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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詩無寐20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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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圓和晏傾去見了鐘離幾次後, 好奇之下去了鐘離常去的鐵像寺。

刺史劉祿一直對二人的行蹤有所懷疑,但也許鐘離的身份又讓劉祿覺得自己是安全的。所以當晏傾二人拒絕他派人跟著,劉祿便只能派人悄悄跟蹤。

與此同時, 風若日日跟在劉祿身邊,為了提防有人會暗殺劉祿。

而張文則在市井間轉悠,到處跟人閑聊打聽。他亦不知道自己要打聽些什麽事,但是少卿交代他多探聽探聽前刺史的風流事跡, 打探打探前任木言夫人的事, 他便照辦。

徐清圓和晏傾踏入了鐵像寺,她回頭向晏傾介紹:“鐘大哥說這裏有個老和尚,又啞又聾, 手腳也半廢, 每天枯坐說是打坐靜思。他看著可憐,鐘大哥每次來都會悄悄捐點閑錢。”

晏傾摘了風帽,細毛拂過他溫秀面容。

他看了徐清圓一眼:鐘大哥鐘大哥,日日都是你的鐘大哥。

徐清圓莞爾:“清雨哥哥是不是瞪了我一眼?”

晏傾:“走吧。”

他擦過她的肩, 率先向寺中去, 冰而硬的黑色氅衣拂過她的手,冷得徐清圓朝手中直呼熱氣。

氅衣那麽寬大, 他背影卻更加蕭瑟飄逸。

她微微跺了跺腳, 心中暗恨。清雨哥哥真是油鹽不進的一個人,不管她怎麽刺他,他都八風不動,穩穩當當。他到底要如何才喜愛她呢?

晏傾回頭,疑問:怎麽還不走?

徐清圓抿了抿嘴, 跟上他。

二人在鐵像寺卻並沒有見到鐘離總遇到的那個老和尚。據寺中人說,天冷了, 老和尚風濕犯了,這幾日病得起不來,所以不出來曬太陽了。

徐清圓看講解的和尚滿臉唏噓,心中一動,不禁問:“不知這位老師父是如何出家當和尚的?怎麽這般可憐?”

和尚嘆:“哎,那都是陳年爛谷子的事了。這圓慧(老和尚),以前也是個讀書人,大概惹了官府,讀不下去書了,就出家了。”

徐清圓追問:“如何得罪官府?”

和尚:“那我們便不清楚了。以前咱們寺裏發生過火災,死了很多和尚。許多舊事,大家都不清楚了。”

徐清圓和晏傾對視一眼,目光都凝重了:又是毀屍滅跡的手法,如此熟悉,和刺史府後方那個坍塌的樓一樣,舊日痕跡都被消除。

徐清圓和晏傾道了謝,不再提想見老和尚,只說去燒香。說話的和尚便領著二人去佛堂。

徐清圓和晏傾留後幾步,竊竊私語:“晏郎君,你說鐘大哥會不會是知道這老和尚的不同,才引著我們見老和尚?”

晏傾雖然對鐘離略有看法,但這並不影響他的理智。他冷靜回答:“以鐘郎君粗獷之風,他不應當有那種婉轉心思。若有什麽事,他應當會直說。但是我們也不能排除鐘郎君知道一些隱情的可能——很多事情,鐘郎君也許知道,但是他自己並不覺得那些有異,值得告訴他人。

“我們便是要從鐘郎君身上找出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重點。”

徐清圓眨眨眼,烏眸爛爛,笑盈盈:“我懂了。看來我們要多多叨擾鐘大哥,多多去煩他了。是不是,清雨哥哥?”

