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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IF 05 ~ IF 07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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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05

與艾爾海森的邂逅完全發生在安妮塔的預期之外。

開會時,他並沒有聽從主辦方的安排,規規矩矩地坐在講堂前排的位置上,而是選了個不易被人註意到的偏僻角落,身前打開一臺筆記本電腦,耳朵裏塞著無線耳機,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聽匯報還是在開小差摸魚。

正因如此,在學會上半場,安妮塔壓根沒有註意到艾爾海森的存在。

途徑銀杏阪坡時,安妮塔為這片定格住秋意靈魂的美景駐足片刻。她放眼望去,卻發現,靜坐在這片紛紛揚揚的銀杏雨中的男人遠比這一場深秋來得更加迷人。

艾爾海森像任何一位普通的與會學者那樣,穿著低調的黑色西裝,內裏的襯衫是深邃的寶藍色。午後陽光足夠充沛,本應披在他身上的長大衣便被隨手搭在了身後的椅背上。

他靠著椅背,肩線平直舒展,被西裝褲襯得更加修長筆直的雙腿交疊翹起。

安妮塔過去一向不喜歡蹺二郎腿的男人,她覺得這個姿勢過分輕浮,吊兒郎當的。現在她才意識到,自己並不是討厭男人蹺二郎腿,只是看不慣長得醜的男人蹺二郎腿。

艾爾海森將一本書搭在膝頭,手指搭在書頁一角,似翻未翻那般。

安妮塔想,他或許並不如外表看上去的那般專註,因為不時有銀杏葉翩翩然落在他手中的書頁間,惡作劇似的阻礙著他的閱讀節奏。

事實上,艾爾海森正在翻閱的是一本關於AI醫學圖像處理的專業書。

他手中掂著的書頁印著的是有關醫學圖像處理常用的軟件的介紹,他早已對此有所了解,能否看得完全也並不重要。

艾爾海森捏起一片落在書頁間的銀杏葉,對著陽光細細觀察著它的形狀與脈絡。

被葉片內部組織篩落的陽光在視界中印下明晃晃的光斑,艾爾海森緩慢眨了下眼,女人的身影便猝不及防地映入眼簾。

她依舊穿著一身修身的西裝套裙,外面套了件杏色風衣。艾爾海森的目光順著她筆直纖細的小腿一路向下,落在她那雙踩著杏黑拼色高跟鞋的腳上。

上次在澀谷101觀景臺見面時,女人的腳背和踝骨下方的肌膚都被磨得通紅。兩天過去,那些傷口的位置都被貼上了透明的創口貼。

饒是聰明通透如艾爾海森,都悟不透懷揣愛美之心的女人對高跟鞋的執著。

他疑惑,於是擡起頭。沒成想,女人忽然將一只筆遞到了他跟前來,距離之近幾乎快要挨到他的鼻子尖。

艾爾海森:“?”

安妮塔:“……抱歉。”

說著,女人俯下身,將那支剛剛被她從手拎包的單獨隔層裏取出的、筆油幾近見底的摁動簽字筆放在艾爾海森搭在膝頭的書本上。

“還給你。”她說。

艾爾海森瞇了瞇眼,沈默兩秒,拿起那支筆重新遞給了她。

“你拿著用吧。”艾爾海森說,“稻妻不比須彌,這裏依舊重視紙質化信息。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裏,你說不定還能用得上它。”

安妮塔伸手接過筆,猶豫片刻,問一句:“不還也可以嗎?”

艾爾海森意味不明地“嗯?”一聲,擡起一雙冰綠色的眸子,靜靜地看著她。

“你指什麽?”他問。

男人的眼眸仿似倒映著蔥蘢碧意的寒潭,沈寂且無波瀾,直將安妮塔盯得有些發懵。

安妮塔覺得,自己的心跳頻率似乎變得奇怪了起來。

她竭力維持住神色的平靜,卻無法掩飾住眼底的慌亂,便只得垂下睫毛,將心跡不著痕跡地藏了起來。

“筆。”頓了頓,安妮塔輕聲反問,“不然還能是什麽呢?”

