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空州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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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空州看雪
鳴州緊鄰於空州,在輿圖中猶如兩片因風而聚的木葉。
真切置身其中，才知北境廣袤。
車輿出了鳴州城門，沿官道覆行近百裏，才終於遙遙望見空州城磅礴佇立的高門。
顧宴容合了書,俯首瞧了眼懷中睡得正沈的人,骨節分明的手探出窗牗,簡略打了個手勢。
車隊於是慢下來，隨在陸續匯集的車馬間，有條不紊地入了城門。
人煙匯聚，熙攘漸起。
謝青綰模糊間似有感知,腦袋埋在他衣袍見，半擡著眼睫尚且茫然仰起臉來。
旋即有力道按在發頂,止住了她一切動作。
長指沿著耳尖揉過她熱烘烘的下頜與頸窩,嗓音跟著近下來：“還遠，睡罷。”
謝青綰困意正濃，大約全未聽進去一個字,只憑本能拱了拱腦袋,仰頭懵懂凝視著他。
翎羽一樣濃而微翹的眼睫都半垂著，一副將醒未醒的模樣。
她湊得很近，低眼便瞧得清鼻尖上餘溫尚存的一層薄粉，連同籠著霧一般不甚清明的眸子。
鼻息如絮一般撒在他下頜。
顧宴容不避不退,極富耐心地微垂著首,等著她慢吞吞地意識回籠。
他一手攬著人，一手輕撫著後背，嗓音輕渺仿佛不忍驚動她：“綰綰。”
謝青綰困得腦袋點點,卻依約捕捉到熟悉的字眼,茫然道：“啊？”
顧宴容垂眸感受她撒在頸間的熱氣,與被烘得溫熱、滿懷縈繞的暗香。
他輕輕摩挲著掌中那截窄腰，神色輕淡莫辨，仿佛只是凝神註視著她困得昏亂。
半晌，覆又開口道：“綰綰。”
偏生謝青綰困得眼睫都耷拉，眸中霧氣氤氳，只會偏著腦袋迷茫又含糊答道：“啊？”
只這一個音節，便收回目光，纖細伏在他胸膛間，扯來他錦綢滑涼的衣襟掩著，呵欠連天。
男人長指不動聲色地探過來，揉弄過頰側軟肉，眼尾濕濡的霧氣也被那指尖抿去了。
顧宴容難得停頓了下，手背貼過來探了額溫，便握著腰將人更往上抱了些，哄弄一般低問道：“怎麽這樣困。”
謝青綰枕著他頸窩，打過呵欠反倒散去些困意。
她慢吞吞喚了聲殿下，遲鈍道：“甚麽時辰了？”
今晨出發時天色尚早，她整宿未安生，一沾軟靠便只曉得團起來補覺。
午膳後看了小片刻的書，又在他懷中昏昏倦倦地睡過去。
顧宴容長指環攏，松松圈住她纖伶的手腕，緩緩答道：“才至申時。”
謝青綰乖覺哦了聲，很不費力地支在他懷中，擡眼瞧著外頭氣勢磅礴的門庭與樓閣。
是與闌陽迥乎不同的端正肅穆。
謝青綰靜了片刻，忽然想起甚麽似的，在他的環擁中正起身來。
她扯著他的袖口，音色間仍雜著未醒的清啞：“殿下還沒有告訴我，”
她仰頭，殷切時眼眸都漾起細碎的水光：“昨天，究竟是怎麽找到我的啊？”
顧宴容目光在那雙實在很亮的眼睛上凝定了片刻，忽然擡手輕碰了碰那片纖濃的睫羽。
謝青綰眼睫驚顫，又在他的輕撫下雲綢一般柔和下來。
有輕吻落在鼻尖，耳畔男聲冷雋，不急不緩：“綰綰的茶清淡半分。”
謝青綰反應了一瞬，驚訝時唇瓣不自覺微張：“只憑這一點麽？”
落在她眼睫的手微頓，旋即微有些重地揉上那張唇瓣，隱約帶著點旁的甚麽意味。
顧宴容喉結微滾，卻仍舊溫馴順從地答道：“不是。”