晏傾一滯,心頭如壓重石。

他側過頭,沒有理會徐清圓,而是轉移了話題:“走吧。”

他身後的徐清圓再眨眨眼,目有揶揄之意。晏傾有小情緒,她應當沒看錯。

她想得出神,想得心情欣悅,不禁大意,在上臺階時被絆了一跤,趔趄之下差點摔倒。好不容易好一些的腳踝受到刺激,一陣鉆心之痛襲來。

她痛得一下子掉下眼淚,而一只修長的手伸來。

她眼睛霧濛濛地擡起來。

晏傾嘆氣:“你乖一點,不要鬧騰,好不好?”

徐清圓和他對上目光,臉突兀一紅:原來她這幾日的小心思,他都知道。

她抓著他的手、靠他扶著的手指抖了一下,心中羞極。徐清圓小聲:“我以為你不懂這些人情世故。”

晏傾無言半晌。

他說:“我是不太明白世人感情的迂回覆雜,但是我不是傻子。”

他側過臉,垂下眼看她,濃長睫毛像密密的烏檐,又溫潤又好看:“你也不應當欺負我不通人情,而故意刁難我吧?”

徐清圓別過臉,支吾:“我沒有啊。”

她趕緊轉移話題:“我們為什麽不去小錦裏再問問呢,總覺得前刺史的事,小錦裏知道不少。”

晏傾答:“刺史盯著小錦裏,那裏比較敏感。先暫且讓張文打探幾日再說。”

徐清圓乖巧:“哦。”

進了佛堂,她突然反應過來,低頭看晏傾拉著她手腕的手。

她震驚萬分,拼命壓抑著自己心中的顫抖:晏郎君竟然拉著她,而沒有表現出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他已經拉著她,有三息時間了吧?

可她心中驚駭震動,那點兒喜意唯恐是自己的誤判,並不敢表現出來。她且裝著鎮定,看在引路和尚將香線遞給二人之前,晏傾快速地松開了她,手藏入了袖中。

那和尚將香遞給晏傾時,晏傾手指分明沒有碰到和尚一絲一毫,正如他日常回避所有人有可能的靠近一樣。

晏傾發覺徐清圓一直盯著他,疑問看來。

徐清圓微笑,移開了目光,虔誠地向和尚道謝,點燃了自己的香。

她跪地拜佛,又忽然有所感想。她回頭仰臉,問身後站著的晏傾:“清雨哥哥……不,是晏郎君。你也有心願想求神佛庇佑嗎?”

晏傾猜她又有什麽鬼心思,藏在這張嫻雅恬靜的皮囊下,蠢蠢欲動。

他一生克己忍讓,不喜研究他人心思,偏偏這顆小小露珠兒,總是讓他隱隱發笑。

他和氣問:“你又有何指教?”

清圓不好意思地說:“我的心願有點兒多,哥哥若是心願少的話,不妨分我幾個。”

旁邊一直聽著他們對話的和尚也忍不住了,失笑:“施主,拜佛之時,哪有跟神佛討價還價的道理?這有些心不誠了。”

徐清圓心虛:“是這樣嗎?”

她眼睛妙盈盈,一眨不眨地仰望晏傾。

晏傾說:“無妨,徐娘子信鬼神、缺心願的話,我全都贈與你也無妨。我本就沒什麽想求助神佛的願望。”

旁邊和尚面有不悅。

徐清圓卻歡喜道謝:“那哥哥拜佛時,要許願讓我的心願達成啊。”

晏傾心憐,想她心願大約不過是求得父母平安,早日歸來。這樣可憐又可愛的娘子,她許不許心願,自己都願成全,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他應了下來。

而徐清圓跪在蒲團上,認真地跟著佛祖討價還價:

一願爹爹並未叛國,洗清罪淵,平安歸來,到時再與爹爹吵那還沒有吵完的架,怪他當年對她太殘忍,她要一輩子都跟他吵,都怪罪他;

二願娘親歲歲平安,並未身死,不論娘親身在何方,還認不認他們父女,願不願意回來找他們,她都希望娘親找到她想做的事,實現她的抱負,會不會歸來,她不強求;