艾爾海森的表情依舊沒什麽變化,眼角眉梢卻閃過了一抹好笑的情緒。

女人體態優雅神色舒展,右手卻像是進行著什麽吊詭的請仙儀式一般,偷偷緊握住筆身。

艾爾海森靜靜地看著她泛起青色脈絡的手背,點頭。

“不還也可以。”他回答。

見時間尚有餘裕,安妮塔在艾爾海森身邊坐下。

長椅將將好能夠坐得下兩人,中間未設置格擋。

見安妮塔向自己膝上的書頁投來好奇的目光,艾爾海森將書本合上,亮出印於封面的標題:

《基於python語言的dragonfly》

拋開關於艾爾海森性格的諸多傳聞不談,他的學術水平毋庸置疑。同樣是研究人工智能,當安妮塔還停留在社會學與人類學層面的時候,艾爾海森早已跳脫出了自己的舒適圈,甚至去年還和楓丹科學院共同研究出了一個深度神經網絡架構,眼下正在進行大語言模型的開發工作。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不是語言學專業畢業的嗎?”安妮塔問。

“從本質上看,人類語言與數據編碼不過都是符號,其象征意義由人類所決定。”艾爾海森說,“我只是對語言的可能性心存好奇罷了。”

“……好奇?”

“好奇心是學者的立身之本。”頓了頓,艾爾海森微微挑起眉稍,反問一句,“不是嗎?”

“……”

安妮塔尷尬地張張口,小聲咕噥:“我也有好奇心啊,怎麽我就開發不出人工智能程序呢。”

聞言,艾爾海森垂下眼,唇角一勾。他像是輕笑了下,卻沒有接話。

安妮塔悄悄瞥了眼他的側顏,鼻端縈繞著他身上那股好聞的木質香水味。這些都是艾爾海森令人心動的特質。

然而最令安妮塔無法拒絕的並非這些身外之物,而是深藏在他腦子裏的那些東西。

她常聽別人用“天才”一詞讚譽艾爾海森,並對此不以為然。她過去一向覺得,教令院最不缺的就是天才,比如卡維,又比如提納裏。

大抵是距離產生了美麗,與艾爾海森的關系愈是遙遠愈是朦朧,她便越是為男人那顆性感的大腦所著迷。

艾爾海森的發表被安排在學會的後半程。

與其他社會學者不同,兼任大語言模型主設計師的他能為自己的研究提供許多別人無法輕易獲得的一線數據情報。

他只準備了五張PPT,二十分鐘的發言全程脫稿,卻能始終維持均勻平緩的語速,條理清晰邏輯分明。

在安妮塔眼中,臺上的男人那不輸偶像演員的容貌與身材都漸漸淡去了,他失去了骨骼與結構,變成神明創世後引入世間的第一束靈光。

直到艾爾海森結束發言後,她仍沈浸在智慧的甘泉中,久久無法回神。

智性戀真是沒救了。安妮塔心想。

散會後,講堂內的學者們並沒有急著第一時間離開,而是為著自己感興趣的課題在場中找尋到特定的目標,三兩紮堆。

安妮塔亦是如此,作為身體論方面的知名學者,值得合作的課題方向有許多。

等她與幾位學者們互換完聯系方式,再朝那個僻靜角落看去,艾爾海森早就不見了蹤影。

安妮塔忽然覺得有些失望,但也僅此而已。這縷失望的情緒淡得就像熄滅香薰燭後逸散於玻璃罐中的煙塵,飄渺,轉瞬即逝。

她拎起提包,乘電梯下到一樓。正準備離開學舍時,卻在門邊看見了一道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今天的卡維穿了身海藍色的牛仔套裝,頸間系一條駝色長圍巾。牛仔外套袖口卷到手肘下方,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

為了不影響自動門的正常運作,他站到了一副距離門邊兩米開外的油畫旁。背倚著墻,重心後移,一條腿長長地伸出去,一條腿曲起,運動鞋的鞋尖抵住地面。

安妮塔愕然:“你怎麽過來了?”