他指腹揉過那張唇，觸如荔肉一般軟而豐瑩。
漆黑的眸不加掩飾地落下目光。
他低緩道：“綰綰指尖有香。”
謝青綰微愕，擡手湊至鼻尖仔細嗅了嗅：“是藥浴的香氣麽？”
花藥留香，短暫留於杯壁上倒也算得上尋常。
顧宴容卻只言簡意賅地答：“不全是。”
轆轆行著的車輿不知何時已緩緩停住，外頭有仆從畢恭畢敬道：“王爺，到了。”
顧宴容將她衣襟理平，連同發間綴著細小珍珠的螺鈿釵一並扶正，方才掀開了帷簾。
謝青綰被他半抱著扶下車輿，未及開口，擡眼先瞧見古拙而峻秀的一方庭院。
正門朱漆玉砌，匾額間靈秀而飄逸地題著“楓林別苑”四字。
顧宴容替她將輕綢織就的鵝黃色披風攏好，牽著人舉步由正門而入。
院中灑掃的一應丫鬟與小廝已紛紛候在庭院中。
越過石屏隔斷的庭堂，入目先是一側青瓦白玉的游花長廊，另一側是環抱的山水石湖。
當中白玉石板鋪就的路徑由垂花門蜿蜒通往內院。
已近六月的時序，院中卻清涼恍若山風挾露的三月清晨。
謝青綰在拂面而過的清風中半瞇了眼，最後一點困勁都散了個幹凈。
她側首，薄如雲霧的披風跟著微微浮動：“北境的夏日竟是這樣的麽？”
換作闌陽，此刻當是日頭正毒的時候，連風都熱氣凝滯。
顧宴容註視她秀氣而饜足的神情與熠熠眸光，低低嗯了聲，領著人緩步朝內院而去。
此處雖名為別苑，卻著實算不得小。
謝青綰立在內院堂中，舉目環視過東側整片花圃，蔥蔥郁郁地滿栽著芍藥、百合與連片的海棠花林。
鵝卵石鋪就的小徑迂回沒入其中，林下立著秋千，花隙間投落的光影朦朧如籠罩而下的霜紗。
海棠林隱約遮映間，有青磚白瓦的廊閣。
墻外是繁茂楓林。
顧宴容捏一捏她的手心，俯首征詢道：“綰綰要去坐秋千麽。”
秋千烏木架構，連同吊繩都點綴了淡紫的小小藤花，高而寬大地立在海棠投落的濃蔭裏。
謝青綰戀戀不舍地暫且收回目光，萎靡道：“還是困。”
下一瞬便被他握著腰豎抱起來。
謝青綰一驚，手忙腳亂地攀上他腰肩，下意識朝身後瞥過一眼。
身後一行人不知何時散了個幹凈，仿佛心照不宣一般紛紛不曾跟來內院侍候。
屋內陳設與王府中一般無二。
顧宴容抱著人，慢條斯理地入了正房，將人安置在臨窗的美人榻間，很是自然地替她解下披風。
素蕊叩門而入，端了熱茶與新蒸的乳酪來，擱在榻旁的矮幾上，便福身退去了外間。
謝青綰懶歪歪地陷進軟靠裏，看他平和又自然地矮身而下替她褪了襪履。
她一向精神不大好，一入暑更不思飲食，每日只病懨懨地犯著困。
謝青綰安靜闔著眼，卻反倒一時醞釀不出困意來，於是支起一點眼睫，悄然看他閱卷批折的模樣。
他貫來是一襲玄黑錦袍，將骨感清峻的手更襯出幾分冷白，垂眸批文時透出居高臨下的威懾與掌控來。
難怪朝中無人不懼。
顧宴容眼睫未擡，一手仍行雲流水地寫著文折，卻忽然沒頭沒尾地開口道：“綰綰。”
謝青綰被捉了現行，於是索性自美人榻上起身，挪至他書案對側來，盤腿臥進坐榻裏。
她挽了袖子，擡手去夠墨痕未幹的硯山：“我來給殿下研磨。”
顧宴容起身將她的乳酪與參茶點心一並取來，擱在書案一旁。
一面縱容地將硯山推至她手邊，一面耐心問道：“不困了？”
謝青綰只搖頭道：“睡不著。”
她皺著鼻尖抿了小半的參茶，忙舀來兩匙乳酪壓一壓苦味。
參茶提神，只是她一向不愛這樣的苦味，鮮少願意沾上一口。
顧宴容停了筆，擡眸時神情未動，卻莫名透出幾分深漩來。
他擡手將她唇角沾著的一點水漬抿去，視線掃過被她喝下小半的參茶，狀似不經意問道：“不嫌苦了？”
