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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血觀音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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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血觀音43

韋浮拖拽著喬叔的手, 在風雪中疾行。

他們和湧向玉延山的甘州百姓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逆著人流,喬叔看到韋浮側臉清玉一樣, 泛著冷色。

喬叔起初掙紮:“你要帶我去哪裏?老子哪裏都不去!就算你是小主人,我說了什麽都不會告訴你,便什麽都不會告訴你——”

韋浮和他身後跟著的衛士一起堵住了喬叔可能逃跑的路, 韋浮平時總是噙笑的眼瞳中此時跳著陰郁的火焰。湧出城的百姓們掃過他, 見他今日沒有去找觀音堂的麻煩,他們便不再在意韋浮。

喬叔看到人流湧出城, 看到細雪在空中飄落。他其實心中已經明白百姓們為什麽要出城, 但表現出來的只是迷惘:“這雪越下越大, 他們這是要做什麽去……”

韋浮:“找死。”

喬叔:“……”

他張大嘴, 臉上的皺紋更加滄桑, 在風雪中幾分麻木。他最終嘆口氣,嘴裏嘟嘟囔囔著旁人聽不清的話,他沒有再反抗韋浮。

韋浮將喬叔拖入了一個院落,喬叔本不明所以, 但進入庭院後,他便呆了。

他看到雪落在涼亭飛檐上, 光線很暗, 亭中有兩個人背對著他們而站。一男一女,風骨錚錚。

他聽到韋浮帶著幾分嘲意的話:“你告訴我,當年黃昏天降暴雨,你從外面忙完回來,看到我娘在涼亭中和一個人說話。我對你說的話深信不疑, 暴雨之日一般在夏日, 我一直在查卷宗, 找各種訊息,看天歷二十一年的夏日,有哪位大人物來過甘州。

“但是這兩天我突然意識到,你騙了我。天歷二十一年冬,南蠻一部進犯南國,當年的大將軍殲敵千餘,取得大勝,朝廷嘉獎。我娘身為女相,她要出現在甘州,要和人爭吵,這樁爭吵影響到她日後的仕途與命運……那麽那場爭執就應該與天歷二十一年的年末事跡有關,根本不是什麽夏日。

“夏日和暴雨都是你給出的障眼信息,都是假的。

“那天沒有暴雨,沒有黃昏。就應該如此日這樣,天光昏昏,風雪交加,我娘在歇腳院落的涼亭中等來了一位貴客——”

喬叔如同沒聽到韋浮說的話一般,他深一腳淺一腳地邁步,弓著的背努力挺直。他陷入混沌狀態,恍恍惚惚中,他好像沒有當年,看到了當年意氣風發的韋蘭亭。

韋蘭亭在雪日涼亭中,接見一位客人。

此時此刻,涼亭中扮演真人的兩個人,開始說話——

女子:“甘州大將軍沒有那麽大的膽子篡改戰績篡改軍情,甘州根本沒有人進犯,被殺的是南蠻平民!甘州殺錯了人,這種錯誤理應得到糾正,不然會影響兩國關系。”

男子:“糊塗!甘州戰事不只是甘州的,封賞嘉譽從上到下,都因為這場大獲全勝的戰爭。甘州沒有廢一兵一卒,就殲滅敵軍,甘州高高興興地向朝廷請功,太子羨已經下了賞賜,這件事從朝廷的兵部尚書到戶部尚書,文武百官全都得到了封賞,有人因此升官,有人因此發財,你如今卻說這事錯了,要糾正……你讓文武百官情何以堪,讓太子殿下情何以堪?你要讓太子殿下承認他錯了,要讓百官承認自己高興得早了,根本沒有戰勝一事嗎?”

女子聲音激昂:“太子殿下為何不能承認自己錯了,百官為何不能因為錯誤的判斷而反省?南蠻這一部都是無辜平民,他們中許多人和甘州子民都有親屬關系,甘州百姓很多人認識前來投奔的南蠻平民。甘州胡漢混雜,這件事根本不可能瞞住……南蠻也不會善罷甘休,這是一筆糊塗賬!”

男子聲音冷冽:“殺光知情的人,處理掉那些知道不對勁的百姓,這件事就可以瞞住了。朝廷永不會錯,這件事已經不獨獨是甘州之事,已經事關朝廷顏面。你問問天下人,有誰願意把已經得到的升官恩賜和獎賞榮譽還回去,這不符合人性!你根本說服不了世人。”

女子:“難道濫殺無辜就符合人性了嗎?難道將錯就錯就對了嗎?是你教大將軍把‘冬’字改成‘秋’字的吧,這件事一開始就讓你心動了吧?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教甘州大將軍如何撒謊,來年我們就會迎來南蠻的反擊!”