“過來接你啊。”卡維理所當然地回答。

“……”

安妮塔原本想問他為什麽會知道會場地址,但轉念一想,稻妻政府既然如此重視這場學會,想必早已在本國學術界大肆宣傳過一番。卡維既是建築師又是學者,獲取到這些情報也沒什麽值得奇怪的。

不過才夜裏七點左右,天色已經完全昏暗了下來。深秋總是如此,早早地將光芒斂盡,使人倍感倦怠。

卡維接過安妮塔的提包,領著她來到校區附近一處公共停車位。

出於習慣,安妮塔等卡維替自己拉開車門,方才彎腰側身坐進副駕駛。她系上安全帶,轉頭看向緊接著坐進車內的卡維,笑道:“你不是最愛坐公共交通工具了麽,美名其曰‘感受人間煙火氣息’。稻妻的公共交通系統這麽發達,你怎麽反倒租起車來了?”

卡維用手指點弄著方向盤旁邊的電子導航,嘴裏輕輕“嘁”一聲。

他說:“是我想開車麽,你以為我是為了誰啊?”

“為了我?”

“不然呢?”

安妮塔蹬掉高跟鞋,將腳踩在副駕駛位上,折起身子曲起腿,手裏捧起平板電腦。

正將車子開出停車位的卡維向側視鏡投去一瞥,目光卻被身側的什麽東西給吸引住。他渾身一震,爾後滿臉通紅。

“……你稍微註意一下坐姿啊!”

安妮塔從論文數據庫的海洋裏擡起一張寫滿茫然的臉。

“哈?”

卡維早已與安妮塔知根知底,並不在乎她那些裝給旁人看的端莊形象。認識這麽些年,她搶過自己的飯,睡過自己的床,曾經還以不想給健身房花冤枉錢為由天天跑到他家裏蹭跑步機。

問題在於,女人今天穿的裙子才堪堪及到大腿中段,隨著她曲腿的動作,裙子布料又自然而然地往上縮了幾寸,露出她大腿根部連接著更上方部位的那段引人遐想的曲線。

卡維過激的反應終於令安妮塔後知後覺,她尷尬地清清嗓子,放下雙腿,動手把翻折上去的裙子下擺扯將下來,撫平上面的褶皺,正襟危坐。

半分鐘後,安妮塔開口:“那個……”

“幹嘛?”

卡維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卻別扭地不去看她。

安妮塔:“你的臉好紅。”

卡維:“……”

又過了半分鐘,安妮塔再度開口:“對了。”

“……又幹嘛?”

安妮塔:“後天好像就是你的二十九歲生日了吧。”

卡維怔了怔,緊繃的神色終於有所松動,像是沒料到她會把自己的事記得這麽清楚。

他正欲說些溫情的話語,沒成想,安妮塔又突然甩來一句:“過了後天,你可就是會被路過小孩稱呼一聲叔叔的年紀了。”

卡維:“……”

安妮塔用手撐住副駕駛與駕駛座之間的格擋,向卡維略微傾去身體。從她頸肩與發間逸散開來的無花果香氣一絲一縷地繚繞過去,編織起一只密密匝匝的網,將卡維籠罩其中。

她似笑非笑地問:“都快三十歲的人了,你不會還沒有看過那個吧?”

那個?

那個是哪個?

