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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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寒風漸緊、枯黃滿地之時，旅人們歸鄉的腳步聲也愈發深重起來。暖爐炭已經備好，就等著時日上供宮中。在大宋，無論南北，在十月初一這天，北方要生火禦寒，南方也不落後，宴請親友賓客。眾人團座在一起，圍爐烤肉吃酒，開始熱熱鬧鬧的過冬。
洛葭月與荀或淵本是無根漂泊之人。荀或淵家中已無親人，親近的族人也不多，樂得與心上人浪蕩紅塵。洛葭月雖還是道門女冠，但已決心與荀或淵攜手一生。眼下雖然道籍未除，但人在江湖，辦法總是有的，何須為些框框條條的費心思。
於是，她只做未嫁女子打扮，穿著姜黃色的窄袖羅衫，檀色百褶裙拖在青石地上，正隨意地與新認識的婦人閑聊。她往後淺淺一瞥，荀或淵正與另外幾位江湖人相談甚歡，不由得微微一慨。
終於等到了今日。
等了兩月之久，她終於等到了好消息。借著江湖上朋友的幫忙，洛葭月與荀或淵得到了太平州莫家的帖子，邀請她二人參加今年的暖爐會。
莫家的門檻實在太高，等閑人等輕易踏進不得。莫家的當家人莫軒文雖是江湖出身，但十多年前曾在大宋軍中任職，當過指揮使，親手殺過遼人，頗有戰功。後來，莫軒文辭了官不做，攜嬌妻回了家鄉，做起了富家翁。他本就是江湖人，再加上曾為官的資歷，在太平州一帶是名望十足。譬如說這暖爐會的帖子，得來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莫家的花園占地頗大，秋冬之際，百草雕零，普通人家的院子裏只剩一片啞然的綠色。但莫家花園與他處不同，橙黃橘綠點綴正好，高低不一的樹次第栽種，遮住人的視線，讓人仿佛身處迷宮。一座小小的虹橋橫跨蓮池，飄蕩著幾片殘荷，極有野趣。與洛葭月閑聊的夫人讚不絕口：“只有這等人家才有那麽多心思，找來北地的蓮花栽種。娘子小心，池邊有些滑。”
“是啦，也虧得莫夫人嫁得好，三十來歲了竟是如初嫁的小娘子一般青春顏色。”洛葭月一邊小心地避開淤泥，一邊遠遠望著正在招呼客人的莫夫人，道：“妾才到太平州不久，總是聽說莫家名聲極好。莫郎君與莫夫人都是心善的人。”
“那可不。”這位年過四旬的夫人像是要炫耀她與莫夫人的關系極好，忙道：“娘子是沒聽說，十來年前，莫家的一個下人殺了莫家的貴客，自己也被那位貴客打死。莫家沒有怪罪那下人的渾家，只是將她趕出家門，真真心慈。聽說那位客人生了個女兒，莫夫人還親自將那小娘子接到莫家撫養長大。這一轉眼，都十五年了。”
洛葭月心頭一陣火氣，恨不得一腳將這渾圓的婦人踢下蓮池。她口中所說的下人，便是洛葭月的身生父親葉雄，被趕出莫家的，是她的母親阿奴。
她裝出十分好奇的模樣：“下人殺貴客？這從何說來？莫非兩人有仇怨？”
胖婦人笑道：“娘子真是說對了。當年那事發生時，也是當年的暖爐會。我正好在莫家做客。那時節，天色已晚，我與官人正要回家，聽見後面有喧鬧的聲音。聽說是莫家有個下人，與貴客起了沖突，把貴客給殺了。你猜為何要殺人？那下人竟然是遼人！胸口有好大一個狼頭刺青！”說道最後，胖婦人拍拍胸口，儼然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
這件事，洛葭月早就打探得清清楚楚。這十來年，在莫家幫傭的下人離開了不少，有的留在太平州，有的住在附近的縣城。洛葭月和荀或淵打聽過葉雄殺死莫家的貴客董瀾的經過。
“姓葉的是遼狗！遼狗！他們在北地殺我大宋子民，到太平州來定沒有好事。死了活該。”
“陳郎君可是殺過西夏狗的大英雄。我看那遼狗就是來報仇的。幸好他死了，要不咱們還要遭殃”
“行葉的死得好。哎，你們問這事做什麽？”
荀或淵第一次聽說葉雄是遼人，滿臉的驚訝藏都藏不住：“阿月，你父親是遼人？”
“是，你要怎樣？去告發我呀！”洛葭月一肚子火氣，一個忍不住沖他嚷出來。