男子:“那就打!甘州和南蠻本來不就一直在打仗嗎?這一次和以前有什麽區別?你實在憂心得太多了,這件事不會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就是南蠻的主動侵犯!你忘掉你看到的……”

涼亭中扮演韋蘭亭和陌生男子的對話,只進行到這裏。

這是韋浮的推演,韋浮的猜測。

他希望這些可以喚起喬叔的良知,加深喬叔的記憶。

韋浮幽幽道:“喬叔,你說甘州的百姓們可不可憐?什麽也不知道,就為主將的冒失承擔了後果。什麽也沒做,主將就可能殺掉他們,因為要隱瞞一個秘密。

“我想得很清楚,為什麽我查了這麽久,甘州百姓沒有人知道那年年尾的戰爭是怎麽打起來的,他們都支支吾吾,迷迷糊糊。我起初以為大家不相信我,隱瞞我,後來我才意識到天歷二十一年後就是天歷二十二年,就是甘州百姓大批死亡的時間段,就是太子羨意識到不對,一定要親自來甘州看一看的時間線。

“可是知情的、懷疑的,都死光了。

“而今,我竟然要依賴南蠻的雲延王子來給找證人,來還原發生過的事。

“你欺瞞我,哄騙我說要找出朱老神醫才肯告訴我真相。喬叔,真的有老神醫這個人嗎?這是不是也是你編出來的另外一個謊?你知不知道如今、如今——”

韋浮眼眸冰涼,一步步走向背更加佝僂的半百老人,他拽過喬叔枯瘦的手,緊盯著喬叔,怒到極致反而生笑:

“喬應風在一個個殺人,這些年他要把當年受到的委屈全都還回來。我們知道他已經瘋了,殺人游戲開始的時候他的良知就沒有了,而你是知道有這麽一個人的!

“你從頭到尾什麽也不說,看著喬應風發瘋。你是不是還覺得愧疚?可是現在甘州的百姓們被哄去玉延山,他又要大開殺戒……你在做什麽呢?

“下著雪,我們逆著人流,你看著百姓們出城,你明明知道他們在找死,你卻沈默。到底是什麽樣的原因讓你諱莫如深,讓你看著兇手逍遙法外,你只躲在這裏不知道做什麽?

“你是我娘的仆人嗎?還是說我娘托付錯了人,你根本不是我娘的人,你是那個與我娘對話的陌生男人的人?你留在甘州,是為了誤導誰?”

喬叔摔倒在地,坐在薄薄的雪上。

他仰頭迷離地看著韋浮蒼白而陰郁的面容,看著韋浮眼中絲絲怒極的笑。他好像記得那個純然幹凈的韋小郎君,在深淵泥沼中越走越遠。

喬叔掩袖大哭起來。

他慘然萬分:“不、不不!我說,我都說!我雖然不是什麽好人,可我確實是你娘的仆從,我沒有投敵過,沒有背叛過女郎……老朱、老朱是存在的哇!我不敢說,只是因為、因為那個人位高權重,我怕說出來害了你啊……”

韋浮眸子微頓。

他輕聲俯問:“那個人,是林承嗎?”

喬叔瑟縮。

韋浮在他耳邊聲音清幽:“我早該想到的,林承是外祖父的學生,是我娘的師兄。天歷二十一年他尚不顯赫,尚在為當今皇帝的前程而殫精竭慮。只有他有這種心機,這種狠心……只有他會用大義困住我娘。”

喬叔嚎啕大哭。

老人跪下來給韋浮磕頭,“篤篤篤”的聲音中,潔凈雪地上染上斑紅血色。

韋浮向後跌靠在廊柱上,出神地看著天地飛雪,看著哽咽連連的喬叔。

喬叔擡頭:“小主人……小郎君,你可曾聽過一句話,行歸於周,萬民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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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圓無法從觀音堂堂主這裏得到更多的訊息,因這人實在木訥呆滯,每一句問話,他都要想很久才能答出來。

而他們已經沒有時間。

徐清圓問堂主:“玉延山有什麽,是不是可以殺害人的東西?”

堂主過了片刻,呆呆回答:“那裏有‘浮生夢’,這是一種可以殺人的毒……”

徐清圓不等他解釋,就打斷他:“我知道‘浮生夢’是什麽!這種毒可有解藥,解藥是否在你這裏?”

堂主:“解藥在葉詩手裏……”

徐清圓:“你殺了這麽多人,犯了這麽多錯,但我無官無職,此時竟然不知該拿你如何是好。眼下玉延山更為重要,你能否跟我上山一趟,幫我說服那些百姓們離開,不要再祭拜那殺人的聖母觀音像了?”