謝青綰捧著熱氣騰騰的乳酪，嗓音細軟而慵倦：“今日睡了好久了。”
她盤坐於書案前，仰起臉來瞧他的眉目與神情，小聲補充道：“想多和殿下待在一處。”
顧宴容抿過她唇角的指腹撚了撚，喉結輕滑，黑眸無聲沈下去。
謝青綰被這樣沈黑的目光驚了下，歪斜的螺鈿釵因著微震自發間滑落，擦過肩角直墜下去。
未及反應，身側已橫來一只勻稱而勁瘦的手，電光石火間接住了下落的珠釵。
這一幕實在有幾分眼熟。
顧宴容拈著釵子，慢條斯理地起身走到謝青綰旁側，微微傾身，擡手撫過她雲一樣烏濃的鬢發。
謝青綰於是乖覺坐著，等他將那枚珠釵簪回自己發間。
顧宴容一寸寸湊近，俯視過她瞳裏水光，連同長睫輕顫時投落眼尾的小片陰影。
他擡手，出其不意地鉗住那截纖細而脆弱的後頸，如那日秦月樓初見後曾無數次設想過的那樣，近乎兇狠地吻了下來。
空州的夏日宜居得出奇，又多廟會與山寺。
這位成日病懨懨的小藥罐子精神漸好起來，與京中往來的信件都回得更勤了些。
顧菱華曾來尋她小住過半月，游過一次廟會便樂不思蜀，只嚷著要在這空州置辦一處產業，最終被太後一道懿旨揪回了闌陽。
北境久寒暑短，十月初便已初初有了幾分天寒地凍的架勢。
榻上薄而滑涼的錦緞早被換作了羊絨密織的細膩雲綢。
空州的第一場雪聲勢浩蕩，午夜三更時隱約有疾風呼嘯，雜著厚雪折枝的脆聲。
窗外飛沙走礫。
顧宴容在細石打上窗沿的一瞬敏銳睜開眼睛。
大雪覆壓，時聞折枝。
謝青綰蜷在他懷中，緊闔著眼眸萬分仰賴地抵在他臂彎裏睡得香甜。
顧宴容擡手攏住帳幔微敞的縫隙，極輕地俯首湊近，貼吻她鼻尖與唇瓣，一手捂緊了她的耳朵。
下一刻，有巨木折裂聲轟然而起，覆落時壓倒層層楓林，枝木上深厚的雪訇然蕩開百十裏。
謝青綰一無所覺，只緊巴巴地更與他貼近幾分，唇瓣翕合，小動物一般無意識吮舔著他的唇。
顧宴容停頓片刻，仔細分辨過窗外的風雪雜聲，才一點點松開捂耳的手。
他一手輕撫著後背縱容她黏上來，一手摸索著捉住她纖細的足。
是少見的溫熱。
顧宴容眉眼都平展了半分，闔眸聽著她薄弱卻平緩的呼吸聲。
闌陽地居江南，冬日雖寒卻也算不得難捱，於常人而言，一爐火便足夠暖室。
偏她生便是娘胎裏帶來的弱癥，氣血虧虛，冬日裏尤其畏寒，手腳常冰得驚人。
眼下燒著地龍，覺都安穩許多。
這處楓林別苑原是當年他母族戚氏的產業，後又幾經波折，終輾轉流落到這位集權一身的攝政王手中。
別苑三面楓林環繞，居城南清雅僻靜之地，大道直通整座空州城。
顧宴容一向無心於這些，那日湯泉行宮回程後，卻鬼使神差地下令重修了這座別苑。
浩蕩風雪聲裏，地龍蒸騰起融融的熱意來。
謝青綰醒時隱約覺外頭天光明得有些晃眼。
寢房一切陳設盡是比著王府來的，連床帳都用的是一樣的流錦明光紗，再明的日色透過來，都只餘柔和朦朧的光暈。
她一動，忽而察覺身側有熟悉的氣息與熱源。
謝青綰下意識側首去瞧，只微一偏頭，便堪堪擦過他鼻尖。
顧宴容一雙黑眸沈而清明，不知醒了已有多久，只任由她攀纏著，耐性十足地等候她醒來。
謝青綰一時頓住，與他鼻尖相抵對望了片刻，忽然抿唇柔軟而羞怯地輕笑了下，往雲被裏藏了藏。
顧宴容指尖才探過去，下一瞬便有熱烘烘的鼻息撞進懷中。
大約是多病的緣故，她總要比常人嗜睡許多，懶倦又嬌氣。
平素醒時，顧宴容早已在書房議事理政，或是在後院晨練。
被他盯著睡懶覺，還是頭一遭。
謝青綰埋在他懷中不肯露面，嗓音柔軟澈凈，透出一點怯生生的赧然來：“殿下今日怎麽沒有起身？”
