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

墜落。

桑若感覺自己的意識在很多混亂的曲線直線中不停地往下墜，沿著一道道彎曲又平行的線，穿過一條條展開又折疊的夾縫，直到某個時刻，突然有了一個支撐，讓他停了下來。

有聲音拉扯住了他。

“集合A∩B……”數學題的講解聲，紙張的沙沙聲，粉筆在黑板上書寫聲。

陽光透過窗戶照射在手臂，手臂放置在老舊的桌子上，桌邊還有摞了兩摞的書本以及攤開在面前的試卷。

桑若醒了。

墜落的時間太長，睜眼的一瞬間桑若下意識站了起來，桌椅推拉的聲音讓周圍的幾十道目光全都望向了他。

桑若這才發現，他此時不知怎麽來到了一間教室裏，周圍四處都透著一股熟悉的感覺，但是又夾著不協調的陌生。

講臺上的老師正講著數學例題，現在也停下來奇怪地看著桑若，桑若感覺這個陌生的老師也有些熟悉，仿佛是曾經學校裏的體育老師。

“桑若同學，你有什麽問題？”

桑若沒有說話，掃視周圍的環境。

夏季悶熱的教室裏，空調沒開，陽光穿透玻璃窗照射進來，深藍色的窗簾拉上了一半，被帶著熏烤感的風吹動，空氣中夾雜著學生們的汗臭和教室後垃圾桶裏傳來的怪味，打開的教室門外斜上方，桑若一眼就看到了那牌匾上的幾個字。

高三三班。

還是蘇江市二中高三三班。

那個應該早在一兩個月前就已經毀掉並被封閉起來的學校，而周圍觸目可及的學生，第一眼看著有些陌生，再仔細看才發現，其中竟也大都是他之前的同班同學。

這些人好像還是原來的他們，又有了些或明顯或不明顯的變化。

比如講臺上的數學老師，桑若已經認出了他的臉，在桑若的記憶中他應該是教體育的，有著壯碩的身材和濃密的頭發，現在卻文縐縐地戴著眼鏡教著數學，也不像是代課的模樣，頭發看起來更是禿了不少。

而身旁的同學，桑若勉強認出來的那一半，大部分人的發型和氣質也都有少許變化，還有不少原本應該是別的班級，甚至完全不屬於這個學校的臉。

幻覺？

桑若大部分的記憶，還停留在被厄爾從殼世界推出來的一刻。

因為厄爾最後對他說的那些話，桑若以為自己會在災厄處理部中心醒來，或者是在正在覆蘇的那塊碎片大陸上醒來。

厄爾說他會在他的身體中，在真實的地球醒來。

但，這裏是厄爾所說的真實嗎？

正在桑若回憶厄爾當時的話語和神情時，桑若感覺到身邊有人用筆尖戳了戳自己。

桑若低頭看去，瞳孔微微凝滯了一瞬，身旁的同桌周戟，正拉著他的衣襟小聲讓他坐下。

面前的周戟留著寸頭，帶著黑邊框眼鏡，眼神中沒有絲毫陰霾，也沒有換上青艾的眼睛後被青艾影響的痕跡，那雙斯斯文文的眼鏡，讓他看起來不太像桑若記憶中那個喜歡染頭喜歡長發，總會給自己戴上假發弄出一身藝術氣息的少年。

似乎不是他，又似乎是他。

或者說更像是桑若剛回地球時，看到的那個還沒有經歷過異變的周戟。

周戟的出現，更像是打破夢境的咒語，桑若仿佛這一刻才真正進入這個世界一般，意識清醒了過來，他順著周戟的力道坐了下來。

周戟等到老師和同學都不註意他們了，才小聲耳語道：“你怎麽了？”

桑若還在打量著周戟和其他人，周圍的一切都那麽真實，並不是幻覺，桑若懷疑他是來到了一個平行世界。

桑若：“沒什麽，今天幾號？”