“……”

卡維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爾後嘴角一抽,踩下剎車,將車子停在路邊。

卡維向操縱臺的某一按鈕戳下食指,安妮塔身側的車門便應聲而開。他面無表情地看向女人,手心往方向盤上一拍。

“趕緊給我下去。”

IF06

卡維當然不會真的把安妮塔趕下去。

別看她外表上一副柔柔弱弱的樣子,性子卻烈得很,還會不時顯露出幾分氣死人不償命的才能。

深受其害的卡維早已見怪不怪。

卡維將車開到餐館附近時,外面飄起了毛毛細雨。

秋夜的雨寒冷徹骨,雨絲綿密如針。停車場距離餐館還有兩百米左右的距離,他不想讓衣著單薄的安妮塔受凍,便獨自冒雨去附近的便利店買了把透明傘回來。

這裏位於都心鬧市區,車水馬龍,燈紅酒綠。飄搖於半空的雨幕折射著街邊絢麗的霓虹燈,像是有無數顆鉆石墜落下來,在路面上堆積成光影一片。

卡維與安妮塔並肩行走於同一片傘幕下,與彼此挨得很近。

開闊的空間充斥了太多的他者,五感受到過多外界因素的侵蝕,變得有些遲鈍。女人身上的香氣、她襯衫領口磨蹭脖頸的簌簌聲,卡維全都感受不到了,唯有她的肩頭一下下撞擊著自己手臂的觸感,令他切實感受到了安妮塔的存在之真實。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只要略微伸出手臂,就能將女人窄瘦的肩膀擁入懷裏。

真的好近。

卡維的大腦有些發懵。

兩人來到了一家在提瓦特頗具盛名的豚骨拉面館。

卡維往自助點餐機裏塞了兩張紙鈔,摁下食物對應的按鈕,給安妮塔點了小份拉面和抹茶布丁,又給自己點了大份拉面和炸豬排,最後將機器口落下的小票遞給小窗後的工作人員,結束了這一場無需與人交流的點餐流程。

店內的用餐席位被設置在四張互相首尾相連以閉合成正方形的長條木桌上,每張長桌都用格擋區分出五六個等寬的空間來。店員會自行掀起桌前的卷簾上餐,顧客全程不需要與他人進行任何目光或是言語上的互動,故而這家連鎖店也深受許多社恐人士的喜愛。

卡維坐在安妮塔隔壁的座位上,用隔間角落的自助出水機接了杯熱茶。正想將茶杯遞給安妮塔的時候,他才想起為那道設置在二人之間的格擋感到苦惱。

像是心有靈犀一般,下一秒,安妮塔便動手拆開了格擋的拴鎖,從後面露出一張盛著盈盈笑意的臉龐。

猝不及防與她對上視線的卡維一怔,握住茶杯的手微微一顫,幾滴滾燙的茶水便落在了他的虎口處,白皙的肌膚登時洇開一片醒目的紅。

“怎麽這麽不小心。”

耳畔響起這陣輕聲軟語的同時,向神經傳來刺痛信號的手背便被安妮塔用一張濕巾給輕輕覆住。

卡維垂眼,便在濕巾角落看見了沾有安妮塔口紅顏色的唇印。他的喉結翻滾兩下,半天沒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話語。

過了半晌,他輕輕咳嗽一聲,不著痕跡地避開安妮塔的手,將自己的臉朝背對她的方向轉了過去,只對她露出半個翹起金色發尾的後腦勺。

安妮塔瞇起眼:“是我的錯覺嗎,怎麽感覺今天的你怪怪的。”

卡維:“……”

卡維:“怎麽可能。”

“不,我的直覺一向很準。”安妮塔不依不撓,追問道,“你該不會是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兒吧?”

卡維無奈地嘆出口氣,終於轉過臉來。

他問:“認識你這麽久以來,我哪一回對不起你了?”見女人半天沒接話,他又補充一句,“只有你對不起我的份。”

安妮塔輕哼一聲:“怎麽沒有?”

“那你說說看?”

安妮塔先是伸出一根食指:“我大二那年,用打工攢的錢買了臺G7XMARK2,剛買來就被你以采風拍照片為由借了去。結果呢?你到底把我的相機丟在哪座峽谷山溝溝裏了?”

