了條兒?”秋雪有些詫異。養心殿往這邊送東西,帶著養心殿專用的黃錦是常有事,但貼條密封的東西少見——尤其是這皮子,又不是金銀錁子,還要特意封口,以免少了一塊半塊的金銀,官司打不清究竟是內務府給少了,還是路上被偷了去。

可這一張張大皮子,路上還能讓人順走了不成?

永和宮的太監將箱子擡到屋裏去,秋雪上前撕了封條開箱後,姜恒就知道,為什麽要貼封條了。

實在是養心殿送來的皮子有點多,遠遠超過了貴人的份例。

事業心秋雪在一旁激動道:“皇上現在待主子是越來越上心了,都替主子的處境想到了!”

要是依著皇上的性子,他想要賞誰,就名正言順的賞誰。就像之前,他無論讓內務府給姜恒送蠟燭也好,尚衣監送衣裳、造辦處送活頁冊,全都是正大光明的,根本不避人,以至於次日就傳遍了後宮。

皇上賞就賞,不會去想那麽多。

可現在不一樣了。

經過馬佳氏事件以及草原上太後把姜恒拎在身邊的十來日,皇上對她的態度就有所變化。

就像這回私下賞的貼著封條的箱子,以及在草原上,不點燈的夜晚,就是在為她的為難考慮。

出於他心意的逾制和招眼,不能太多,否則這宮裏盯著她的人會太多。

姜恒見此,也只讓秋雪陪著她一起登記造冊,寧願多忙點也不多叫人:皇上那邊都體貼到了,隔了兩日才貼著封條擡了來,那她也不能辜負領導的關懷之意。

這批賞賜的數量,不能從她永和宮漏出去。

姜恒點了一遍數目,發現皮子的數量和質量甚至比裕嬪懋嬪兩位娘娘的還要稍多一點。

姜恒知道主位娘娘們獲得的皮貨數目,並非她刻意打聽了來的,而是宮中直接‘公示’的。

皇上這回圍獵所得不少——雖說皇上本人武德略有些遜色,但皇室下屬人員獵的皮子都屬於皇上。

回宮後皇上先命人將皮子裏最上等的尖兒奉與太後處,其次當然是賞給皇後。

各主位妃嬪又再往後排一日了。

在聖駕回宮的後一日,諸位妃嬪再次齊聚承乾宮,給皇後請安時,皇上的分配皮貨就到了。

主位娘娘的皮貨們,都是直接從皇後這裏發貨的。

皇後手裏拿著單子,非常耐心的讓宮女貢眉給大家誦讀了一遍各主位的賞賜。原因如下:皇上這回給貴妃處分的皮子,與熹妃和齊妃等同。

於是皇後看著貴妃的冷臉,就覺得這時間耽誤的值得。

皇上這回分賜皮子的舉動,很耐人尋味。

貴妃的等級在這裏,從前只有超額發放,可從沒有短缺過得。哪怕是新人進宮後,皇上再沒翻過貴妃的牌子,但在用度上,也從來沒有虧待過她。

這回卻是把給貴妃的賞賜降級到跟妃位份例等同,後宮裏真是人人好奇,這是怎麽個情況。

很快,宮裏就悄悄傳開了皇上的明旨:年貴妃的兄長年羹堯推舉的四川巡撫過失甚多,以至於被皇上下令緝拿回京待審,其京城的宅子和四川的官邸都貼了封條待抄查。連帶著年總督自己,都丟了對四川的管屬權,收到了來自於皇上的明旨訓斥,叫他安分守己。

是要動年羹堯了嗎?

姜恒想著年羹堯之事,忽然就記起前世被稱為雞湯文的一句話:“能力決定人走多高,但品性決定人走多遠。”很多人不信這句話,覺得世道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的黑白不明,要沒有底線心黑手狠才能出人頭地。

兩種想法或許都有道理,但那句雞湯放到現在的朝堂裏則更合適些。在雍正帝這種本來人就肝眼睛就亮,還是卷土重來升級版2.0的領導面前,品質才是決定能走多遠的關鍵因素。

能力差點事但忠心耿耿,皇上還能給你找個地方養老。但要做官的品質上出了問題,試圖挖一挖國庫的墻角,那皇上就只會給你找個地方點墳了。

前朝後宮的關聯,從來就是藕斷絲連。

明面上女子進了宮,就跟家裏再無關聯了,哪怕家裏謀反,誅九族都誅不到入宮的妃嬪身上。但實際上當然是息息相關的,如果說妃嬪本人得不得寵有無子嗣是硬實力,那麽母家的官職就相當於軟實力。

秋雪也把消息打聽了來說給姜恒聽,現在邊陪著姜恒記錄皮子的數量,還邊在預測:“主子,貴妃母家出了這樣的麻煩,她近來應當不會找主子的事兒了吧。”她親哥哥犯錯,正該是貴妃低調躲風頭,免得讓皇上遷怒的時候。