三願晏郎君長命百歲,娶雲州徐氏女,雙宿雙飛,莫提年歲。

--

蜀州情勢難言之時,宰相林承的一封信送到了範陽。

當是時,韋浮正留於範陽,接待南蠻國使臣團,見到了那位搖身一變成為使臣團一員的雲延。

先不提進長安,雙方先就南蠻國進入大魏國土後對大魏百姓帶來的零星擾亂要求賠償、談判。雲延私自進入長安這樣的具體問題,卻都被雙方當做不知。

宰相愛女林雨若便待於這樣的環境中。

兩國親和大事,林雨若不敢以自己的私情去阻攔。於是正如雲延說的那樣,她再見雲延,不管認不認得他,她都得裝不認識。

但是她可以裝不認識,身體上面對這人的恐懼,卻難以消除。林雨若便盡量躲著雲延。

“林娘子安好啊?”清晨時分,林雨若出門,正好與雲延面面相對。

她想躲開已經來不及,這位人高馬大、面容深邃的異族王子已經慢悠悠地踱步而來,到了她面前。

她僵硬地說不出話,身體微微發顫,想到那些日子他將她扛著、扔著、隨手點穴道。她活了十幾年,受到的最大屈辱,便是那時候。

眾人惜愛她,又因她爹是宰相,不拿名聲閨譽要求她,猜忌她。可是她一次次見到雲延,依然會生起懼怕。

雲延俯首,微笑:“林娘子抖什麽?你可太不聽話了啊,留於此地不走,莫非是為了見我……”

旁側一只手伸來,將林玉若拉到了自己身後。

林玉若擡頭:“韋師兄!”

來人正是文質彬彬的韋浮。

韋浮手中拿著一封八百裏加急的信,身旁跟著一位一瘸一拐的驛站老頭。他徐徐而來,分明一介文人,但在雲延這樣巍峨不凡的英武之人面前,氣勢並沒有被壓住。

韋浮微笑:“雲延王子,我們大魏國的女郎和南蠻國不同,不可隨意戲弄。”

他轉頭對林雨若溫聲:“看來是我對小師妹疏於照料,竟召來登徒浪子。今日開始,我再派十名武士到小師妹身邊,保護小師妹安危。”

雲延悶笑,撇撇嘴,看到那個林雨若看著韋浮的眼睛都燃起了星光。

好一個裝模作樣的韋浮——他對林雨若這番保護態度,就好像之前推三阻四不願出京來追人的事,不是他做的一樣。

雲延:“韋郎君好虛偽。”

韋浮致意:“王子也不差。”

有韋浮在,雲延顯然不可能和林雨若再說什麽了,只好失望離開。而那人走後,林雨若不安地告訴韋浮:“師兄,我是不是做錯了?我其實應當和他多說說話,他說不定會跟我說些亂七八糟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們,也許對你們有幫助。都怪我太弱了……”

韋浮道:“你並非朝廷辦差官吏,何必將差事攬於身上?此次出京辦差的人是我,小師妹不必多心。”

林雨若不放心:“師兄能處理好此事?我們何時會回長安?”

韋浮:“年底總能回去吧?”

林雨若露出笑,她到底想念自己父母了。但她隨意一掃,好像看到韋浮手中的信有她爹的公章……她正要定睛,韋浮將信收入袖中。

韋浮客氣溫潤:“我有些公務要處理,小師妹自己玩吧。”

林雨若悵然若失地點點頭,看韋浮和那一瘸一拐的老吏頭一起急匆匆進入了驛站。

大風獵獵,氣候幹燥。

等到了房中,韋浮臉上那似是而非的禮貌笑意也沒有消失。關上房門,老吏頭卑躬屈膝地候著,見這位郎君將氅衣一揚,拋入榻中,他閑庭信步落座。

韋浮笑:“範陽有些冷,本官有些不適應,見笑了。”

老吏頭躬笑:“郎君是洛陽大姓韋家子弟,往來皆是貴人,哪裏適應得了我們這種小地方呢?”

