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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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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韓煜閉著眼,他想起永明殿裏高高在上的人,那是他的君,他的父,可前世今生,那人君不似君,父不肖父,眼淚無聲的滑落,嗓子已經沙啞的不成樣子,“還記得嗎,我剛到青山城那年,初雪那日,我們一起在街頭救下一名孤兒,你給他起名薛初,將人接進了府,給我做了親隨,趙持安被俘不是我們運氣不好,而是薛初沿路在傳遞消息,他是韓元的人。”

韓灼垂眸向趙晏看去,女子閉著眼,死死攥緊拳頭,“我父主張只守不攻,即便北境久戰不下,可開戰兩個月,我軍傷亡不過萬人,北戎未得一城。”

韓煜看向她,嗓子裏好似有一把刀在攪,“京中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北境十八城,姓趙不姓韓。”

“將軍沖鋒陷陣,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斬完顏峻於陣前,即使對上北戎的少年戰神蕭盡也不落下風。”

“當戰火燒起來,你趙家軍旗飄揚在整個北境時,所有北境人,乃至所有明靖人,都在仰望你趙家、你父親時,最惶惶難安的不是朝中那些權臣,而是那高位之上,無德無才,問心有愧的皇帝。”

“賞無可賞,封無可封,你趙家唯一的錯處,是鋒芒太盛。”

火爐上的茶煮的滾燙,茶香四溢,熱氣蒸騰,一下一下沖著茶蓋。

韓煜坐得筆直,掌握成拳,指甲嵌入到掌心,他逼著自己望向趙長歡,目光半分不移。

這是他韓家做下的孽,是他韓家的罪。

逃過了前世,今生便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那些真相,他不說,她永遠不會知道,前世今生已然不同。

可那些罪,那些錯,總有人要去贖、去認。

“那時候駐守北風關的是你父親麾下的猛將郭權,韓燁惜命,不敢隨軍上主戰場,他去了津北城,後來城中很多人開始發熱,他也只當是普通風寒不甚在意,直到城中死的人越來越多,他開始慌了,連夜逃出,去了你父親駐守的韶關,然而不久,就傳來了袁紇楨親率大軍攻打北風關的消息,郭權戰死,三天之內,袁紇楨奪下北風關。”

“疫民開始四散,幾乎是一夜之間,大規模的瘟疫爆發,四處逃竄的流民開始將疫癥帶向了整個戰場,開始染病的不止有百姓,還有作戰的將士,不論明靖、北戎一時間死傷無數,戰場之上,處處埋骨,疫癥如洪水猛獸來勢洶洶,你長兄自武陵西上,下令設防線,將疫民封鎖在陰陽谷內,飛書回京,求宮中派禦醫前往戰場,同時你二哥、母親接連出事,韶關再次開戰,無論是你父親還是軍中其他將領都是怒氣沖天,殺意勃勃,此時,我帶一隊人馬西行與你長兄會合,一旦疫病再往東蔓延,我會奉旨,將所有困在陰陽谷的疫民活活燒死。”

趙晏面色冰寒,“後來呢?”

父親是最驍勇的將軍,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的責任與擔當,可這並不意味著他不是一個好父親,一個好丈夫。

他會取敵方首級,拿戰勝的碩果告慰亡靈,那顆覆仇的心會撐著他,至死不會倒下,戰刀至死向前。

“蕭盡不是你父親的對手,很快,韶關城外的北戎大軍連退幾十裏,眼見便要大退北戎時,同這一次一樣,所有人低估了袁紇楨的軍力,你長兄領著不足三萬人對上袁紇楨的十萬大軍,虎威將軍李達自請駐守韶關,你父親同蘇先各率五千輕騎先行,你父親麾下左將軍錢德,副將張永生同韓燁一道帶援軍隨後。”