“都快高考了，你竟然幾號都不知道？”周戟嘖嘖感慨著桑若的心大馬虎，性格倒是還像桑若曾經記憶中的那般，他說著，示意桑若回頭看下黑板。

教室後的黑板上，版畫班報全都已經被擦掉，只剩下了碩大的高考倒計時，寫著【距離高考還有11天】。

今天是五月二十七號。

桑若正看著後頭黑班上的幾個字，身旁的周戟一邊說著話一邊拍著他的肩膀，教室後頭的垃圾桶在六月份的高溫下，散發著一股臭味，那股臭味在桑若看後方黑板時突然明顯起來，漸漸的竟濃郁到仿佛屍臭味一般，充斥在半個教室裏。

“過幾天咱們就放假了，好好覆，哢，哢哢，”周戟的聲音到一半停了下來，變成了一種骨頭碰撞的怪異聲響。

耳邊似乎有一道鐘聲當當地敲響。

那聲音，竟恍惚是桑若之前夢到學校的那次，於夢中聽到的喪鐘聲。

就在鐘聲響起的一剎那，整個世界仿佛被關了燈，瞬間變暗了，倒不是從白天到了黑夜，而是空氣眨眼間布滿了如層層昏黃帷幔般的灰塵。

“呼——”

塵蟎如同吃飽喝足的鬼怪瘋狂地長大到肉眼可見的程度，密密麻麻地擁擠在灰黃的空氣中，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也變得焦黃油膩，帶著一種漆黑的炙熱感。

是夢？

桑若的精神力瞬間充斥自己身周的每個角落，但是卻沒有發現有任何不對的地方，仿佛一切都是真實的。

原本窗明幾凈的教室到處都變得破破爛爛，四周灰黃臟汙的墻壁布滿了蛛網般的縫隙，裂開的墻體裏露出化成粉塵的水泥，地面似乎都傾斜了十幾度，整個房間好像被一股力量推動著，欲倒未倒。

教室裏原本在聽課記筆記或者好奇打量桑若一眼的同學，全都變成了被烤到半幹的屍體，風化在他們各自的作為上，幹涸的結締組織順著他們的姿勢，和他們周圍腐爛的桌椅書本粘連在一起，掉漆的桌椅上，也由此生出了帶著油汙的層層紅褐色銹跡。

桑若肩膀上搭著的屬於周戟的那只手上，有什麽黏黏糊糊的東西掉了下來……

【哢，哢哢】屬於周戟的位置上，一張面目全非的臉和桑若近在遲尺，漆黑的皮膚似乎已經被塵垢染色，爛掉的下巴露出骨頭還在慣性地張張合合，似乎還在繼續著剛剛未完的話語，不明的蠕蟲在那失去肉膜的頭骨竅穴間鉆進鉆出。

“跨擦”一聲巨響，地面劇震，傾斜的教室發出刺耳的不堪重負的聲音，歪曲的地面陡然一跳，好像下一刻這個布滿屍體和死亡的教室，就會被鋼筋水泥埋葬在墓土之下。

桑若頓時站起身來。

沒等桑若做些什麽，忽然地，眼前的世界再次變幻，濃厚的灰塵和朽爛的教室瞬息間消失，桑若又回到了那個幹凈明亮的教室中，他周圍一個個幹枯著腐朽在自己座椅上的屍骨爛肉，也重新變回了面頰紅潤洋溢青春氣息的少年，仿佛剛剛的一幕只是一場猝不及防的夢。

周戟被桑若再次起身的動作嚇了一跳，趕忙看了眼老師往下拽著桑若衣角想要他趕緊坐下：“你又怎麽了？”