韋浮含笑:“是這樣。當年家母留在範陽時,大約也是這樣的天氣,不知她老人家當年可曾適應?”

老吏頭一楞,噗通跪地,滿頭大汗:“郎、郎君,這話從何說起?!”

韋浮笑而不語,任由他跪著,自己拆開了林承寫給他的信。

信中夾雜著一封其他信件,韋浮眸子微瞇,認出這封信是自己母親韋蘭亭的筆跡——這正是林承許給他的承諾。他將林雨若平平安安地帶回去,林雨若若是受辱,他便娶了林雨若;而林承會用韋蘭亭生前的一封信來回報。

雖然林承總是推脫自己對韋蘭亭的事知道得不多,但是林承身為如今世家名譽上的最高權力者,世家發生的大事,他豈會真的一無所知?

不管林承是從其他人那裏找到的信件,還是這封信本就在林承那裏……時隔數年,韋浮終於拿到了自己母親臨死前寫過的一封信。

這封信,是韋蘭亭從洛陽出發,留駐於範陽驛站時給遠方友人寫的一封信。

遠方友人不知跟她說了什麽,她在這封信中斥責友人的大膽妄為,天真薄情。她批判友人即將要做的事,嚴令他停下來,說時機未到,他會惹禍上身,還連累無辜者跟著喪命。

韋浮看著這封紙頁泛黃的信,心中筆跡淩亂,多有圖改。但他不會認錯母親的字。

他看了信的落款。

此信寫於龍成二年十月中旬,寄給一個叫“喬子寐”的人。

在此之後不久,韋浮就收到了韋蘭亭溺水而死的噩訊。他和爹趕往範陽收屍,卻除了包袱中的幾頁他人寫來埋怨的廢紙,連屍骨都尋不到。

他爹抑郁而終,死後終不得與妻子同眠。妻子的死亡真相,要他們的兒子剖開迷霧,一點點追查。

韋浮手握著林承寄來的東西,手指用力得發白,另一手撐著頭,卻低聲笑出來。

跪在地上的老吏頭瑟瑟不安,擡頭看到這位俊逸郎君眼睛裏烈火般燃燒的笑。

韋浮再翻看林承給他寫的信:林承要他殺了這個老吏頭,指出當年韋蘭亭身死的時候,這個老吏頭曾當過範陽的縣令。有人保這人,林承才一直沒殺此人。

而今晏傾在蜀州查喬子寐的案子,相信韋浮看了韋蘭亭死前那封信,就能看得出韋蘭亭所行之事,是與喬子寐相反的。若是晏傾證明喬子寐無辜,那韋蘭亭便會在身死後再次被“鞭屍”一次,受世人指責。

為護韋蘭亭名聲,韋浮當銷毀所有證據。

老吏頭顫抖著:“韋府君,您到底在笑什麽?宰相大人讓我照應您,聽您命令行事,可您的命令是什麽?”

韋浮擡頭打量他。枯槁,蒼老,眼睛麻木,後背半躬。這樣被生活磨盡生機的人,當年也曾參與害死他娘的陰謀。林承在此事上不會撒謊,因一個小小螻蟻,不值得宰相撒謊。

可是林承要他殺掉這人,未嘗不是一種威脅啊——你若不殺,我就公布你母親留下的這封信,讓世人再次評點你母親。

輿論是刀,是劍,是鋒,是芒。

單單一封沒有前因後果的信可以給任何人定罪,上位者肆意操縱而於心無愧,愚民狂歡於正義之時,誰來還韋蘭亭一個真正的公道?

韋浮看著老吏頭。

他說:“你的宰相,剛下了令,讓我殺掉你。”

老吏頭一驚,猛地擡頭,他要說話,韋浮已經將信紙重重拍於案上,向外高喝一聲:“來人,堵住他的嘴!將他押往他的房舍!”