趙晏垂眼望向一旁坐得筆直的韓煜,抿緊了唇。

“定西城苦戰,送回京都的信遲遲沒有回音,援軍久久不至,疫病開始在軍中蔓延,沒有辦法,我持了你趙家的令牌開始四處征召大夫,可那些江湖大夫對上疫病也是束手無策,袁紇楨不計生死的進攻,大軍退守陰陽谷外的一座小城,而正是此時,韓燁奉詔,以疫病之名不肯行軍,原本該去支援的大軍駐紮在陰陽谷百裏外的陵山之下,以不遵軍令為由,連斬你父親五位大將,章鴻志,蘇海,趙豪,杜羽,沈寧。”

他擡手,將面前冰涼的茶水一飲而盡,涼的直沁心脾,“撐了五日,退無可退,無路可走時,你父親親手點燃了陰陽谷的那場大火,他選擇了這樣的方式,帶著三萬餘將士連同那些身患疫病的百姓,以己身做餌,與袁紇楨手下七萬餘人同歸於盡,共同喪生於那片大火,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燃的是你趙家的忠魂,燒得是這明靖最後的脊梁。”

“將軍死後,軍中嘩然,韓燁好大喜功,領著大軍去追袁紇楨的殘餘部隊,卻是節節敗退,韓燁重傷,連夜退回京都城,整個戰場一片死寂,我拿著你父親的書信連夜回京,韓元看過之後,下令將軍符交予你手。”

明靖軍心潰散,蕭盡大舉進攻,兩軍交戰,李達戰死。

他們的君主開始膽寒,開始後怕,半推半就將趙家唯一的孤女推上了戰場,穩定軍心。

多可笑,戰場之上殺敵的是趙家人,受盡算計的也是趙家人,功敗垂成,江山破碎之際,以女兒身替明靖扛起軍旗,大殺四方的,還是趙家人。

雨聲慢慢大了,燈火之下,兩人皆是狼狽不堪,一人坐的筆直,面容悲愴,一人直立,身形蕭瑟,淚流滿面。

他的父親因猜忌、忌憚,將自己的臣子跟百姓推上絕路,設計了他心愛之人的父兄,寒透了所有忠臣良將的心,皇權之下,無人敢言,無人再言。

“我父親......他知道嗎?”趙晏聲音顫抖,面色淒楚,陰陽谷無一生還,那些紛紛湧上來的情緒在她腦海裏爆炸,痛苦的猶如削筋扒骨,千刀淩遲,眼淚撲簌而落,真相遠比想象之中更加殘酷,更加傷人。

她寧願父親不知道,戰機延誤,遭人算計,韓燁劉護的有心謀害,都比真相來的容易接受。

_上陣殺敵,誓死報國,半步不曾退過,他身上幾十處刀傷,每一處,都是為了明靖留的,為了韓家的江山留的,可他卻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

恍然間,她似乎看到了層層白雲之下,軍旗飛揚,鐵戟長刀,父親端坐於馬背之上,志得意滿,朗聲笑道:“晏晏,為父勝了!”

他不曾退過,不曾悔過,上陣殺敵,願以身報國,立志戰死在沙場之上。

可高位之上的人看不到他的忠心,看不到他的功績,看不到他為這江山灑下的熱血,只看到他手中越來越強的權勢,只是算計,只是想著如何將他不留痕跡的殺死在戰場上!

那個人像個怪物一樣,趴在趙家身上,喝趙家人的血,吃趙家人的肉,要將趙家每一寸血肉都利用盡,踩著所有人的忠義與純善,眼也不眨的將自己的臣子跟百姓送上絕路,只是因為忌憚,只是因為他的私心。

“許是知道。”

韓煜看向趙晏,他眼裏的情緒慢慢歸於平靜,“那是他追隨一生的君王,如何能不知道,就如韓元篤定,你父親寧願活活燒死在陰陽谷,選擇玉石俱焚,也不會讓北戎人趕著疫民向東擴散。”

在那個那個時候,善大於惡,責任大於情感,家國重於個人,那個鐵血一生將軍帶著忠心於他的將士跟百姓以血肉之軀,築成了北境一道堅實的防線。

於是,結局宏大,悲情,又深刻。

韓灼站在身後,他看著身前兩個人,明明近在咫尺,可他覺得竟是那樣遠,遠到他抓不住,摸不著,像是有什麽無形的東西狠狠的將他二人與他隔絕開來,韓灼的血液一點一點冰涼,湧上來的無力感跟無措,讓他明白,只怕這一生,他都無法走進趙長歡內心深處。