卡維眉角一抽,沒什麽底氣地說道:“後來佳能出了MARK3,我不是給你買了個最新款麽。”

“謝謝你,可是MARK3沒有MARK2好用。”頓了頓,安妮塔又伸起一根拇指,繼續道:“還有,我大學畢業那年想把筆記本送去電腦城清灰,你嘲笑我擰個螺絲上點油的事還要給別人白送冤枉錢,自告奮勇要幫我弄,然後呢?”

卡維:“……”

卡維:“那天我在工作室拆電腦拆到一半,臨時被叫去開會了,是我一個後輩自作主張動的手,不能怪我啊。”

“哦,還沒完呢。前年的聖誕節,我——”

安妮塔正想說下去的時候,面前的卷簾忽然被人掀起,店員將一碗熱氣騰騰的拉面端到她面前,她那張喋喋不休的嘴總算是被誘人的美食給堵住了。

卡維松了口氣,伸出筷子把安妮塔面裏的溫泉蛋夾到自己碗裏,挖去蛋黃,再將蛋白的部分夾還給她。

“吃飯吧,別清算了。”

他無奈地說。

稻妻人喜食清淡,即便是油膩的炸物,也能做得出清油而不染。同樣是炸豬排,卻比須彌人的烹飪方式講究許多,口感也更勝一籌。

卡維將盛著炸豬排的小碟推到安妮塔面前,問:“要不要嘗嘗?”

安妮塔下意識便想搖頭,卻又莫名猶豫了一下,笑了笑。

她輕聲問:“還記得麽,我們還在上大學的時候,有次在食堂裏,你也是這麽問我的。”

卡維垂下眼,也跟著笑了一下。

“當然記得。”

他與安妮塔雖然初見於須彌國立大學的綜合圖書館,真正熟絡起來,卻是在社會學部的一號食堂。

那一年,安妮塔十九歲,卡維二十一歲。一個才剛剛大二卻已憑借數篇發表在核心期刊上的優秀論文獲得了碩博保送資格,一個在本該為畢設和未來進路而焦頭爛額的年紀卻因才華橫溢早早得到了建築學界的一致認可。他們是活生生的大器早成的例子,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

那天,建築系的卡維去社會學專用藏書室借了兩本關於沙漠代尹王朝禮法研究的書籍,見將將好到了飯點,便本著就近原則走進了社會學部的食堂裏。

美好的邂逅總是藏匿於陰差陽錯的橫斷面中,卡維想,他與安妮塔便是如此。

中午十二點半,食堂內翻湧著人山人海,校工用喇叭不斷重覆著“請非就餐學生盡快離開食堂”的話語,在本就嘈雜的環境中吵得卡維更是頭疼。

他捧著一份剛從窗口端出的熱氣騰騰的咖喱豬排飯,在人群中精準瞄住一個空位,大步走過去,坐下。

在他正對面,剛好坐著一個本該被校工驅逐出食堂的對象。

那人便是安妮塔。

時值畢業季,像安妮塔一樣無法在圖書館自習區搶到一席之地的學生們便會轉戰到食堂去。尤其是那些住址離學校較遠的學生,為了過渡排課的空檔,常常能在食堂一待便是兩三個點。

卡維雖然沒有向校工舉報的閑心,心底卻對眼前人在飯點占用食堂座位的行為深感不滿,便不由往她的方向多看了兩眼。

這一看,他竟隱約覺得眼前的少女有些眼熟。

早在八年前,安妮塔便已留起了及腰的長發,妝化得很淡,穿一身素白的連衣裙,一副清澈幹凈的小白花模樣。

在少女眸中蕩漾著的眼波令卡維印象深刻,眼前人與記憶中的畫面閃回交疊,他方才後知後覺,這是當初那個無意間在圖書館占了自己座位的小姑娘。

卡維覺得有點好笑。

“……原來是個慣犯啊。”

