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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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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時過去了。

中午只簡單對付了兩口的我早已餓得頭暈眼花,那群可愛可親的學生們卻用身體力行向我證明,知識既可以是精神的食糧,亦可以是飽腹的面包。

沒有一個人喊累喊餓,沒有一個人臨陣脫逃,身為人師,我又怎能甘當軟弱的懦夫。

我從形而上學講到先驗與超驗,這會兒已經談到了實踐理性批判。話題一旦涉及哲學,都不會是三兩句就能解釋清楚的事,我仰頭猛灌了兩大口涼水,打算硬著頭皮從純粹道德的角度著手切入。

“人作為有限的理性存在,同時遵從兩種規律。一種是自然法則,一種是理性法則。自然法則講究的是‘必然’,理性法則強調的是‘應該’。比如——”

“比如,現在是晚上七點半,距離規定的下課時間已經拖堂了整整兩個小時。身為教授的你,接下來說的話應該是‘今天的課到此為止’,而不是進一步探討純粹理性批判。”

我朝門邊望去,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裏的艾爾海森正抱著雙臂斜倚在門框上,面無表情地盯著我看。

我有些驚訝:“你怎麽來了?”

“剛剛我已經說過了,現在是晚上七點半。”他淡淡道,“我似乎記得我們約定的是今晚六點在智慧宮門口見。”

艾爾海森話音剛落,我便聽取哇聲一片。

教令院的學生們倒不會起哄,只會用暧昧的意味深長的目光來回打量講臺上的我和門口的艾爾海森。

我頓時頭皮發麻,沖艾爾海森低聲說一句:“回頭再跟你解釋。”

他沒搭理我,而是轉頭向學生們征詢道:“我認為現在可以下課了。根據提交給我的學期課程規劃,這堂課的計劃發表任務已經完成了,你們有意見嗎?”

在一片搖頭的學生中,唯有小圓帽少年似笑非笑地盯著我看。

我生怕他說出惹毛艾爾海森的話語,便連忙擦光板書合起教案,強裝鎮定道:“好學固然是好事,但大家還是趕緊回去吧,代理大賢者大人在給教令院省電費呢。”

艾爾海森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預約的外食計劃被我的失約泡了湯,眼下,我只能和艾爾海森面對面坐在家裏的飯桌旁,隔著一只從酒館買來的炭燒田雞相顧沈默。

艾爾海森一開口便是重量級。

“這是第幾次了?”

“哈啊?”

“算上這回,你已經對我失約過整整十六次了。”說著,艾爾海森停下了打算切食物的手,把小刀“啪”地一聲放在桌上,“你是沒有時間觀念,還是壓根沒有把約定放在心上過?”

“……”

我就像個忘記交作業的差學生,壓根不敢擡眼去看艾爾海森的臉,只能眼巴巴地盯著香氣撲鼻的烤雞看。

看著看著,我的胃便不受控制地因饑餓而微微抽搐了起來。

我咽了口唾沫,小小聲地說一句對不起。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家大巴紮的餐館還是你讓我去預約的吧?”

聽到這句,我終於意識到,艾爾海森好像在生氣,而且還氣得不輕。

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皮,他那張冷得仿佛在龍脊雪山裏凍過數百年的臉便猝不及防地撞入我的眼簾。

艾爾海森說的確實沒錯,起因是妮露給我寄了一封信,信上說她們祖拜爾劇場附近開了家新的沙漠風情的餐館,店主經常會邀請她去店內跳舞。她便將自己在店內的演出時間表附在了信後,希望我有時間的話能去賞光捧場。

讀完信後,我隨口向艾爾海森提起了這件事,不曾想他第二天就親自去大巴紮預約了餐位。

於情於理,這次都是我太過分了。

“對不起。”

我的道歉很真誠,但艾爾海森依舊沒有想搭理我的意思。

於是我嘆口氣,起身走到艾爾海森身後,俯下身,用胳膊擁住他的頸子,把臉埋在他肩上,柔聲道:“哎呀,我真的知道錯了嘛。你就原諒我吧,我保證不會有下次了。”

說著,我不依不饒地又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頸子:“好不好嘛。”

話音剛落,我便覺他似乎吞咽了一下,喉結跟著滾了滾,這本應微不可察的動作卻被緊貼住他的我輕易捕捉。

我與艾爾海森拉開些微距離,毫不留情地把他頭上的耳機一摘。

果然。

他的耳朵又紅了。

我啞然失笑:“不會吧,你又害羞了?”

艾爾海森:“……”

我補充一句:“原來你禁不住別人撒嬌啊。”

艾爾海森吸了口氣,又輕輕吐出去。他擡眼看我,順手把我撈進懷裏,下巴抵在我頭頂,強迫我將視線直直地投向前方。

我還想逗他,卻被他用大手捏住腰際。這突如其來的接觸令我不自覺地瑟縮了下脖子,結結巴巴地說:“別、別,你弄的我有點兒癢。”

已經用另只手重新拾起小刀切割烤雞的艾爾海森漫不經心地問一句:“哪裏癢?”

此言一出,我倆同時陷入了詭異的沈默。

我死死盯住艾爾海森握著刀的手,他那緊貼住刀背的食指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

搭在我腰側的手也是。

艾爾海森靜了整整半分鐘,把我從身上抱下去,起身走進書房,在裏面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

我覺著好奇,便推開椅子跟著他的腳步走進去。我看著他從桌上拿起只鋼筆,又拉開抽屜拿出個本子,在上面的諸多正字當中補上了一筆。

我仔細數了數,到目前為止,被他記下的共有三個正字和一道橫杠。

我不禁好奇:“這是什麽?”

艾爾海森淡淡地答道:“如你所見,我在記數。”

“記什麽數?”