姜恒對秋雪笑道:“想法很美好。”

貴妃可不是這樣的性子,貴妃是越挫越勇型。

反正書裏的貴妃,是在知道年羹堯大罪後,還敢沖過去跟皇上道‘皇上您要是對臣妾有真心,就應該饒恕臣妾兄長’的狠人。

姜恒回宮的第四天,引橋代表內務府過來送金線。

其實聖駕剛回宮時,引橋就想要來永和宮。只是又怕貴妃處盯得緊,信貴人一回宮,她顛顛兒就跑來了實在可疑。

只好按捺了幾日,趁著內務府給信貴人送金線,才一並跟著過來了。

姜恒見了引橋,就招呼她進屋說話。

秋霜就把同來送金線的宮女,請到西側屋去喝茶吃點心去了:“妹妹快跟我來歇歇。回去也有做不完的差事,趁著出來了,多歇一會子再去,回頭嬤嬤要是問起來,只說我們貴人留下問金線的事兒。”

小宮女也樂得多歇歇,更願意吃點心,眼巴巴跟著秋霜就去側屋了。

“如今在內務府怎麽樣?今日你來送金線,是把將你分到緞庫去了嗎?”

引橋簡略的介紹了下自己個人情況,如今還只是在內務府值房打雜——就是看哪裏人手短缺,她就去哪裏頂一下跑個腿,做多面臨時工。

想著時間有限,引橋壓縮性介紹過自己現狀,就忙道:“貴人,奴婢過來,是有件要緊事,不說與貴人知道,心裏不能安心。”

之後就將貴妃怎麽命人去尋她,意圖讓她爭聖寵的事兒告訴姜恒。

姜恒聽得嘆氣——替貴妃嘆氣。

這真不是一步好棋啊。

太後尚且不會安排皇上定點去寵幸哪個女人呢,貴妃就發揮敢為人先的精神,勇敢的上了。

要是平常也就罷了。

可現在正是敏感時期。皇上這一趟草原之旅剛被安排過。太後牌賽馬會的背後原因皇上看的真真的,只是他不願跟這裏的額娘鬧得生分,才采取了一種異常柔和的拒絕:就是從那後,一次牌子也不肯翻,向太後表明自己的態度。

但要換成一個妃嬪安排他,皇上絕不會這麽好說話。

朕這麽free,想安排朕?!

再加上年羹堯的事兒,貴妃趕得時間點有點寸啊。

姜恒一時想的出了神,再回神,就見引橋已經跪在跟前。姜恒忙伸手去扶她:“快起來吧,好端端跪什麽。”

引橋卻怕方才貴人的沈默,是懷疑自己有攀龍的心。

她不肯起來:“奴婢這些日子與貴妃宮中人來往,是想著聖駕不在宮中,貴人也不在宮裏,若是被人暗算了都不曉得。若有奴婢這件事,翊坤宮娘娘或許就不會想旁的不知情的法子來對付貴人。”

“貴人對奴婢的大恩,我一直銘記在心——那樣的恩典,若是忘恩負義侍奉皇上,那就是豬狗不如。奴婢這就起誓……”

“真沒必要。”姜恒伸手強拉她起來,認真道:“不用的。”

引橋帶了點哽咽:“奴婢知道,自己生了這樣一張臉,就少不了嫌疑和麻煩。”

她甚至厭惡自己這張臉,有時候對著水裏自己的面容,她恨不得拿碎瓷片劃自己兩下。要不是宮女毀了容,就沒法在宮裏伺候,要被攆出宮去回歸本家面對那樣的爹娘,她真不想要這張臉了。

“但貴人請信奴婢絕不是口是心非,也絕不會出現什麽‘無可奈何’的情況!”

先帝時候就有這樣的宮女,趁著主子不防,私下裏攀龍附鳳,以此得了答應的位份再回去裝可憐裝自己沒辦法。只哭訴道:“奴婢也不想的,但是萬歲爺要奴婢伺候,奴婢也沒法子,求主子寬恕。”

引橋生怕信貴人把她當這樣的人。

她取下自己身邊帶著的一個荷包,她看向旁邊的秋雪:“勞煩姐姐幫我拆開。”

秋雪接過來拆,引橋又道:“姐姐小心些,裏頭是些藥粉。”秋雪拆開後,引橋又道:“貴人,這裏頭是天南星根莖的粉末,這是太醫院常用的便宜藥粉——奴婢在到景陽宮之前,也在內務府幹過粗活,替有風濕癥的嬤嬤取過藥。”

“奴婢對這種藥粉分外敏感,這原本是種內服了才管用的藥,可奴婢只要沾到這種粉末,就起紅疹子,尤其是臉上和手臂更嚴重,得好幾個時辰才能下去。”引橋盯著這藥粉道:“奴婢隨身帶著天南星藥粉,便是貴妃娘娘強綁了我去服侍皇上,只怕皇上見了個渾身疹子的宮女也要作惱。”

“貴人放心,雖然奴婢長了這樣一張臉,但奴婢是個人,有人的心肝,絕不會做出一點恩將仇報的事兒!”