這個世界不對勁。

桑若凝眉看著教室的四角，他沒有感覺到任何能量的波動，這不是幻覺，也不是夢，好像現在的一切也都是真實的。

桑若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否被某種強大的東西，迷惑了所有感官。

“桑若同學，你到底有什麽事？”講臺上的老師已經停下了書寫回頭看向桑若，面上明確露出了不滿的神色。

周戟歪眉斜眼地示意桑若趕緊聽話照做，周圍不少學生也都迷惑地看著桑若。

倒好像是桑若有什麽毛病一般。

桑若：……

桑若慢慢坐了下來。

就在眾人的註意力都從桑若的身上移開時，無人註意的腳下，桑若腳下的影子像是流水般的膠質，在課桌的遮擋下蠕動了起來，漸漸凝聚出一卷錄像帶的形狀。

桑若叫出了被他困在自己影子裏的E2329平行時空錄像帶。

【咦，這是？】

桑若影子裏的E2329平行時空錄像帶被叫醒，似乎也第一時間感覺到了這個世界的異常。

‘你知道這裏是怎麽回事？’桑若在心裏詢問E2329。

E2329作為一個平行世界的不滅核心，它對平行世界的感知，自然比桑若要敏銳很多。

【有些像是陰影世界……不，不對，不太一樣。這裏很危險，你先不要引起周圍人的註意，要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註意別被任何人發現。所有熟悉的人覺得你異常的時候，都可能是這個世界在嘗試發現你，千萬別被註意到你是個外來者。】錄像帶的軸心正著倒著哢哢地轉動了幾圈，似乎在用某種方式感知著這個世界，E2329好像陷入了某種急躁中，發完警告後，就陷入了安靜。

這時，周戟給桑若扔了個小紙條。

‘你今天怎麽回事？怪怪的，剛剛看你的眼神，好像突然都不認識滿班的人了一樣。’

桑若也感覺到E2329所說的異樣，似乎真的有什麽危險隨時可能會因為他的不同而降臨，所以他之前沒有妄動，他敷衍過周戟的關心，打算就這麽安靜渡過這一天的時候，下課鈴響了，兩個身影走到了周戟旁邊。

“小子，你上課時很囂張嘛！”

桑若楞了一下，直到感覺到周戟用胳膊肘搗了搗他，回頭看到兩個不算陌生的黃毛正看著自己，才回過神來，“你們在和我說話？”

這無視的語氣，頓時讓兩個從教室後面走來的黃毛大為氣憤，伸手就要來拽桑若的衣領。

“我艹，你他媽的！”那人似乎被桑若這種態度激怒，頓時伸手就要將桑若從自己的座位上拽起來。

“抱歉抱歉，他今天有些心不在焉，你們別和他計較。”周戟連忙攔在桑若前頭，班級裏其他人有的嫌棄有的滿眼看好戲的表情。

桑若看著眼前這鬧劇的一幕，認出其中一名黃毛竟是當初班裏的陳浪。

桑若記憶裏的陳浪雖然比較喜歡打聽和傳播八卦，但性格不壞，也沒有這樣一頭一看就很不良的頭型，再看看曾經天真善良的同學一個個幸災樂禍看好戲的眼神，桑若發現這個世界和原先的地球差別不是一般的大。

“你給老子滾邊去，沒和你說話。”陳浪一下推開周戟，指著桑若叫囂，“你，跟我出來！”

然而就在這時，幾乎鼻孔朝天的陳浪忽地感覺到一陣劇烈的恐懼，對上桑若的那雙黑色的眼睛，猛然間就感覺腿一軟，差點踉蹌摔到在地，甚至他指著桑若的手指，似乎也能感覺到害怕一般，幾乎彎折著自行縮了起來。

陳浪總覺得自己看到的好像不是原來那個同班的同學，而是一個披著人皮的怪物，躲在角落陰影中肆意地打量著他們，連皮帶骨地打量著。

身邊的黃毛一下子扶住了陳浪，還沒問出你怎麽了，就也開始莫名地渾身發抖。

周圍想要看好戲的同學也都奇怪起來，看一貫囂張的兩人突然間瑟瑟發抖冷汗頻出的樣子，還以為他們犯了什麽急癥，沒人能想到他們是因為莫名的恐懼而變成這樣，只是看著似乎打不起來了，都悄悄嘀咕起來。