荀或淵嘆口氣，拉住洛葭月的手，平心勸道：“阿月，你莫急。遼人，遼人，不也是個人？”
洛葭月簡直氣得仰頭栽倒，轉身就走。荀或淵哄了一路，才在跨進客棧的前一刻哄回了美人芳心。
阿月不開心，後果非常嚴重。荀或淵肩負起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打聽十五年的莫家暖爐會上，有哪些人曾出現，這些人是否還健在。他們說了什麽做了什麽聽到什麽看到什麽，統統問清楚。
荀或淵傻了。
他雖然當過縣尉，但大多數不過巡巡街，抓了幾個小毛賊，威嚇兩句便將姓甚名誰家住何處人口幾何倒得一清二楚。能在莫家赴宴的，都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或是莫家的至親好友。荀或淵使出渾身解數，裝出一副老成模樣，東說說，西看看，居然還能與那些衣著光鮮的賓客搭上兩句話。
十五年前那樁事，還有不少人記得。荀或淵借著幾分在官場上混來的手段，聽得個七七八八。在赴宴的賓客，比莫家的下人更加接近現場，看到的聽到的，也更多更細致。
“小兄弟你算是來對了。莫家暖爐會上的吃食，真真兒的精致。糍糕、石髓羹、五味粥、糟魚，你都得嘗嘗。”
說這話的，是莫軒文之弟莫輕歌的師弟，姓龔，因排行第九，所以也就以行為名。他雖是三十開外，鬢角已微有霜白。十五年前，他也在莫家，親眼目睹了董瀾的死亡。他擅長醫術藥理，是他第一個認定，董瀾已經死亡。
龔九滔滔不絕，荀或淵不住地點頭附和，瞅準機會問起了董瀾之事。
龔九想了想，道：“那件事，細想來倒是有些不合常理。陳家兄長練得一身外家功夫，號稱‘一臂千斤’，怎麽就被一個仆人殺死了？”
荀或淵假意執過酒壺，往龔九的酒杯斟滿了酒，擺出十分感興趣的模樣，道：“當時是怎麽個情景？小弟實在好奇。”
“讓某想想，當時是……哦，賓客們陸陸續續要告辭離去，某與幾個至親好友，董家兄長也在內，在花廳聊了一會。後來，不知怎麽說著，董家兄長與莫師兄忽地鬧起不愉快，兩個人說著說著就要動手，還是我勸住了他們。然後，我就去了藥房，他們……”
荀或淵正聽得專註，肩頭猛地一沈，頓時把他嚇了一大跳，忙轉頭喝道：“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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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只做未嫁女子打扮，穿著姜黃色的窄袖羅衫，檀色百褶裙拖在青石地上，正隨意地與新認識的婦人閑聊。她往後淺淺一瞥，荀或淵正與另外幾位江湖人相談甚歡，不由得微微一慨。
終於等到了今日。
等了兩月之久，她終於等到了好消息。借著江湖上朋友的幫忙，洛葭月與荀或淵得到了太平州莫家的帖子，邀請她二人參加今年的暖爐會。
莫家的門檻實在太高，等閑人等輕易踏進不得。莫家的當家人莫軒文雖是江湖出身，但十多年前曾在大宋軍中任職，當過指揮使，親手殺過遼人，頗有戰功。後來，莫軒文辭了官不做，攜嬌妻回了家鄉，做起了富家翁。他本就是江湖人，再加上曾為官的資歷，在太平州一帶是名望十足。譬如說這暖爐會的帖子，得來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莫家的花園占地頗大，秋冬之際，百草雕零，普通人家的院子裏只剩一片啞然的綠色。但莫家花園與他處不同，橙黃橘綠點綴正好，高低不一的樹次第栽種，遮住人的視線，讓人仿佛身處迷宮。一座小小的虹橋橫跨蓮池，飄蕩著幾片殘荷，極有野趣。與洛葭月閑聊的夫人讚不絕口：“只有這等人家才有那麽多心思，找來北地的蓮花栽種。娘子小心，池邊有些滑。”
“是啦，也虧得莫夫人嫁得好，三十來歲了竟是如初嫁的小娘子一般青春顏色。”洛葭月一邊小心地避開淤泥，一邊遠遠望著正在招呼客人的莫夫人，道：“妾才到太平州不久，總是聽說莫家名聲極好。莫郎君與莫夫人都是心善的人。”