悶聲悶氣的。
顧宴容便輕撫著她後背，慢條斯理地告訴她：“今晨會更冷些。”
他將人從堆疊的雲被裏捉出來，屏風外已有侍女將爐火烘熱的衣袍奉來，連同盥洗用的溫水。
地龍熱意不絕，在屋中倒不必裹得太過厚重。
謝青綰只著一襲煙粉色織花雲錦細絨襖裙，慵懶挽了發髻。
窗外晝色明媚。
她被這光晃得半闔起眼，因著晨起尚有些迷蒙，一時茫然道：“殿下，外頭是甚麽這樣亮？”
顧宴容將她細絨質地的廣袖外袍攏好，又披上暖而厚重的銀狐暖裘，縱容道道：“去罷。”
謝青綰提著裙擺碎步挪出了裏間，外間侍奉的丫鬟忙迎上來。
她擡手推開一點朱紅的房門，霎時有冷風傾灌而來，雜著極凜冽與寒涼的冰雪氣息。
青磚烏檐皆為深雪覆沒，院中梨欄花圃、秋千連同千樹萬樹無葉的枝丫一並覆雪。
只掃出直通正門的一條石徑，在無垠的冰雪間古拙如一道細小的裂痕。
闌陽終年無雪，縱使偶有幾片飛花，未及片刻便也消融了。
哪裏有這樣銀裝萬裏的場面。
謝青綰才要踏出門，忽有一只手攔腰橫來，挾抱著她回了裏間。
吱呀一聲，朱門闔緊，阻隔了倒灌的風雪。
顧宴容攏住她推門的手，果然觸及一片沁人的涼意。
謝青綰乖覺地由他暖著手，眼睛比窗外雪光更亮，帶著驚嘆小聲同他道：“好深的雪。”
她咬了下唇，倚靠在他懷中絮絮念道：“如今不過十月便已有初雪，空州的冬日竟這樣早麽。”
顧宴容低聲應著，目光掃過她凍得微紅的耳尖，擡手揉了揉她下頜：“去用早膳。”
晨起時風雪稍霽，謝青綰用了早膳，被他細致地添了一頂遮耳的絨毛，才終於踩著得以踩著細雪出門。
花圃中種的多是芍藥與百合，風雪覆壓正是春化的過程，凜冬之後花會開得更好。
謝青綰矮身掬起一捧雪，借著日光細看時，隱約可見熠耀的輝芒。
她捧著手爐，呵出一口霧氣來，仰頭望向旁側身量極高的一抹玄袍：“殿下還記得，王府門前的石獅是甚麽模樣麽？”
嗓音潤而清亮，眼睛也跟著漾開波光來。
謝青綰於是一手暖爐，一手舉著小鏟跟在這位身量極高的攝政王身後，看他親力親為地清出平曠的雪地來，緩緩堆出雄獅的雛形。
她暖著手爐，很有興致地用小鏟跟著添磚加瓦，或是將暖爐揣進袖中，拿熱乎乎的手心為他暖一暖耳朵。
這位攝政王不止為政果決，堆起雪獅子來一樣很是效率，不過半晌便已初見雛形。
他自謝青綰手中接過小鏟來，行雲流水地雕了四肢與背紋，連同五官都栩栩如生。
他矮身蹲下，持匕首緩緩雕刻起雄獅口銜之珠來。
謝青綰便雙手捧著素蕊新送來的熱牛乳，獻寶一樣奉到他唇邊：“殿下快暖一暖。”
熱騰騰的。
湊在他頸窩的呼吸也熱乎。
顧宴容就著她的手抿了一口，掌中匕首翻轉，刻完了最後一筆。
謝青綰擡手輕碰了下，口銜珠便跟著滾了滾。
才將早已備好的紅綢系上，便被他一手抄起，咯吱咯吱地踏著新雪，抱回了熱意融融的房中。
謝青綰抱著他後頸，一把嗓子細軟又潮濡，有難以掩藏的饜足笑意：“殿下怎麽甚麽都會啊。”
顧宴容低眸凝視她，她便湊上來，在他線條分明的下頜印下一個微有些涼的輕吻。
晴霽不過半日，身後覆又紛紛揚揚地卷起雪花來。
謝青綰擡手去接，又仰頭望一眼迷蒙的天色，趴在他頸窩間問：“這場雪會下很久麽？”
她在外頭立了許久，身上狐裘都沁著深重的寒意。
顧宴容將人滿懷抱著，極富耐性地答：“會。”