門外的衛士們雲湧而至,將老吏頭按於身下。老吏頭瘋狂舞動著手臂要辯解,嘴裏卻只能發出嗡嗡之聲。他被按在地上,無力掙紮,眼睛流出渾濁的淚水,憤恨地向上擡頭——

纖塵不沾的雲履走到他面前。

韋浮居高臨下,漠然無比:“我知道你有話要說,有秘密藏著。你拿著這個秘密跟人交換,才能讓自己平安活下來。如今,你也許試圖效仿自己先前所為,繼續拿此秘密跟我交換,好放你一條生路。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我那老師已經對你起了殺心,我若不殺你,他便會與我失心。我怎能與我老師失心呢?而你藏著的秘密……”

他微微一笑:“如你這般謹慎的人,懂得狡兔三窟,活到此時必然有你的厲害之處。我這便試試掘地三尺,能不能找到你的秘密。”

他下令衛士們拿下此人,浩浩蕩蕩地出門,將人押去此人屋子要行殺戮行徑。衛士們殺氣重重,他雲淡風輕地跟在後面。

出了門,才走幾步,身後林雨若急急推開氈簾:“師兄,天快黑了,你去哪裏?”

韋浮收了臉上很淡的殺意,回頭對她微笑:“辦點差事。”

林雨若似懂非懂:“要等師兄用晚膳嗎?”

韋浮:“不必,小師妹自行休息便是。”

他背身而走,身影在晦暗的天幕下被無限拉長,天上的黃昏暗光如同一道無形天塹刺入二人之間。他一往無前地走入越來越暗的天穹下,而林雨若放下簾子。

林雨若想,還是等一等師兄回來用膳吧。其他人不等,她總應當等一等的。

畢竟是她阿爹的學生,畢竟是救她性命的英雄,畢竟是初見那日、宰相府中涼亭中溫潤如玉的洛陽才子韋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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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世間能將同時發生的事至於同一張圖中,我們便能清晰看到如下這般有趣的畫面:

蜀州鐵像寺中,徐清圓雙手合十,禱告晏傾的婚姻幸福;

晏傾緊接著跪下,祝福徐清圓的願望成真;

韋浮坐於老吏頭寒酸的屋子裏,一邊命衛士打殺這人,一邊命衛士掘地三尺,找這人可能藏著的東西。

老吏頭痛呼,破口大罵,汙言穢語不斷,又被衛士堵住嘴。老吏頭怕了,艱難匍匐,爬來抱韋浮的腿,求韋浮寬容,又被衛士重新拖回去。這樣可憐的老人,連衛士都心生不忍,而韋浮只是淡淡擦了擦臉上濺到的一滴血。

終於,屋子被翻盡,老吏頭死於棍棒下,衛士們無措看韋浮。

韋浮下令:“剖屍。從他身體中找。”

衛士們心悸於韋浮的心狠手辣,卻更不敢拖延。而他們終於從這人的膝蓋找到了一塊鐵片,也找到了鐵片中夾著的有些發黴的紙條。

韋浮慢悠悠打開這個連林承都找不到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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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州錦城,離開了鐵像寺,天已入昏,徐清圓和晏傾緩緩行於街道上,返回刺史府。

他們在街巷口遇到說書人,許多百姓圍觀,聽得津津有味,他二人便也站在外圍,好奇這說書人說的什麽故事。

蜀州是皇帝、宰相的勢起之地,這裏說書的故事,大約都和這兩位脫不了關系。今日這說書先生不說宰相,只講大魏開國皇帝的文韜武略,神勇無比。

徐清圓覺得有趣,便也聽了很久。

這說書人畫風一轉:“當朝陛下之神勇大才,也就舊國的太子羨也堪一比。”

晏傾睫毛動一下,低頭看徐清圓。果然,他見到徐清圓一聽說書人這麽說,雖然她尚文靜,卻嘴角動了動。

像是一個撇嘴不認的動作,但她是大家閨秀,她並不會做那麽沒禮貌的動作。這撇嘴幅度,便小的可憐,只有晏傾看到了。

晏傾失笑,心想她是多討厭太子羨呀。

蜀州雖尊崇皇帝,卻對太子羨也很有好感,百姓們並不拒絕太子羨和他們威武的皇帝相提並論,但也要說,太子羨不如當朝皇帝。說書人抓住他們的心理:

“太子羨少年神童,苦於國之大勢,他力挽狂瀾而不得,這終究不是他能救的天下。正是他赴死了,才有我們陛下的英勇。若他晚死幾年,我們陛下說不定和他惺惺相惜,相見恨晚。不知那時又會是何情形?”