不但陳浪他們突發異常，奇怪的是，坐在角落的桑若好像沒有發現自己被威脅一般，臉上從頭到尾都平靜的過分了。

“你們有沒有覺得，桑若今天有些奇怪？眼神和感覺都不太對。”一個人感覺自己看出了點什麽。

“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我聽說他爸是個賭鬼，他家裏一直在被人追債。”另一人八卦著桑若的家庭情況。

“可能真的是受了什麽刺激，所以被陳浪一挑釁，他殺意就上來了，不是聽說小混混對殺意很敏感嗎？陳浪他們看起來像是突然被嚇到了，別是感覺到了殺意，怕桑若突然暴起一刀捅了他們。”

“搞笑呢？殺意什麽的，你以為這是武俠小說啊！我懷疑是桑若帶了武器，被陳浪看到了。”

隨著班裏這些說話的聲音很小，桑若還是全都聽到了，他並沒有這個平行世界的自己的記憶，好像他出現的一刻，另一個他就消失了，雖然他也能夠強行從身體的大腦中調取記憶，不過不能操之過急，否則會對身體造成不小的傷害。

桑若看著快要嚇癱在地的兩人：“回去。”

陳浪兩人好像突然得了特赦一般，本來快要嚇癱在地無法動彈的他們，在桑若發話後，忽然跳了起來，見鬼一樣急退三步，甚至連課也不想上了直接就沖出了教室。

“啊！”兩人一到教室外就鬼哭狼嚎地發出大叫，風一樣地不見了。

這古怪的一幕也嚇到了周圍的其他同學，甚至不少人偷偷看桑若，懷疑他是不是把刀藏在哪裏被陳浪兩個膽小鬼看到了，不過見桑若望過來的時候，所有人都趕緊一縮腦袋安靜了下去，假裝自己在看書覆習。

周戟雖然也感覺奇怪，但他還是像桑若記憶中那樣樂觀大條，喜歡自行腦補，危機解除他直接大松了一口氣，不知道這次又腦補了什麽，竟然也沒問桑若發生了什麽。

……

桑若在學校裏待了一天，緩慢翻看一些他比較關註的記憶。

除了早晨陳浪他們找過麻煩，其他時間雖然班裏很多人都在悄悄看他，並沒有再生事端。

這個世界的他，記憶裏沒有呂文鋒也沒有蓬森找茬，這個學校似乎都沒有這兩個人，但是卻多了更多的不良少年。

相比之前整個學校只有兩三個校霸，少數不良的情況，這裏幾乎每個班都有拉幫結派的人，每天都有三五成群挑事鬧事的人，整個學校的氛圍極差，有些更差一些的班級，幾乎課都上不下去，老師都要害怕被學生打。

學校裏頭，也沒有一個叫歸雲涵的風雲人物。

年度評選校草人選裏，沒有任何人和桑若競爭，所以全校的男生幾乎都看桑若不太順眼，時不時就會找點借口上門找茬，如剛才的陳浪兩人一般。

這一天的時間裏，桑若又有三次看到那個死亡毀滅的世界。

平均兩三個小時，時空就會在他眼中扭曲一次。

所有的生機都被斷絕，一切在塵埃中腐朽，大量的昆蟲和蒼蠅似乎是這片死亡樂場的最後游員，但是也在誕生之後就快速死亡。

離開學校，桑若按著腦海裏找到的信息，回到了家，這個世界的住處位置和樓層還在原來的地方，但小區物業和開發商都換了。

【欠債還錢！！】

一到家門口，四個血紅的大字，就明晃晃地映在桑若眼底。

油漆噴塗在門牌號6XX的門上，字體很大，門上墻上到處都是，其中還夾雜著很多別的臟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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