他將人妥帖地安置在軟榻間，裹挾著熱意與未退的凜冽風雪輕吻著，盟誓一般緩緩開口道：“還有很久可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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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州緊鄰於空州,在輿圖中猶如兩片因風而聚的木葉。
真切置身其中，才知北境廣袤。
車輿出了鳴州城門，沿官道覆行近百裏，才終於遙遙望見空州城磅礴佇立的高門。
顧宴容合了書,俯首瞧了眼懷中睡得正沈的人,骨節分明的手探出窗牗,簡略打了個手勢。
車隊於是慢下來，隨在陸續匯集的車馬間，有條不紊地入了城門。
人煙匯聚，熙攘漸起。
謝青綰模糊間似有感知,腦袋埋在他衣袍見，半擡著眼睫尚且茫然仰起臉來。
旋即有力道按在發頂,止住了她一切動作。
長指沿著耳尖揉過她熱烘烘的下頜與頸窩,嗓音跟著近下來：“還遠，睡罷。”
謝青綰困意正濃，大約全未聽進去一個字,只憑本能拱了拱腦袋,仰頭懵懂凝視著他。
翎羽一樣濃而微翹的眼睫都半垂著，一副將醒未醒的模樣。
她湊得很近，低眼便瞧得清鼻尖上餘溫尚存的一層薄粉，連同籠著霧一般不甚清明的眸子。
鼻息如絮一般撒在他下頜。
顧宴容不避不退,極富耐心地微垂著首,等著她慢吞吞地意識回籠。
他一手攬著人，一手輕撫著後背，嗓音輕渺仿佛不忍驚動她：“綰綰。”
謝青綰困得腦袋點點,卻依約捕捉到熟悉的字眼,茫然道：“啊？”
顧宴容垂眸感受她撒在頸間的熱氣,與被烘得溫熱、滿懷縈繞的暗香。
他輕輕摩挲著掌中那截窄腰，神色輕淡莫辨，仿佛只是凝神註視著她困得昏亂。
半晌，覆又開口道：“綰綰。”
偏生謝青綰困得眼睫都耷拉，眸中霧氣氤氳，只會偏著腦袋迷茫又含糊答道：“啊？”
只這一個音節，便收回目光，纖細伏在他胸膛間，扯來他錦綢滑涼的衣襟掩著，呵欠連天。
男人長指不動聲色地探過來，揉弄過頰側軟肉，眼尾濕濡的霧氣也被那指尖抿去了。
顧宴容難得停頓了下，手背貼過來探了額溫，便握著腰將人更往上抱了些，哄弄一般低問道：“怎麽這樣困。”
謝青綰枕著他頸窩，打過呵欠反倒散去些困意。
她慢吞吞喚了聲殿下，遲鈍道：“甚麽時辰了？”
今晨出發時天色尚早，她整宿未安生，一沾軟靠便只曉得團起來補覺。
午膳後看了小片刻的書，又在他懷中昏昏倦倦地睡過去。
顧宴容長指環攏，松松圈住她纖伶的手腕，緩緩答道：“才至申時。”
謝青綰乖覺哦了聲，很不費力地支在他懷中，擡眼瞧著外頭氣勢磅礴的門庭與樓閣。
是與闌陽迥乎不同的端正肅穆。
謝青綰靜了片刻，忽然想起甚麽似的，在他的環擁中正起身來。
她扯著他的袖口，音色間仍雜著未醒的清啞：“殿下還沒有告訴我，”
她仰頭，殷切時眼眸都漾起細碎的水光：“昨天，究竟是怎麽找到我的啊？”
顧宴容目光在那雙實在很亮的眼睛上凝定了片刻，忽然擡手輕碰了碰那片纖濃的睫羽。
謝青綰眼睫驚顫，又在他的輕撫下雲綢一般柔和下來。
有輕吻落在鼻尖，耳畔男聲冷雋，不急不緩：“綰綰的茶清淡半分。”
謝青綰反應了一瞬，驚訝時唇瓣不自覺微張：“只憑這一點麽？”
落在她眼睫的手微頓，旋即微有些重地揉上那張唇瓣，隱約帶著點旁的甚麽意味。
顧宴容喉結微滾，卻仍舊溫馴順從地答道：“不是。”
他指腹揉過那張唇，觸如荔肉一般軟而豐瑩。
漆黑的眸不加掩飾地落下目光。
他低緩道：“綰綰指尖有香。”
謝青綰微愕，擡手湊至鼻尖仔細嗅了嗅：“是藥浴的香氣麽？”