可惜食堂人聲嘈雜,安妮塔並未聽見卡維輕如嘆息的話語,只直勾勾地盯著桌面的某一位置,望眼欲穿。

卡維順著她的目光垂眼一看。

原來她看著的竟是自己面前的咖喱炸豬排飯。

少女收回目光,起身向點餐窗口的方向走去,十分鐘後,她端著托盤慢悠悠地走回來,將一份炒蕎麥面放在桌上。

她興致缺缺地夾了兩筷子炒面放進嘴裏,嚼吧嚼吧,接著又把渴望的目光轉回卡維面前的豬排飯上。

卡維終於按捺不住好奇,開口問她:“既然這麽想吃,為什麽不點一份?”

安妮塔拿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秀氣的臉上忽閃過一絲尷尬的神色。她撇開眼,嘟噥一句:“賣豬排飯的窗口正好關了,買不到。”

卡維看著少女迅速泛紅的耳朵尖,不由撲哧一笑,將自己的餐盤向她面前推了推,哄孩子似的問:“要不要嘗嘗?”

安妮塔楞住了。

“這不好吧……?”

“沒關系,反正我剛剛一直在看手機,還沒來得及動筷子。”卡維聳聳肩,笑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也可以用自己的蕎麥面跟我交換。畢竟我沒那麽想吃豬排飯,不過是隨便買了份應付午飯罷了。”

安妮塔微蹙起眉,像是在猶豫。過了半分鐘,她眨眨眼,從錢包裏摸出枚一百摩拉的硬幣放在自己的托盤上,將它與蕎麥面一同朝卡維推了過去。

卡維不解:“這是?”

“差價。”少女輕聲解釋道,“你的飯比我的貴。”

“……”

少女過分認真的語氣令卡維不禁定睛望向她的面孔。

那抹櫻粉才剛剛褪下她的耳朵尖,卻又迅速攀上了她白皙的面頰,映襯著她那雙清澈的茶色杏眼,可愛非常。

卡維依稀記得,初見她時,她給自己帶來的第一印象是一種別具風情的蠱惑之感,與可愛一詞截然相反。

現實與記憶的反差令時空裂開斷層,卡維陷落其中卻不自知,只情不自禁地問一句:“你叫什麽名字?”

“嗯?”

剛將豬排咬進嘴裏的少女被這突如其來的發問堵得有些懵,緩慢地眨了一下眼之後,她還是決定優先將豬排咽進肚子裏,方才一字一頓地答道:“我叫安妮塔。”

“安妮塔?”卡維將這三個字放在唇齒間默念一遍,爾後點點頭,唇邊揚起明媚的笑容。

“我記住了。”他說。

安妮塔問:“那你呢?”

“卡維。”

聞言,少女怔了怔,仔細打量了許久眼前人的面容後,眼底忽然浮蕩起一如卡維記憶中那般、撩人且蠱惑的眼波來。

少女放下筷子,在濕巾表面擦了擦手指,接著從托特包裏拿出便簽本與簽字筆,寫下一行字符,撕下紙張遞給他。

卡維接過一看,發現便簽上寫著的是一串數字。

“這是?”

“我的手機號碼。”少女用手肘撐住桌面,尖翹的下巴擱在手背上,彎起笑眼,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頓了頓,她輕嘆口氣:“當然,這不是什麽重要的信息。如果你不感興趣的話,當成垃圾隨手丟掉就好。”