眾人唏噓。

庭中中有人開口:“你們沒聽說過嗎,有人傳說,那太子羨沒有死,還想著覆國呢。”

本來已經意興闌珊想拉著晏傾離開的徐清圓聞言駐足,向那些沈迷於傳奇故事的百姓們看去。

百姓們對於太子羨非常感興趣,很快拋棄他們敬愛的皇帝陛下,討論起太子羨有沒有死:

“這樣的少年天才,死了確實可惜。但是他活著的話,並不是好事吧?他要是活著,咱們陛下豈不是竊國……啊!”

“他要覆國的話,那就又要起戰亂了。希望他真的死了,別再折騰天下了。”

“你們懂不懂太子羨啊?他怎麽可能覆國?他就算真的活著,他也不會覆國啊。你們忘了他是為什麽死的嗎?是那南蠻國要他以死謝罪,才肯退兵,他就真的赴死了……這樣的人,你說他即使活著,怎麽可能再掀戰亂,攪得天下不寧?你們太不了解太子羨了!”

“你才是胡說!那可是皇位!如果我是太子羨,我就覆國!”

眾說紛紜,各有道理。

有人堅持太子羨一定會覆國,畢竟那曾是他的天下;有人堅信太子羨對民眾天下的悲憫,料定太子羨即使活著也不會再想皇位。

太子羨是何品性,終究活在人們的臆想中。

徐清圓扯了扯晏傾的袖子,低聲:“我們走吧。”

晏傾淡淡“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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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依然行於街上,夜火亮起,燈火漸次,時而有小兒歡笑著從兩人身旁穿梭而過。

徐清圓攏住手臂,垂著眼。

她輕聲問晏傾:“你聽到他們方才說的話了嗎?”

晏傾沒回答。

徐清圓已經習慣他經常會聽不到她的說話,以為他這次又沈浸於自己的世界中而沒有聽到她的話,便只自言自語:“太子羨其實有些可憐。”

這是徐清圓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評價太子羨,晏傾不禁低頭看她。

徐清圓:“他似乎過得一直很不快樂,一直在生病,一直操持國事,後來滅國之罪也到了他身上。他經歷了那麽多的苦,卻好像依然沒有得到一個好的終點。世人讚譽他的時候,其實也不是空穴來風。

“明明大家都嘆息滅國,但是好像誰也不忍心責怪太子羨。因為他已經做了很多了,大家都看在眼中。世人好像給了他疑似公允的評價,但他依然很不快樂,依然贏得了那樣的結局。

“聽說他是悶棺而死。那樣是不是格外痛苦?”

晏傾睫毛顫動,目光平平望著遠方。

悶棺而死的痛苦嗎……他已經忘得差不多了。時間一旦流走,一旦過去,他的呆病會帶走所有的感覺。

晏傾說:“他也許沒想過那麽多,也許根本不痛苦。”

徐清圓搖頭:“我雖然對他有些怨,正如我怨我爹一樣。但有時候我也不是那麽不講理,我覺得,即使太子羨還活著,他也應當不會覆國。世人應該放過他的。但是他當年若是活著多好,他活著會是另一番景象。”

晏傾眼睛顫了顫,袖擺微揚,並未言語。

徐清圓:“清雨哥哥你覺得呢?”