艾爾海森合上本子,意味深長地註視我片刻,唇角也因他莫名陰轉天晴的心情些微揚起了半分。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第二天,我與艾爾海森在結伴上班的途中被賽諾攔在了半道上。

我想賽諾大抵是來找我的,因為他看到艾爾海森時,表情相當不自然,驚訝之餘又帶了點兒別扭。至於他在別扭什麽,我也有些不明就裏。

但我還是禮貌地問一句:“需要讓艾爾海森回避一下嗎?”

“不用。”賽諾垂了垂眼,臉上很快恢覆了慣常如昔的嚴肅表情。他說:“我剛剛護送了一批流放學者回城,按理說,這批學者中應當有你的父親弗羅茲先生。”

我內心一震,語氣也變得有些生硬。

“然後呢?”

賽諾猶豫了片刻,像是在斟酌用詞一般。他與艾爾海森交換了一個眼神,又將視線回轉向我。

他緩緩道:“但是,弗羅茲先生並沒有在意願書上簽字。”

“……”

我原以為,意願書這東西不過是小吉祥草王為了走過場隨意設定的規矩。於情於理,被迫流放的學者都不可能有不願回雨林的道理,沙漠物資匱乏,氣候惡劣,哪能是細皮嫩肉的讀書人習慣得了的地方。

卻未曾想,竟然真的有人願意留下來。

那人還偏偏是我的父親。

“理由呢?”我問。

賽諾輕輕搖了下頭:“弗羅茲先生沒有說,不過他很堅持,我也不便多言。”

傳達完情報後,賽諾便以與提納裏有約為由匆匆趕往道城林。

我與艾爾海森結伴走到教令院門口,誰都沒有開口打破這份微妙的沈默。

直到我們即將在升降機前分道揚鑣的臨界點,艾爾海森語氣平淡地問了一句:“需要我陪你去一趟沙漠嗎?”

我緊了緊拎著皮箱的右手,沈默片刻,最終還是拒絕了這一好意的提議。

“不了。”

我註視著鐫刻在伐護末那學院大門上那片巨大的沙漏型浮雕,輕聲說道:“父親之所以不願回來,想必是還沒想好該以怎樣的心境面對我這個女兒。”頓了頓,我補充一句,“我也是。”

艾爾海森並未多言。

他一向尊重我的想法,這令我很是感激。

小圓帽少年逃課了整整一周,這對我而言倒是個好消息。

他遭不住教令院假正經的學術氛圍,我遭不住他。

然而,我的學生們卻對他念念不忘,每堂課開講前都得向我打聽一遍小圓帽的消息。久而久之,我也被問得好生煩躁,只能把他曠課的消息告訴了小吉祥草王。

草神似乎對這個來路不明的少年很是關心,聽說這件事後,她恨鐵不成鋼似的嘆出口氣。

雖然外表看著幼小,但我合理懷疑她已然從心底被磨練成了一個操心的老母親。

見她如此,我隨口安慰一句:“其實他還是蠻有學術天賦的,像個天生的杠……天生的辯論家,擅長以思辨的手段追溯事物的本源。若是他願意潛心修學,前途將不可限量。”

此話一出,我又覺得哪裏不對。

我現在的所言所行跟向家長打完小報告又假意勸慰的虛偽教師有什麽區別?

納西妲說:“正是因為考慮到你說的這些,我才決定將他托付給你們因論派。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想——”

“不不不不。”

別說草神了,就連我都沒想到自己能拒絕得這麽果斷這麽快。

我可不想每節課都被迫拖堂兩個多小時。

這燙手山芋我死都不接。

納西妲先是一怔,爾後嘆息一聲表示理解。她垂下眼,粉嫩的小臉蛋上掛滿憂慮的神色,看起來竟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意思。

盛大而猛烈的罪惡感瞬間淹沒了我,於是我絞盡腦汁斟酌良久,最終在心底鎖定了一個最有把握不被智慧之神懷疑的理由。

我深吸口氣,說:“我並不是不想幫您,只不過我最近實在有一些難言之隱。”

納西妲掀起睫毛,柔聲問道:“怎麽了?”

我做出一副為難的神色,吞吞吐吐地說:“就是,我跟艾爾海森之間……發生了一些事情。您也知道,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

“如果是說你和代理大賢者的關系,我想我多少已經知道了一些。”

“那我也不瞞著您了。”

說著,我重重地嘆息一聲,沈痛道:“就在不久前,我發現自己好像懷孕了。”

納西妲驚愕地些微瞪大眼。

她看了看我的臉,又看了看我的肚子,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我:“所以流浪者的事情,我屬實是有心無力,也希望您能理解。”

走出凈善宮之後,我才後知後覺地想起為方才蹩腳的托辭感到後悔。

按常理來說,女性的肚子在懷孕三個月左右就該有明顯變化了。雖說小吉祥草王為了尊重子民,不會輕易動用神力窺探我的意識或是身體,但若是三個月後我的肚子還是這般平坦的模樣,我也不敢保證她不會因我的欺騙在心底給我記上一筆。

越是思考便越是焦慮。

掙紮著,糾結著,等回過神時,我已經乘著升降機上到了智慧宮的最頂層。

艾爾海森還坐在老位置上,一手端著茶杯,一手在文件上書寫批註。

聽見腳步聲,他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很快又將目光垂下去,嘴裏隨意問一句:“如果我沒記錯,你半小時後應該有個和知論派聯合的學術會議要參加,怎麽這時候想起過來了?”

我一本正經地說:“有點事想和你商量。”

“什麽事?”

艾爾海森應一聲,把茶杯湊向唇邊,輕輕抿一口與杯沿平齊的苦澀茶液。

我:“你來幫我懷個孕吧。”

“……”

艾爾海森當即被一口茶噎在喉嚨眼裏,咳得很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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