姜恒嘆息:引橋這種說法,簡直把她的臉形容的跟妖怪似的。

其實多可愛的一張小狐貍似的臉啊。

引橋的長相,真是符合姜恒審美。

只是引橋剛因容貌被一個老太監覬覦過,就又被貴妃盯上,想來有點自厭情緒。姜恒將這件事先記下,只等以後時過境遷慢慢開解一二。

姜恒看了一眼鐘表,想著也不好留引橋太久,就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荷包遞給她。

引橋打開一看,裏頭是五枚赤金戒指,臉上騰然就紅了。

難道,難道貴人知道自己那對爹娘又來逼迫的事兒了?

引橋爹娘從陳得寶手裏得到的錢,絕大部分還了追債追的兇惡的賭坊,剩下的也早霍霍完了,又來催逼引橋。他們只是住在京郊的普普通通的包衣,哪裏知道宮裏的事兒,更不知道陳得寶已經帶上枷鎖出發了,還以為女兒已然‘有幸’跟了敬事房副管事這樣的大人物。

對他們來說,把女兒賣給太監,那是一點心理陰影也沒有,反而覺得是可持續發展型的金礦。

前幾日宮女去順貞門見家人,引橋冷著臉去了,她原本想告訴爹娘陳得寶的下場警告一二,誰料還不等她開口,她爹娘見她穿的是內務府的柔青衣裳,並非從前在景陽宮的普通小宮女的藍布衣,就眼前一亮:“果然爹娘不會害你吧,你看跟了大總管後,穿的都氣派了。人都說太監沒有根,所以只愛銀子。他當著總管,這體己不知道有多少。你好好伺候他,將他哄高興了,以後這些錢不都是你的?也好給你弟弟盤間鋪子討個好老婆,省得他每日不痛快,跟旁人喝酒都擡不起頭來。”

引橋喪失了所有的說話欲望,就連陳得寶的下場也懶得說了。

她只覺得惡心。

從此後,她再也不會見這對只在血緣上跟她有關系的陌生人了。

此時,引橋看著姜恒的金戒指發呆,不自知的眼睛都紅了。姜恒就問道:“是你爹娘又問你要……”

話音未落,引橋卻忽然斬釘截鐵道:“貴人,這錢我不會給我爹娘的。”

說完後,臉上又燒紅了起來:她這樣疾言厲色說不給爹娘銀錢,會不會讓信貴人以為她是那種不孝的女兒,再也不肯理會她?

卻見信貴人笑瞇瞇道:“那就好,要是你依舊拿去給你爹娘,我就不給你了。”姜恒替她籌謀:“雖說你是蘇公公親自帶了去內務府的,但內務府各監各司龐雜,如今沒有屬司空缺,你只在內務府值房等著做些瑣碎的事情,等將來定了歸屬,你總需要些錢財拜山頭的。”

引橋擡頭看著信貴人,心裏那種滋味真是無法言說。

之前跟著旁的小宮女偷聽宮裏擺戲,聽過哪咤三太子割肉還母,剔骨還父的一折。

引橋心裏也是這樣想的,被陳得寶逼迫一回,也算是割了她的肉還了那對夫妻了。

可在戲文裏,哪咤三太子的冤魂飄到了佛祖跟前,得了蓮花真身,卻照樣要回頭原諒生父,就連托塔天王的塔,都是佛祖贈給天王保命,叫三太子不許傷害生父性命的。

子女反抗作孽的父母,原來也是天道不容。

於是引橋雖然下定了遠離爹娘的決心,卻是暗中的決心,像是毀了容見不得光的人。

可她又因為這份見不得光而委屈——錯的難道是她嗎?

可信貴人卻說,她不把錢給爹娘,這是對的!

她對姜恒的感情,之前是要報天大的恩情,現在卻更多了一份說不出的親近。

引橋走後,秋雪就道:“主子,要不是引橋是個有良心的姑娘,貴妃娘娘這法子,可真讓人難受。”

一旦引橋真的由貴妃引薦了侍寢,姜恒這邊會很難堪。

都知道信貴人是‘見義勇為’,為了個普通宮女,弄得敬事房副管事陳得寶都被流放了。要這宮女最後卻反過來咬一口奪了永和宮的恩寵,那後宮裏嘲諷和看熱鬧的唾沫星子能把姜恒淹死。

“主子,這一回回的,從送金魚到周氏又到引橋!貴妃真是盯著您不放了,橫豎咱們也知道翊坤宮的意圖,要不要做點什麽?”

“先等著吃席。”

秋雪:“啊?”

“再過三天,就是貴妃的生辰了,咱們先等著吃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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