晏傾沈默很久。

二人在街上走,好久徐清圓才聽到他回答:“如果真要有人死,死太子羨一人,換其他所有人可活。死便死了,也無不可。”

徐清圓停下腳步。

晏傾回頭看她。

她盯著他眼睛半晌,伸手輕輕將他袖子握緊,攢於手中。她心中憂懼,又刻意藏住。

清圓望著他:“幸好你不是太子羨。”

一片水落在晏傾睫毛上,他目光迷了一瞬。他沒有看清她的神色,只影影綽綽間看到周圍百姓人家亮起的火燭,煙火人間甚美。

徐清圓的聲音落入他耳中:“我舍不得你。”

那片水化掉,晏傾眼前重新清明。他臉頰不受控地繃了一下,心頭也重重被擊。

他立在街市繁華中望著她,見她仰頭托手,驚喜而笑:

“清雨哥哥,下雪了。”

晏傾只沈默看著她——

到底經歷多少苦難,捱過多少艱辛,才能求得後半生的順遂?

他早已不想那些,不需要那些了。

他在神佛前許願,將他所有的運氣,給予他心悅的女子吧。她想要什麽,便給她什麽吧。

他不能身隨她側,不能伴她長行,卻依然希望她過好這一生,和他完完全全地不一樣。

詩無寐21(會娶徐清圓,夫唱婦隨?)

韋浮從老吏頭冰寒的茅宅出來後,天地至白,正逢大雪。

他非常冷漠地吩咐衛士將死人草草埋了,就負手向驛站走去。這裏死了一個人,少了一個人,對於範陽整個官署機制來說,卻都不重要。

不會有人為老吏頭伸張正義,不會有人來質問韋浮發生了什麽事。

人命輕賤,如何如何。

韋浮負手走在雪中,漫漫清雪覆著他冷薄的容顏,將他襯得更如一尊冰人般。殺人讓他覺得惡心、骯臟,這雪越來越大,卻無法掩藏他的罪惡。

他袖中的手撚著一片薄薄的泛黃的、快被腐蝕的紙片。那紙片像是從什麽上面撕下來的,是一個公章。

韋浮辨認許久,才認出那公章上的一個“喬”字,其他字跡都已經模糊,看不清了。想那老吏頭將這紙片藏於自己的身體中,用來當保命手段,最終卻仍為這紙片而死。

若是知道遲早是個死字,若是早知韋蘭亭的兒子是如此一個目無法紀的瘋子,他當年可還會夥同其他那些人,造成韋蘭亭的溺水而死?

雪落在睫毛上,韋浮低頭微笑。

“師兄,你回來了呀。”婉如黃鸝的少女聲將韋浮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

韋浮擡起頭,看到驛站中自己所住的屋門外,稀薄青石階上,林雨若抱臂而坐,嬌俏面容被她放於一側的燈籠照得盈盈一派,石榴裙裾緋紅若火,獵獵正燃。

這卻是溫暖的,光華的,和雪、韋浮都不一樣。

提著燈籠的少女見韋浮只望著她而不語,面上的冷淡還未曾融化,她急急忙忙站起來,對他露出笑容。

她曾經很習慣自己兄長林斯年對自己的厭惡淡漠,而今韋浮只是神色淡一些,並不能打倒她。

林雨若笑盈盈:“師兄回來的這麽晚,好辛苦。我在竈房溫了飯菜等師兄回來一起吃。我這就去安排。”

她拍了兩下手,便有小吏站在廊角口向兩人行了禮,轉身去端食物了。

韋浮慢慢走上前,推開了自己的屋門,林雨若才跟他一同進來。

韋浮站在一旁,以一種漠然又古怪的視覺看這位宰相愛女忙前忙後,像只小黃鸝一樣活潑無辜,在他身旁跳來跳去。她時而偷看他一眼,對上他的凝視後連忙移目。

韋浮看到了她躲閃目光,微紅臉頰。

他再次捏了捏袖中的紙張。

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蜀州,見一見晏傾和他真正的小師妹徐清圓。

他母親的死和那邊的事分明扯上了關系,不然林承不會下令讓他殺了老吏頭。他從老吏頭身上搜到的這個紙條,不知道又能拼湊過一個什麽故事。

但是他奉命來和南蠻使臣團談判,迎接使臣團入長安。多少雙眼睛盯著他,他一舉一動都被會林承發現。

誰能幫他藏住這些窺探的眼睛呢?