“那可不。”這位年過四旬的夫人像是要炫耀她與莫夫人的關系極好，忙道：“娘子是沒聽說，十來年前，莫家的一個下人殺了莫家的貴客，自己也被那位貴客打死。莫家沒有怪罪那下人的渾家，只是將她趕出家門，真真心慈。聽說那位客人生了個女兒，莫夫人還親自將那小娘子接到莫家撫養長大。這一轉眼，都十五年了。”
洛葭月心頭一陣火氣，恨不得一腳將這渾圓的婦人踢下蓮池。她口中所說的下人，便是洛葭月的身生父親葉雄，被趕出莫家的，是她的母親阿奴。
她裝出十分好奇的模樣：“下人殺貴客？這從何說來？莫非兩人有仇怨？”
胖婦人笑道：“娘子真是說對了。當年那事發生時，也是當年的暖爐會。我正好在莫家做客。那時節，天色已晚，我與官人正要回家，聽見後面有喧鬧的聲音。聽說是莫家有個下人，與貴客起了沖突，把貴客給殺了。你猜為何要殺人？那下人竟然是遼人！胸口有好大一個狼頭刺青！”說道最後，胖婦人拍拍胸口，儼然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
這件事，洛葭月早就打探得清清楚楚。這十來年，在莫家幫傭的下人離開了不少，有的留在太平州，有的住在附近的縣城。洛葭月和荀或淵打聽過葉雄殺死莫家的貴客董瀾的經過。
“姓葉的是遼狗！遼狗！他們在北地殺我大宋子民，到太平州來定沒有好事。死了活該。”
“陳郎君可是殺過西夏狗的大英雄。我看那遼狗就是來報仇的。幸好他死了，要不咱們還要遭殃”
“行葉的死得好。哎，你們問這事做什麽？”
荀或淵第一次聽說葉雄是遼人，滿臉的驚訝藏都藏不住：“阿月，你父親是遼人？”
“是，你要怎樣？去告發我呀！”洛葭月一肚子火氣，一個忍不住沖他嚷出來。
荀或淵嘆口氣，拉住洛葭月的手，平心勸道：“阿月，你莫急。遼人，遼人，不也是個人？”
洛葭月簡直氣得仰頭栽倒，轉身就走。荀或淵哄了一路，才在跨進客棧的前一刻哄回了美人芳心。
阿月不開心，後果非常嚴重。荀或淵肩負起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打聽十五年的莫家暖爐會上，有哪些人曾出現，這些人是否還健在。他們說了什麽做了什麽聽到什麽看到什麽，統統問清楚。
荀或淵傻了。
他雖然當過縣尉，但大多數不過巡巡街，抓了幾個小毛賊，威嚇兩句便將姓甚名誰家住何處人口幾何倒得一清二楚。能在莫家赴宴的，都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或是莫家的至親好友。荀或淵使出渾身解數，裝出一副老成模樣，東說說，西看看，居然還能與那些衣著光鮮的賓客搭上兩句話。
十五年前那樁事，還有不少人記得。荀或淵借著幾分在官場上混來的手段，聽得個七七八八。在赴宴的賓客，比莫家的下人更加接近現場，看到的聽到的，也更多更細致。
“小兄弟你算是來對了。莫家暖爐會上的吃食，真真兒的精致。糍糕、石髓羹、五味粥、糟魚，你都得嘗嘗。”
說這話的，是莫軒文之弟莫輕歌的師弟，姓龔，因排行第九，所以也就以行為名。他雖是三十開外，鬢角已微有霜白。十五年前，他也在莫家，親眼目睹了董瀾的死亡。他擅長醫術藥理，是他第一個認定，董瀾已經死亡。
龔九滔滔不絕，荀或淵不住地點頭附和，瞅準機會問起了董瀾之事。
龔九想了想，道：“那件事，細想來倒是有些不合常理。陳家兄長練得一身外家功夫，號稱‘一臂千斤’，怎麽就被一個仆人殺死了？”
荀或淵假意執過酒壺，往龔九的酒杯斟滿了酒，擺出十分感興趣的模樣，道：“當時是怎麽個情景？小弟實在好奇。”
“讓某想想，當時是……哦，賓客們陸陸續續要告辭離去，某與幾個至親好友，董家兄長也在內，在花廳聊了一會。後來，不知怎麽說著，董家兄長與莫師兄忽地鬧起不愉快，兩個人說著說著就要動手，還是我勸住了他們。然後，我就去了藥房，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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