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被他跌跌撞撞拉著，洛葭月有些惶然。心中，倒有些不自主地貪戀起他掌心的溫暖。

北門柳色翠翠，隨風飄搖。遠遠看見彭家母子三人站在官道邊，翹首以盼。另一旁是李延兩夫妻，芳娘還抱著暉郎，神色焦急。

一行人從北門緩緩走來，被押解的兩人分外顯眼。芳娘一看見被押解的許仵作，急急叫著“爹”，跌跌撞撞向許仵作奔去。李延忙接過暉郎，一路跟上。那邊，彭家母子卻是沒說一個字，仨個人看著朱務清默默流淚。

芳娘放聲大哭：“爹，爹，你這是為什麽啊！爹，不是你幹的，不是你……”她四下張望，嘴裏不停喊著：“常知州，不是我爹幹的……”

“芳娘！”許仵作一聲怒喝，與平日畏畏縮縮的形象大相徑庭，“你都是當娘的人了，怎麽還如此哭鬧不休？暉郎在看著你！”

暉郎一雙大眼烏溜溜的，並不明白為什麽許仵作會扛著枷鎖。他伸手摸許仵作滿是皺紋的臉：“阿爺，不痛不痛，暉郎給吹吹。”

芳娘哭得肝腸寸斷，不住地向常知州磕頭。許仵作看著李延：“李延，你要是對芳娘半點不好，我做鬼都不放過你！”

李延也跟著跪下，深深磕頭：“爹，你放心吧。”

那邊，朱務清沈聲道：“瑚兒，這個家就靠你了。你娘為你犧牲甚多，你莫要辜負她的期望。若有機遇，定要福澤一方。若不能做官，萬萬以我為戒。”

彭瑚紅了眼圈，重重點頭。彭珍娘與彭夫人哽咽著，說不出話。朱務清淡然一笑：“阿若，好生會照顧孩子。今生是我對不起你，若有來生，再為夫妻。”

隊伍經過洛葭月二人身邊，朱務清與許仵作不約而同停住腳，對洛葭月行禮，一言不發地繼續上路。待常知州所乘的轎子經過時，常知州探出身來，對洛葭月道：“玄靜道長，本府忽地想起一事，或許能幫到道長。”

“知州請講。”

“方縣尉曾提了一句，張通曾有一妻一子，七年前遷居至會稽。本府忽然想起，張通的妻兒，會不會便是穩婆陳氏和她的獨子？昨日專程調閱了戶籍，陳氏與其子遷來的時間相符。張通現羈押在江寧府，不出意外的話，將由江南東路提點刑獄司審理此案。若道長欲要前往查訪，這是本府的信函，韓提刑是我的故交，定會行個方便。”

洛葭月萬萬沒想到，身世一事會峰回路轉，忙接過信函，深深行禮：“多謝常知府。”

待一行隊伍漸漸成了黑點，消失在天際，兩家人這才依依不舍地返回。彭珍娘經過洛葭月身邊時，狠狠瞪了她一眼。倒是彭瑚，行了一個禮。洛葭月暗道，此子經此大事，已學會隱忍，假以時日定非池中之物。

荀或淵很想問些事，又不便開口，反倒是洛葭月道：“你是不是覺得，這兩個案子，我有隱瞞？”

他連連點頭：“我記得周知縣額頭上也有傷，為什麽你和朱先生都沒提起？還有許仵作的事，總覺得很奇怪，像是在遮瞞什麽。”

“或淵，你還記得朱務清說過的話嗎？”洛葭月看了荀或淵一眼，這呆子也挺敏銳的，低聲道，“他說，過去的事，既然都過去了，不如就讓它留在過去，免得擾了現在的清靜，也打擾了現在的人。”

她擡起頭，看著碧藍的天際：“我猜測，當日與周知縣商議的，必定有彭夫人。因說不到一塊，彭夫人失手打傷了周知縣，這才惹得周知縣大怒，欲拂袖而去。他剛轉過身，朱務清知道事情已無回寰餘地，只得用硯臺打死周知縣。也正因為周知縣背對著兩人，所以才沒有防備。”

“至於許仵作，我猜，殺死那個無賴的並非許仵作，而是芳娘，許仵作最多不過是幫忙掩飾。陸通判說，牛四曾買了一個婢女，那個婢女應當就是芳年。案發時，是當年的十二月，芳娘若是懷孕兩月，次年八月就應生下孩子。到現在，剛好四歲半，與暉郎的年紀又對得上。芳娘是個孝順姑娘，知道，許仵作是替她頂罪，所以才一直說不是他殺的。當年，她是為了許仵作治病才賣身為婢，生受了許多折磨。可憐天下父母心，許仵作又怎麽舍得，讓好不容易尋覓到幸福的女兒，當成殺人罪犯被抓起來？他是用暉郎提醒芳娘，孩子還小，離不開娘，不可義氣用事，更不要為了自己斷送前途。”

荀或淵聽得滿心酸楚：“如果方縣尉不查這個案子便好了。”

“你這是什麽傻話？”洛葭月瞪他，“在這個案子裏，方縣尉才是最值得敬佩之人。平常人以為，張通犯了那麽多盜案，多一個殺人命案又有什麽關系。方縣尉卻是認真查訪，不放過一個好人，也不冤枉一個壞人，真真讓我佩服。大宋立國之初，太祖曾言‘天下道理最大’。若天下官吏都如他這般認真辦事，何愁冤獄不空，盛世來臨？”

荀或淵聽得頻頻點頭，正想問洛葭月的打算，卻聽洛葭月問他：“你有什麽打算？”

“我？”荀或淵遲疑道，“我想先回龍泉一趟，萬一有什麽事，我得給家裏的長輩說一聲。雖然……”

洛葭月問他：“理應如此。我記得你以前就是溧水的縣尉，不知與江寧府……”說著，倒躊躇起來。

荀或淵喜上心頭，忙道：“放心放心，我在江寧府很有些故交好友。如果你想去，我定當鼎力相助。”

洛葭月側頭，想了想懷裏的書信，再默默算算日子，微微一笑：“那好，我現在要去看我師妹。再過一個月，到四月二十八，我去江寧府等你，可否？”

看著洛葭月的背影，荀或淵激動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滾，放聲大叫：“好好，江寧的江寧客棧，我等你！”

洛葭月停住腳，笑意漫上唇邊。這還沒有分別，她已經開始期待重逢。與這呆子在一起，心境都一如這天地，不知不覺寬廣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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