林雨若正緊張地張羅著食物,生怕韋浮因少了一餐而久積成疾。她將一盤盤食盒放在桌上,讓仆從們下去,自己再親自將飯菜端出來。

她向後退一步,正想欣賞自己的傑作,後背撞上了一個人。

身後青年身上的氣息讓她心慌,她忙要道歉退開,韋浮慢慢開口:“小師妹不必回頭,我與你說幾句話。你回了頭,我反而會生愧,開不了口。”

韋浮停頓一下:“我是有些對你不好了,你若拒絕,我也不會怪你。”

林雨若怔忡片刻,正襟而立,認真答:“師兄救了我,師兄要我幫什麽忙,我都願意。”

韋浮慢悠悠:“任何忙都可以?”

林雨若:“……起碼不能於國有害,害人性命吧。”

她聽到身後青年輕輕笑了一聲,華貴清矜,聽得她耳熱。

林雨若小聲:“救命之恩,當……以性命為報。”

韋浮:“我不要你的命,你幫我這個忙,日後你我兩清,你也不必再覺得自己欠我什麽情。我會將你置於什麽境界,待我事成後你也許仍不知道。但我心知你會做出什麽犧牲。所以幫不幫隨你,師妹可以多考慮兩日。”

他退開要走,林雨若忽然轉身,握住了他袖子。

他低頭,林雨若仰望:“不妨說說什麽忙?”

韋浮:“其實也簡單。這兩日,我會加快進程,和使臣團談判結束,雙方相攜入京。但是我有些事要離開,不會跟你們一同走。我需要小師妹幫我遮掩,幫我證明我一直與你在一起,你還得防著那雲延王子,不讓他知道我已經離開了。

“你是宰相之女,有心任性的話,他人都不敢阻攔。你要盡可能拖慢進京的行程,我會盡快返回,在入京之前回來。”

林雨若懵而眨眼。

她問:“我要如何幫師兄你遮掩,證明你一直與我在一起呀?”

韋浮目中生笑,幾分促狹地對她眨了眨眼。

男女之情,是最好的借口。他光風霽月之形容,便是與宰相之女生出幾分暧、昧,他人也不會覺得奇怪,甚至還會樂見其成。

只是這對林雨若不太公平,全看這位女郎如何選擇。

可是韋浮嘴上如此說,心中卻知道林雨若一定會幫他——她對他有愛慕之心,又善良得連林斯年都能原諒,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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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州的刺史府中,月上柳梢,晏傾剛吃了藥躺下一會兒,便有人敲門。

風若坐於地毯上玩著九連環,聽到敲門聲十分不耐:“天天敲門天天敲門,都不讓我們郎君休息一下。不開門!”

晏傾用帕子掩口,咳嗽著披衣,聲音微虛:“風若,去開門。”

風若十分不情願,郎君的病在他看來,一日比一日嚴重。偏偏那些人根本不體諒,說不定還盼著郎君病得更重些……風若憤恨之時,聽到門外徐清圓柔甜的聲音:

“晏郎君,你睡了嗎?”

風若一楞,立刻一陣旋風似的扔了手中九連環,沖過去開門。

晏傾坐於榻上,半晌無話,心裏些許不是滋味。

他掩蓋好了自己的失意神情,披上一灰青色緞袍,便出了裏間。他到外舍門口,果然見到風若正和門外的女郎說話。

徐清圓披著素色外衫,著一件紫色繡花抹胸長裙,長曳至地。晚風徐吹,她在屋門前燈籠光影下,亭亭玉立,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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