韓灼看著女子單薄的背影,第一次覺得倉皇,燈火微光,他只能沈默,聽韓煜說起那些奇異而遙遠的事情,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女子淚流滿面,什麽都做不了。

那兩人之間澎湃而悲涼的情感,是他無法感同身受的,他只能看著,聽著。

似動物一般的知覺告訴他,每多待一秒,對他來說都是危機四伏,在他不知道的過往裏,只有韓煜跟趙長歡知道,那些生死,那些情感,隨時能將趙晏從他身邊奪走。

“長歡,我們走。”

韓灼擡手,輕輕搭落在女子肩頭。

韓煜循聲擡眼,一把握住了趙晏的手,碰倒了茶碗,在韓灼出聲的那一刻,他猛地意識到什麽,他緊緊握著趙晏的手,聲音低啞:“晏晏,我錯了,我以為我爬的足夠高,總有一天我能給趙家清白,我以為,能護住你的。”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什麽都不顧及了,晏晏,這輩子,我只活你,我比任何人都懂你,我比任何人都愛你,晏晏,你別對我...別對我這樣狠心。”

“怡王,夠了。”韓灼將人拉進懷裏,長劍落在韓煜手背上,他喉嚨有些發緊,“松手。”

趙晏沒說話,她低著頭,看著韓煜那張悲愴的面容。

許久之後,她伸出手,按在了韓灼的劍刃上,啞著聲音道:“和親的時候,有一隊人馬數次暗中劫我,是你的人嗎?”

韓煜張張嘴,半晌才吐出一個含糊不清的“是”。

趙晏抽回手,驀地就笑了,盈著滿眼的淚看著眼前這個愛了許多年的男人,忽然就釋懷了,“韓長風,放手吧。”

趙晏顫抖著聲音,一根一根將手指從他掌心抽出,就像是要將自己從那段過往中剝離一般。

不是所有的誤會都能解釋清楚,不是所有的感情在這樣千錘百煉之後能夠依舊如初。

“你不曾負我趙家,可你也不曾對得起趙家,對得起我。”

“我受的罪,吃過的苦,並沒有因為這真相減去一分。”

“韓煜,這世上,有的事情可以原諒,而有的事情,永遠無法原諒。”

“誰都可以明哲保身,誰都可以忍氣吞聲,唯獨你不該,不該像個啞巴一樣,將所有真相掩埋,你更不該以此為代價,踩著那麽多條人命往上爬,事到如今,你更不該來求我再愛你!”

“悔嗎?”

韓煜看著她的面容,十幾年前,她駕馬而來,風華無雙,只一眼便望進了他心裏,十幾年後,美人依舊,她歷經風霜雪雨,卻再不似當年模樣。

他不該,可他能怎麽辦?

他的心忘不掉的手也放不開。

他只能憑著這一股執念,倔強的活著。

門驟然被推開,灌進來的冷風吹得人一激靈,韓灼解開披風蓋在她身上,攬著人就朝外走,韓煜雙手交疊握於袖間,聽著外面的風雨呼嘯,聽著那女子道:“你該是悔的,高位之上你也曾坐過,上面的人,如置火烤,你以為的權勢傾天,不過是屍位素餐,你依舊什麽都幹不了,我趙家的清白,那麽多人的性命,在你成為帝王,權衡左右之後,終究是不值一提。”

“你走了一條陰暗幽窄的路,那條路上盡是血腥與人命,你忍著,你受著,終於你走到頭了,卻沒有發現一路走來,你想要的越來越多,你的顧慮越來越多,你的善、你的信仰早就變了質,你的熱血、勇氣一點點涼透。”

“我不能不怪你。”

“因為你最懂我,而我曾經,是那樣愛你,那樣信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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