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裏, 蘇茶若有所思。

很明顯，記憶碎片裏的紅娘出生於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古代霓暹農民家庭。

但這就是問題所在，因為農民家庭不可能葬在這種棺木裏。

實際上, 古代農民能不能安然死去都是一件難講的事情。

接下來，她又推開其他門。

門裏的場景展現出紅娘的生活碎片。

她家在小城的郊區, 所以才能承接一些洗衣服的業務，要是在純粹的農村, 大家的衣服都自己洗, 哪裏會花這個錢。

她家有兩方薄田, 還有一個哥哥，哥哥在另一個城當學徒。

日子過得很貧苦, 但紅娘不知道為什麽這麽貧苦。

貧苦好像是他們與生俱來的病，即便地裏生出那麽多糧食, 竟也餵不飽他們。

紅娘苦弱著腸胃就在想, 地裏是不是有一只吞噬糧食的妖怪。

要不然為什麽毆鬥桑每回都那麽久的凝視, 要不然為何每次收成了一房子的糧食，最後卻又都沒有了, 日子還是那麽苦。

年幼的紅娘當然想不明白。

決定收成的不只有農民、土地和天氣，還有稅。

就在這時，蘇茶看到了一扇紅色的門。

除了顏色之外，這扇門似乎與別的門沒什麽不同。

但小咪當即說道：“門後面很危險。”

“為什麽？”

“凡是精神空間裏出現與別不同的特征, 都代表著這個記憶碎片與其他碎片不一樣, 可能是好的、愉悅的記憶，可能是黑暗的、不忍回憶的記憶。而我能感覺到這扇門隱藏的灰暗，這絕對是她不想被觸及到的一段記憶。”小咪回道。

由於是別人的精神空間, 相當於別人的主場, 蘇茶和小咪在這裏是非常脆弱的。

如果主人的潛意識是比較歡迎的態度的話, 那還沒事，但一旦觸及到他們內心的逆鱗、禁地，就好比一下將別人內心最羞恥、最想隱藏的東西給說出來，他們肯定會非常惱怒，以致於做出不理智的行為。而這一點在精神世界裏，潛意識的體現更加直觀。

可以說，踏足別人封閉的記憶，不但會直擊當事人的痛苦，分享與他們同樣的痛苦，還有各種各樣的危險。

“我不就是為了這個而來嗎。”蘇茶淡然一笑，扭動紅色門的把手。

她感到了一股很明顯的阻力，一種奇異的力量在阻止她打開門。

一種恐怖心悸的氛圍也蔓延開來，門縫滲出血液。

蘇茶加大力氣，門開始劇烈抖動。

“紅娘，我是來幫你的。”蘇茶說道。

那股阻力依舊存在，但蘇茶再次加大力氣，終於把門給扭開了。

還是那個地方，但場景有了巨大的不同。

天空變成了黃昏時的微黃樣子，但根據推斷，此時又應該是中午。

母親做完飯，叫紅娘去送飯，於是紅娘接過飯盒就去了，一切都和之前的生活一樣。

隨著紅娘在小巷、田野的跑動，天空也在迅速變色。

它先是橘紅，像是被火球暴力的舔抵過。

繼而是棕紅，像是遙遠方的紅土地。

蘇茶知道，場景的變幻代表著紅娘潛意識對這件事的回憶。

這些記憶碎片並不意味著他們當時遭遇的原貌，同時也會摻雜他們的主觀因素，和回憶的二次加工。

紅娘拎著飯盒跑著，面前的主幹道無限拉長拉寬，變成了精神空間的唯一。

在路的那一邊，父親就站在樹下焦急的等著——今天耽擱了一些，她送飯送晚了。

她歡快的跑著，但有道身影比她更快。

一個騎馬的身影從天際的另一邊迅速接近。

馬上的是一個青面獠牙的武士，拿著刀氣息勃發，“滾開！”

父親聽到聲音之後就連忙躲開，但武士好像盯著他一樣，如影隨至。

“噗嗤”，很幹脆的一刀，父親帶著驚恐的表情倒下。

武士緩緩馭停馬，用棉布擦拭著刀，臉上的獠牙向上生長，彎到了頭頂。

“果真是好刀。”他誇讚道。

紅娘手中的飯盒掉了。

場景劇烈抖動，天空變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紅色，血一樣的紅色。

它們開始往下掉，不是下雨那樣一滴一滴，而是噴湧出、濺射出，就像是從父親身上流出來的一樣。

“我們要走了，這裏不能久留！”小咪提醒道。

現在她們已經觸及到了紅娘心中的禁忌，不過此刻她心中應該還處於一個不能接受的狀態，情緒還未上升到極點。

等到這個記憶碎片裏的場景都破碎掉，那麽她們恐怕也會受到傷害。

蘇茶和小咪回到了走廊，她現在已經明白心癥最原初的點是從哪裏開始的了。

父親的死，帶來的影響是很大的。

影響最大的是精神方面，但先拋開不談。

在古代，男人是家庭的頂梁柱，不但代表著勞動力，更代表著武力。

往後紅娘家在物質層面必定會更加破落，陡然間受到的威脅也會變多。

果不其然，走廊前面又出現了一些淺紅色的門，蘇茶進去看了看。

母親抱著她慟哭，她傻傻的沒有任何反應，家裏的竈冷了幾天；一些親戚來到她們家，說要辦葬禮，大辦葬禮，讓父親風光的走，他們的頭顱都是肥頭大耳的豬頭；父親的葬禮很快就辦了起來，她開始受到夥伴的欺負，罵她是個沒爹的；