花藥留香，短暫留於杯壁上倒也算得上尋常。
顧宴容卻只言簡意賅地答：“不全是。”
轆轆行著的車輿不知何時已緩緩停住，外頭有仆從畢恭畢敬道：“王爺，到了。”
顧宴容將她衣襟理平，連同發間綴著細小珍珠的螺鈿釵一並扶正，方才掀開了帷簾。
謝青綰被他半抱著扶下車輿，未及開口，擡眼先瞧見古拙而峻秀的一方庭院。
正門朱漆玉砌，匾額間靈秀而飄逸地題著“楓林別苑”四字。
顧宴容替她將輕綢織就的鵝黃色披風攏好，牽著人舉步由正門而入。
院中灑掃的一應丫鬟與小廝已紛紛候在庭院中。
越過石屏隔斷的庭堂，入目先是一側青瓦白玉的游花長廊，另一側是環抱的山水石湖。
當中白玉石板鋪就的路徑由垂花門蜿蜒通往內院。
已近六月的時序，院中卻清涼恍若山風挾露的三月清晨。
謝青綰在拂面而過的清風中半瞇了眼，最後一點困勁都散了個幹凈。
她側首，薄如雲霧的披風跟著微微浮動：“北境的夏日竟是這樣的麽？”
換作闌陽，此刻當是日頭正毒的時候，連風都熱氣凝滯。
顧宴容註視她秀氣而饜足的神情與熠熠眸光，低低嗯了聲，領著人緩步朝內院而去。
此處雖名為別苑，卻著實算不得小。
謝青綰立在內院堂中，舉目環視過東側整片花圃，蔥蔥郁郁地滿栽著芍藥、百合與連片的海棠花林。
鵝卵石鋪就的小徑迂回沒入其中，林下立著秋千，花隙間投落的光影朦朧如籠罩而下的霜紗。
海棠林隱約遮映間，有青磚白瓦的廊閣。
墻外是繁茂楓林。
顧宴容捏一捏她的手心，俯首征詢道：“綰綰要去坐秋千麽。”
秋千烏木架構，連同吊繩都點綴了淡紫的小小藤花，高而寬大地立在海棠投落的濃蔭裏。
謝青綰戀戀不舍地暫且收回目光，萎靡道：“還是困。”
下一瞬便被他握著腰豎抱起來。
謝青綰一驚，手忙腳亂地攀上他腰肩，下意識朝身後瞥過一眼。
身後一行人不知何時散了個幹凈，仿佛心照不宣一般紛紛不曾跟來內院侍候。
屋內陳設與王府中一般無二。
顧宴容抱著人，慢條斯理地入了正房，將人安置在臨窗的美人榻間，很是自然地替她解下披風。
素蕊叩門而入，端了熱茶與新蒸的乳酪來，擱在榻旁的矮幾上，便福身退去了外間。
謝青綰懶歪歪地陷進軟靠裏，看他平和又自然地矮身而下替她褪了襪履。
她一向精神不大好，一入暑更不思飲食，每日只病懨懨地犯著困。
謝青綰安靜闔著眼，卻反倒一時醞釀不出困意來，於是支起一點眼睫，悄然看他閱卷批折的模樣。
他貫來是一襲玄黑錦袍，將骨感清峻的手更襯出幾分冷白，垂眸批文時透出居高臨下的威懾與掌控來。
難怪朝中無人不懼。
顧宴容眼睫未擡，一手仍行雲流水地寫著文折，卻忽然沒頭沒尾地開口道：“綰綰。”
謝青綰被捉了現行，於是索性自美人榻上起身，挪至他書案對側來，盤腿臥進坐榻裏。
她挽了袖子，擡手去夠墨痕未幹的硯山：“我來給殿下研磨。”
顧宴容起身將她的乳酪與參茶點心一並取來，擱在書案一旁。
一面縱容地將硯山推至她手邊，一面耐心問道：“不困了？”
謝青綰只搖頭道：“睡不著。”
她皺著鼻尖抿了小半的參茶，忙舀來兩匙乳酪壓一壓苦味。
參茶提神，只是她一向不愛這樣的苦味，鮮少願意沾上一口。
顧宴容停了筆，擡眸時神情未動，卻莫名透出幾分深漩來。
他擡手將她唇角沾著的一點水漬抿去，視線掃過被她喝下小半的參茶，狀似不經意問道：“不嫌苦了？”
謝青綰捧著熱氣騰騰的乳酪，嗓音細軟而慵倦：“今日睡了好久了。”
她盤坐於書案前，仰起臉來瞧他的眉目與神情，小聲補充道：“想多和殿下待在一處。”