多年後,安妮塔向他坦誠道,當年她之所以會主動交出自己的聯系方式,是因為早已對他這位建築系的天才學子有所耳聞,心想多條人脈多條出路。僅此而已。

聽到這話,卡維雖然在面上佯裝出生氣的模樣,心底卻在無奈地嘆息。

他不是傻子,怎會看不穿少女欲擒故縱的把戲。

明知少女早已織就起圈套,他卻為著心底的那份好奇,試探性地跳了下去。結果愈是下墜,網便收得更緊,待他反應過來時,早已深陷其中無法脫身。

安妮塔是個過分聰明的女人,聰明意味著危險,危險意味著迷人。

這些年來,他與安妮塔身邊的追求者從未斷過,他們卻未曾談愛。

女人曾開玩笑似的對他說:“與你相處久了,遇見其他男人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把你作為參照物比較。”

卡維說:“那完蛋了,你怕是這輩子都看不上別人了。”

安妮塔笑道:“是啊。”

她永遠不會知道,自己這些未曾過腦的玩笑話會在卡維心中掀起怎樣的波瀾,又讓他甘之如飴地等了自己多少年。

她總是如此,聰明且愚蠢,天真又殘忍。

IF07

用完晚餐後,卡維開車送安妮塔回酒店。

駛進六本木的時候,他們所乘的車輛匯入盛大的車流,擁堵在一處因突發追尾事故而陷入癱瘓狀態的路段中。

城市的霓虹透過車窗灑進來,在安妮塔的側臉落下層層疊疊的影子。她將額角抵在冰涼的窗上,斜身坐著,用平板電腦閱讀著一篇學術論文。

見她專心致志,卡維便想伸手關掉播放著藍調爵士樂的車載音響。將將伸出的手卻被安妮塔摁住,耳畔隨即響起她柔軟的聲線:“別關,我愛聽。”

“不會吵到你麽?”

“不會。”

安妮塔收回手,用指間夾住的觸控筆將正在閱讀的論文的重點部分標出高亮。在段落旁做完簡單的筆記後,她將論文翻到最下方參考文獻的部分,不出所料地見到了艾爾海森的名字。

研究人工智能的學者多多少少都直接或間接地引用過艾爾海森的論文,安妮塔也不例外。

讀完手頭的論文後,安妮塔終於在車子不間斷走走停停的節奏裏感到有些頭暈。她閉上眼,靠著車窗,很快睡著了。

安妮塔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場景是那座她既熟悉又陌生的須彌城。這座建立在一棵參天古樹之上的城市,失去了那些喧賓奪主的高樓大廈與現代化的基礎設施,房屋變得低矮且古樸,行人的著裝也退化到了百年前。一切的一切都像歷史書中所記載的那樣。

她穿著一身墨綠色的制服長裙,站在一處觀景平臺上。林間風撩起她腰間的長發,也將從她身後的酒館裏傳出的喧嘩聲推得極遠。

有人拉住了她的手。那是個身形高大容貌英俊的男人。

順著那一絲一縷繚繞而來的沈穩厚重的木質香氣,安妮塔側眸望去,猝不及防地對上了一雙被稍長的青灰色劉海掩映住些許的綠眸。

那雙眸子平靜而透徹,將她錯愕的神情清晰分明地映其中。

她呼吸一滯,難以置信地喚出那個名字:“艾爾海森?”

“嗯。”男人說,“是我。”

他用手指插入她的指間,向內收住,與她十指相扣。

不知為何,這一刻,她心底忽然翻湧起落淚的沖動。

安妮塔張張口,正想追問些什麽的時候,車輛的顛簸卻讓她的腦袋撞上了玻璃,令她從夢中驚醒。

她像在夢裏所做的那般,向身側轉過臉去。映入眼簾的是卡維被光影塗抹得棱角分明的臉,他的眼底盛滿關切的神色。

“做噩夢了?”卡維問。

“……”

安妮塔抿住嘴唇,沈默一會兒,搖搖頭:“不是。”

“嗯?那難道是美夢?”

“……不清楚。”頓了頓,安妮塔瞇著眼笑起來,“夢到和帥哥牽手,算得上美夢嗎?”

卡維瞥她一眼,像是有些無語。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現在也不是春天啊,你這一天天的都在想什麽呢?”