父親的葬禮持續很久了，她們孤兒寡母不懂，只能委托親戚們辦葬禮，他們辦了很多天的流水席，每天都來吃喝，不單自己吃，還叫別人來吃，說這樣才算是風光大葬；母親終於意識到了不對，親戚們每次來吃喝，家裏都會少東西，他們分明是想耗光她們的家財，他們是要吃絕戶；

母親沒有辦法，只好一邊叫人把哥哥喊回來，一邊與親戚們周旋，親戚們指著她們母女的鼻子罵她們，是不想父親在三途川走得舒坦；哥哥終於回來了，把親戚們打發走了，但她們家也幾乎散盡家財，只剩下一個殼子了；

哥哥因為被召回來，也不能再去做學徒了，只好繼承了家裏的田地，日子總算是安穩了些；因為得罪了親戚，家裏的光景愈發困難，總是要多交一些錢糧，莫名其妙被針對；她的日子愈發苦了，平日裏出去，也總是被罵，他們都不和她玩。

紅娘的命運，其實自父親死亡的那一刻，已經註定了。

失去了家庭的主要勞動力，別人都覺得她們家會難以為繼，與其讓她們自己敗掉，不如自己吃進肚子裏，這就是所謂的“吃絕戶”。

一種古代語境下的惡的肆無忌憚。

就是欺負她們孤兒寡母不能、不懂反抗。

武士是霓暹古代的特權階層，尚武且好勇鬥狠，經常會因得了一把好刀，就上街砍平民以檢驗刀之鋒利，而他們殺平民也是不用負責的。

如果是在偏遠地區，終身都見不到權貴老爺們還好，像是在這種小城，平日裏走路都要小心一些，生怕碰到了武士的劍，被認為是在挑釁他，然後拔刀與你決死。

蘇茶繼續往前走，看見微微泛紅的門已經不推開去看了，因為她知道，這些門後面大概都是一些紅娘被欺負，抑或者家裏因貧困而有的苦難經歷。

她不知走了多久，突然見到了一扇黑色的門。

它周圍的墻壁破裂，它就那麽突兀地矗立在那裏，散發著不詳的氣息。

小咪趴在她腳邊喵了一聲，不消多說，蘇茶也知道這扇門後面更加危險，或許是紅娘內心最像隱藏的東西。

她上前，想握住門把手，但發現這扇門竟然連門把手都沒有。

她只能貼著門，一邊用力推，一邊說道：

“紅娘，我是來幫你的。紅娘，我不會害你的……”

門絲毫不動，它沒有任何反應，既沒有抗拒也沒有波動，它就像是最深層次的埋葬。

地底三萬裏，不見天日，不聞花草樹木。

蘇茶沒有辦法，看了看周圍破損的墻壁，“能不能從墻壁進去？”

小咪一時語塞，支支吾吾的答不出來，小貓咪哪裏懂這個嘛！

蘇茶趴在墻壁上看，裏面是純粹的黑暗，光是看著都覺得有種靈魂幻滅的危險。

“為什麽門是封閉的，但墻壁卻破了大洞，這代表什麽？”蘇茶問道。

“或許是隱喻她內心千瘡百孔，對這個事情的無可挽回，就像一艘行駛在海上的船破了大洞一樣。”小咪回道。

“還有一種可能。”蘇茶回道：“她內心對這個事情封閉，但最深處依然希望有人來救贖她，依然想與自我開解，所以她留了一條不是路的路。”

小咪還想再勸勸，陳述內裏的危險，但蘇茶已經鉆進大洞裏。

先是極深的黑，然後是純凈的白。

一間草屋慢慢顯現出來，淡漠如水墨畫。

代表紅娘的小人像畫中的一個點，就站在屋外。

屋裏有兩個人，象征著母親和哥哥。

由於是水墨畫質感，所以蘇茶也分辨不清她們具體是在做什麽。

“聽說大名在招侍女，讓小妹去吧。”

“這怎麽行呢，那種地方……和奴仆一樣，遇上主家不高興，動輒打罵，小妹去了不就是受苦嗎？”

“小妹留在家裏，吃不飽穿不暖，不還是在受苦？”

“那也不行，我不同意。”

“你年歲這麽大了，總得娶親，家裏又無錢，這該怎麽辦？”

“那不就成賣妹妹了嗎？”

良久，只餘下一聲聲嘆息。

水墨空間在微微震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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