顧宴容抿過她唇角的指腹撚了撚，喉結輕滑，黑眸無聲沈下去。
謝青綰被這樣沈黑的目光驚了下，歪斜的螺鈿釵因著微震自發間滑落，擦過肩角直墜下去。
未及反應，身側已橫來一只勻稱而勁瘦的手，電光石火間接住了下落的珠釵。
這一幕實在有幾分眼熟。
顧宴容拈著釵子，慢條斯理地起身走到謝青綰旁側，微微傾身，擡手撫過她雲一樣烏濃的鬢發。
謝青綰於是乖覺坐著，等他將那枚珠釵簪回自己發間。
顧宴容一寸寸湊近，俯視過她瞳裏水光，連同長睫輕顫時投落眼尾的小片陰影。
他擡手，出其不意地鉗住那截纖細而脆弱的後頸，如那日秦月樓初見後曾無數次設想過的那樣，近乎兇狠地吻了下來。
空州的夏日宜居得出奇，又多廟會與山寺。
這位成日病懨懨的小藥罐子精神漸好起來，與京中往來的信件都回得更勤了些。
顧菱華曾來尋她小住過半月，游過一次廟會便樂不思蜀，只嚷著要在這空州置辦一處產業，最終被太後一道懿旨揪回了闌陽。
北境久寒暑短，十月初便已初初有了幾分天寒地凍的架勢。
榻上薄而滑涼的錦緞早被換作了羊絨密織的細膩雲綢。
空州的第一場雪聲勢浩蕩，午夜三更時隱約有疾風呼嘯，雜著厚雪折枝的脆聲。
窗外飛沙走礫。
顧宴容在細石打上窗沿的一瞬敏銳睜開眼睛。
大雪覆壓，時聞折枝。
謝青綰蜷在他懷中，緊闔著眼眸萬分仰賴地抵在他臂彎裏睡得香甜。
顧宴容擡手攏住帳幔微敞的縫隙，極輕地俯首湊近，貼吻她鼻尖與唇瓣，一手捂緊了她的耳朵。
下一刻，有巨木折裂聲轟然而起，覆落時壓倒層層楓林，枝木上深厚的雪訇然蕩開百十裏。
謝青綰一無所覺，只緊巴巴地更與他貼近幾分，唇瓣翕合，小動物一般無意識吮舔著他的唇。
顧宴容停頓片刻，仔細分辨過窗外的風雪雜聲，才一點點松開捂耳的手。
他一手輕撫著後背縱容她黏上來，一手摸索著捉住她纖細的足。
是少見的溫熱。
顧宴容眉眼都平展了半分，闔眸聽著她薄弱卻平緩的呼吸聲。
闌陽地居江南，冬日雖寒卻也算不得難捱，於常人而言，一爐火便足夠暖室。
偏她生便是娘胎裏帶來的弱癥，氣血虧虛，冬日裏尤其畏寒，手腳常冰得驚人。
眼下燒著地龍，覺都安穩許多。
這處楓林別苑原是當年他母族戚氏的產業，後又幾經波折，終輾轉流落到這位集權一身的攝政王手中。
別苑三面楓林環繞，居城南清雅僻靜之地，大道直通整座空州城。
顧宴容一向無心於這些，那日湯泉行宮回程後，卻鬼使神差地下令重修了這座別苑。
浩蕩風雪聲裏，地龍蒸騰起融融的熱意來。
謝青綰醒時隱約覺外頭天光明得有些晃眼。
寢房一切陳設盡是比著王府來的，連床帳都用的是一樣的流錦明光紗，再明的日色透過來，都只餘柔和朦朧的光暈。
她一動，忽而察覺身側有熟悉的氣息與熱源。
謝青綰下意識側首去瞧，只微一偏頭，便堪堪擦過他鼻尖。
顧宴容一雙黑眸沈而清明，不知醒了已有多久，只任由她攀纏著，耐性十足地等候她醒來。
謝青綰一時頓住，與他鼻尖相抵對望了片刻，忽然抿唇柔軟而羞怯地輕笑了下，往雲被裏藏了藏。
顧宴容指尖才探過去，下一瞬便有熱烘烘的鼻息撞進懷中。
大約是多病的緣故，她總要比常人嗜睡許多，懶倦又嬌氣。
平素醒時，顧宴容早已在書房議事理政，或是在後院晨練。
被他盯著睡懶覺，還是頭一遭。
謝青綰埋在他懷中不肯露面，嗓音柔軟澈凈，透出一點怯生生的赧然來：“殿下今日怎麽沒有起身？”
悶聲悶氣的。
顧宴容便輕撫著她後背，慢條斯理地告訴她：“今晨會更冷些。”
他將人從堆疊的雲被裏捉出來，屏風外已有侍女將爐火烘熱的衣袍奉來，連同盥洗用的溫水。