她雖然說得溫柔,用的是疑問語氣,但是她輕輕看眼身後的衛士,示意他們:無論這位堂主的回答是什麽,都要將堂主綁上山去。

甘州的百姓們太相信觀音堂了。

只有觀音堂堂主可以說服他們。

沒料到這位遲鈍的堂主竟然擡了頭:“我可以幫你勸百姓離開。”

徐清圓怔忡。

她不禁喃喃:“你真的很奇怪,我現在開始懷疑你的動機了……你到底想做什麽?”

衛士們沖過來,將堂主抓起來。徐清圓沒指望得到這位堂主的回答,但是他們臨去前,堂主竟然回頭,深深地看徐清圓一眼:

“徐娘子,你說,善與惡能否相互抵消?做盡一百件好事,能否抵消一件壞事?做盡一百件壞事,可最初的無辜,誰來償還……

“這善與惡的距離,我至今看不懂啊。”

徐清圓怔楞。

什麽意思?

不等她細細琢磨,有衛士到她耳邊低語:“徐娘子,林娘子失蹤了。跟著她的衛士也沒有回來……”

徐清圓不禁咬唇。

她心急如焚,卻只能當斷則斷:“我沒時間在這裏找人了,我得帶著這位觀音堂堂主去玉延山救人。林娘子的事……留幾個人在這裏找,派人通知韋郎君吧。他若忙完了,讓他幫忙找人,告訴郎君不必擔心,我必不負他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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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甘州下著一場皓雪的時候,遙遠的長安城,也披上了一層薄雪。

宰相林承負雪而行,在皇城內出了中書省後,攏著衣袖,跟隨內宦進入皇宮。他已年過五旬,雪染斑鬢,腰背卻筆直剛烈,一身紫色官袍朗朗,傲骨如是。

路上接二連三有官員停下俯身,向林相請安。

吏部剛剛通過了新一年增加女科的決議,提案已送到中書省審批。陛下已然披了紅,只等中書省的印章,新一年的科考便會迎來新的變化。

但中書省遲遲未批,眾臣眾說紛紜,意見不完全一致。

林相便為此事而去禦書房見皇帝。

皇帝暮烈在禦書房的偏室召見林承,殿中燒著炭,開著窗。暮烈坐在窗前賞雪,林承到來後,他很有興致地讓林承坐在他對面,不必拘禮。

林承入座後,一板一眼:“增女科的事,臣認為不妥。臣不懂陛下為何要效仿南國……南國已經證明了女子入仕的失敗。陛下……”

暮烈擺手:“朕意已決,子繼不必再勸。”

林承沈默。

暮烈想到最近收到的甘州案情的折子,都是那位徐清圓寫的。徐固的女兒,確實非同凡響……

他由徐固,不禁想到了韋蘭亭。

他心中略有些遺憾。韋家出了那樣厲害的才女,大魏初建後,他也想過讓韋蘭亭回來幫自己……韋蘭亭卻早逝。

暮烈和林承說:“朝中走了兩個人,少了年輕人的意氣,朕整日和你們一群老頭子面對面,真覺得寡然無味啊。”

林承:“陛下說笑。”

暮烈笑一下,幽深的眼睛凝視著自己的宰相:“他們在查一樁舊案,涉及南國滅國真相。朕也很好奇當年發生了什麽事……朕突然想起來,天歷二十一年的時候,你是不是去過甘州?你當年好像跟我說……”

林承回答:“臣只是和師妹,韋蘭亭見了一面罷了。是老師有東西讓我帶給師妹,我便多走一趟。”

暮烈:“唔,對,是這樣。韋家啊……韋蘭亭死了有些可惜,幸好韋浮出來了,你身為他老師,他母親又是你師妹……你們這關系已經如此深了,朕讓你多教教韋江河,都像是外人班門弄斧一樣,有些多慮。”

林承:“陛下又說笑。”

暮烈:“朕是喜歡說笑啊……倒是你當了宰相,日漸沈默,越來越不和朕說心裏話了。子繼啊……”

他沈默下去。

林承靜了半天,說:“臣老了。”

暮烈:“哦,聖人也會老?”

林承一怔,然後想到暮烈這樣說的緣由——當年,林承傲氣滿滿,以聖人為目標,雄心壯志,不負山河不負君恩。

孟子說,五百年必有聖人出。

聖人將帶領所有人,行歸於周,萬民所望。

林承曾以為自己會成為下一個聖人。暮烈也相信過他這種志向吧。

君臣二人靜默不語,不約而同地扭過頭,都看向窗外的飛雪。

暮烈想到的是天歷二十二年上元節長安城的火樹銀花,那戴著英武面具的少年太子羨俯望百姓,讓他心生敬仰。

林承想到的是天歷二十一年冬日雪,自己和韋蘭亭的爭執,自己背負的使命和期待。

……他們是怎麽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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