安妮塔輕輕“嘁”一聲,抱起雙臂,好整以暇地盯著他,反問道:“寡了這麽多年,現在我想談戀愛了,不可以嗎?”

卡維:“……”

安妮塔說這話時,剛被十字路口的紅綠燈疏通出一段的車流又陷入了新一輪擁堵。卡維輕輕嘆息,伸手取過瓶水,擰開瓶蓋。

他在腦子裏一遍遍過著安妮塔方才所說的話語,手將瓶口湊到唇邊,又頓住。

“……那個。”

卡維清清嗓子,轉頭看向安妮塔。沒成想,身邊的女人正緊盯著窗外的某個方向,暗自出神。

細細密密的雨絲在窗上流淌成數道涓涓溪流,將街邊的行道燈折射出絢爛的七彩虹光。卡維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然而身高差帶來的目視角度差令他無法順利地看清安妮塔眼裏的世界。

安妮塔在看被堵在隔壁車道上的一輛的士。

的士後座上坐著個正在看手機的男人,他的側臉線條分明,稍長的劉海遮擋住他的眼睛,安妮塔只能看見他挺拔的鼻梁與鋒利的下頜線。

瑩白的手機屏幕在他的臉部輪廓線上暈開一圈朦朧的高光,令他看上去分外不真實,像是從安妮塔的夢境中活生生走出來的那般。

安妮塔把指尖抵住玻璃窗,用不確定的口吻詢問身邊的卡維:“那是艾爾海森嗎?”

“……嗯?”卡維略微彎腰,向副駕駛的方向俯身探過去,目光順著安妮塔手指的方向延伸開來。

十秒鐘後,他重新坐直身子,淡淡地甩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看不清楚,或許吧。”

“哦。”

見安妮塔好半天才從窗外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卡維將唇線抿得很薄,沈默許久,問:“你怎麽突然和艾爾海森那家夥熟起來了?”

“我和艾爾海森?……我們不熟啊。”安妮塔茫然。

盡管如此,她的話音卻沒什麽底氣。

不熟是真的,畢竟他們總共才真正認識不到一個周。正因如此,才顯得她剛剛那個虛實參半的夢境更加詭異。

安妮塔取下靠磁吸力附在平板電腦邊緣的觸控筆,搭在指間轉了兩圈,沖卡維揚起一個既正經又不太正經的笑。

“卡維大帥哥,幫我個忙唄?”

“什麽?”

“你有艾爾海森的手機號碼吧?”

“……”

卡維撇過臉,將手肘撐在車窗旁,死死咬住自己的食指指節,緊繃的下頜線一如他敏感且一觸即碎的心弦。

他強忍住從腦海深處翻湧而起的眩暈感,閉了閉眼,平靜地“嗯”一聲。

過了半分鐘,他聽見自己異常冷靜的聲音在車內響起:

“怎麽,要我給你發過去麽?”

安妮塔認真思考了會兒,爾後撲哧笑出聲。她把觸控筆重新吸回平板電腦旁,發出啪嗒一聲響。

“開玩笑的啦,你怎麽還當真了。”她笑道,“我可沒有抓著身邊好友當僚機的癖好。”

卡維卻沒有再說話。

把安妮塔送回酒店後,卡維將車停在附近的停車坪,找家便利店鉆進去,買了罐淡啤酒。

雨下得更大了,卡維站在店門外,小口小口地喝著酒。沿他頭頂上方的招牌的輪廓滑落而下的豆大雨滴匯聚成冰淩似的錐形,劈裏啪啦地朝下砸。

他與安妮塔都不喜歡下雨,卻一起經歷過許多個雨天。他討厭不見日月的天際,討厭空氣裏潮濕沈悶的信號,更討厭在雨中變得敏感且懨懨的自己。

卡維將啤酒喝完,把易拉罐扔進便利店門口的垃圾桶,深吸口氣,一頭紮進這場遮天蔽月的雨幕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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