地龍熱意不絕，在屋中倒不必裹得太過厚重。
謝青綰只著一襲煙粉色織花雲錦細絨襖裙，慵懶挽了發髻。
窗外晝色明媚。
她被這光晃得半闔起眼，因著晨起尚有些迷蒙，一時茫然道：“殿下，外頭是甚麽這樣亮？”
顧宴容將她細絨質地的廣袖外袍攏好，又披上暖而厚重的銀狐暖裘，縱容道道：“去罷。”
謝青綰提著裙擺碎步挪出了裏間，外間侍奉的丫鬟忙迎上來。
她擡手推開一點朱紅的房門，霎時有冷風傾灌而來，雜著極凜冽與寒涼的冰雪氣息。
青磚烏檐皆為深雪覆沒，院中梨欄花圃、秋千連同千樹萬樹無葉的枝丫一並覆雪。
只掃出直通正門的一條石徑，在無垠的冰雪間古拙如一道細小的裂痕。
闌陽終年無雪，縱使偶有幾片飛花，未及片刻便也消融了。
哪裏有這樣銀裝萬裏的場面。
謝青綰才要踏出門，忽有一只手攔腰橫來，挾抱著她回了裏間。
吱呀一聲，朱門闔緊，阻隔了倒灌的風雪。
顧宴容攏住她推門的手，果然觸及一片沁人的涼意。
謝青綰乖覺地由他暖著手，眼睛比窗外雪光更亮，帶著驚嘆小聲同他道：“好深的雪。”
她咬了下唇，倚靠在他懷中絮絮念道：“如今不過十月便已有初雪，空州的冬日竟這樣早麽。”
顧宴容低聲應著，目光掃過她凍得微紅的耳尖，擡手揉了揉她下頜：“去用早膳。”
晨起時風雪稍霽，謝青綰用了早膳，被他細致地添了一頂遮耳的絨毛，才終於踩著得以踩著細雪出門。
花圃中種的多是芍藥與百合，風雪覆壓正是春化的過程，凜冬之後花會開得更好。
謝青綰矮身掬起一捧雪，借著日光細看時，隱約可見熠耀的輝芒。
她捧著手爐，呵出一口霧氣來，仰頭望向旁側身量極高的一抹玄袍：“殿下還記得，王府門前的石獅是甚麽模樣麽？”
嗓音潤而清亮，眼睛也跟著漾開波光來。
謝青綰於是一手暖爐，一手舉著小鏟跟在這位身量極高的攝政王身後，看他親力親為地清出平曠的雪地來，緩緩堆出雄獅的雛形。
她暖著手爐，很有興致地用小鏟跟著添磚加瓦，或是將暖爐揣進袖中，拿熱乎乎的手心為他暖一暖耳朵。
這位攝政王不止為政果決，堆起雪獅子來一樣很是效率，不過半晌便已初見雛形。
他自謝青綰手中接過小鏟來，行雲流水地雕了四肢與背紋，連同五官都栩栩如生。
他矮身蹲下，持匕首緩緩雕刻起雄獅口銜之珠來。
謝青綰便雙手捧著素蕊新送來的熱牛乳，獻寶一樣奉到他唇邊：“殿下快暖一暖。”
熱騰騰的。
湊在他頸窩的呼吸也熱乎。
顧宴容就著她的手抿了一口，掌中匕首翻轉，刻完了最後一筆。
謝青綰擡手輕碰了下，口銜珠便跟著滾了滾。
才將早已備好的紅綢系上，便被他一手抄起，咯吱咯吱地踏著新雪，抱回了熱意融融的房中。
謝青綰抱著他後頸，一把嗓子細軟又潮濡，有難以掩藏的饜足笑意：“殿下怎麽甚麽都會啊。”
顧宴容低眸凝視她，她便湊上來，在他線條分明的下頜印下一個微有些涼的輕吻。
晴霽不過半日，身後覆又紛紛揚揚地卷起雪花來。
謝青綰擡手去接，又仰頭望一眼迷蒙的天色，趴在他頸窩間問：“這場雪會下很久麽？”
她在外頭立了許久，身上狐裘都沁著深重的寒意。
顧宴容將人滿懷抱著，極富耐性地答：“會。”
他將人妥帖地安置在軟榻間，裹挾著熱意與未退的凜冽風雪輕吻著，盟誓一般緩緩開口道：“還有很久可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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