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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人事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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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黃昏, 景深在巷外得了匹馬,怕人追來,便在街道上騎起來,派來看著他的幾人分守在正門與兩道側門, 偏頭時瞥見一人一馬登時大驚追去。

雖有馬匹, 奈何道上諸多往來行人, 又有小攤點擺在路旁, 他若橫沖直闖定會傷著行人,遂只能堪堪超過那兩人。

直到出了主街, 到城門前才騎得順暢些, 不過這時已近宵禁時候,出城入城的人排了好長一列。

景深顧不得太多,直接騎馬到最前頭,意料之中地教守城門的官兵攔住, 將令牌給他們瞧時掉頭看眼身後,那二人中有一人已追到隊列最後, 正欲索回令牌時卻見一個瘦小影子將那人撲倒在地,還趁機轉頭沖他搖了搖手。

會是誰?

景深皺皺眉頭,不再多想轉回頭去, 接過令牌便出了城門,順著敞道直走到天黑, 郊外蟲鳴獸叫瘆人得很,加之不知方向,只有先到近處村戶家住上一夜。

整夜未睡安穩, 像個逃犯似的怕人追來,又把他扣將回去,好在一夜安好。

翌日天將蒙蒙亮他就起來,在農人家中隨意用些粥飯,問了去路才騎馬去。

此後兩日也不知在官道上吃了多少灰,臨近日暮才抵一個小縣,住進縣裏的一間小客棧,將馬兒交給小夥計牽去吃草料,又差另一個小夥計買身新衣來。

剛坐下叫了幾樣小菜店內就又進來兩人,身影魁梧,一眼就掃來窗邊景深這處,景深只擡眼看看二人,他們便往另一端坐下。

這二人是昨日傍晚在茶肆時追上他的,卻沒靠近,只遠遠跟著,想來也不是抓他回去,許是擔憂他安危才來。

景深沒管二人,飽餐一頓後就拿著新衣回屋沐浴,天尚未大黑就早早睡了,朦朦朧朧間好似聽見了夏意與先生的聲音,然而醒來時他仍然躺在這個連名字也不知曉的客棧裏。

失落會子便提氣勁兒起來,近來他總是天沒亮就醒,下了閣樓後在店裏裝了袋水,又拿了兩塊餅就牽馬去。

客棧馬廄外停著個馬車車廂,較為破舊,昨日他來時還不在這處,是以多看上眼,此時一個裹著灰色頭巾的漢子也進來柴院,看樣子那馬車車廂就是他的。

景深沒再多看,牽馬出去時正巧撞見跟著他的那二人進來,兩人見他後當即頓首,景深單睨視眼就去。

馬匹是那日臨時尋來,腳力非那甚好的,他本想著六日就趕去,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在第七日午間才攏若榴。

闊別年餘,景深在遠遠見著李叔家屋子時喉頭就微微哽咽,心裏又存著少年委屈心事,縱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也忍不得,又卯力騎快些,下馬時險些沒站穩。

正是八月廿三,與兩年前他初來若榴時差不多時候,按捺著胸腔裏的翻湧走去門邊,卻發現院門是掩著的,不過並未上鎖。

他推門進去,入眼的是再熟悉不過的小庭院,門旁種著晚崧的菜地、石磨、綴著許多石榴的榴樹、梧桐樹、秋千、井亭……全部沒變。

不同的是,今次沒有領他進院的先生,亦沒有那個踩在條凳上摘石榴的姑娘。

手失落地從門環上松開,就聽身後有人試探叫他:“阿深哥?”

他轉過身,阿寶正仰頭看著他,一臉重逢欣喜,奈何景深還不太想笑,問他:“夏意與先生人呢?”

阿寶撓撓耳垂:“小意姐與先生去京城了,走前交給我爹爹一封信,是要轉交給你的。”

景深眉心跳了幾跳,像是聽不懂阿寶的話,問他:“京城?為何會去京城?”

阿寶也不明緣由,只將他領去家裏拿了那信出來,信裏夏意說她外祖母病危,舅舅傳信到家裏來,希望她和爹爹能帶著娘親的骨灰回去送送老人家,也想著能讓老太太在臨終前看看她的外孫女兒。

景深揉揉額角又看一回,若非信上字跡千真萬確是夏意的,他定要覺得這是他人胡謅的信,幾時她又有個在京城的外祖母了?

不單他頭疼,便夏意初聽這話時都有難消化。

那日一早收到信先生匆匆叫她醒來,未做解釋便讓她收拾衣裳行囊,她一肚子疑惑,到先生收好時才同她道這是要上京城去。

夏意登時紅成兔子眼:“為何要去京城?我不要去,我要在家等景深來。”

先生不忍摸摸她腦袋:“我們帶娘親家去看她的娘親,這是她的遺願啊。”

小姑娘微滯,酸著鼻頭給景深留了封信,這一次,差池出在她這處。

在馬車上的這幾日先生將塵封十餘年的往事說與她聽,那時候她娘還是太傅家的千金,而她爹爹最多最多也只是個世人看重的窮苦儒生。

她偷偷看過好些話本,話本子裏的故事無非就是帝王將相、魑魅魍魎與書生小姐,她如何也沒想過她娘與她爹爹便是“書生小姐私定終身後花園”那類。

彼時夏先生的先生孟先生與寧太傅交好,先生也與寧家公子同窗,往來密切,一次在府上多吃了一杯酒就醉來,迷迷糊糊撞進個園子裏,見亭子裏坐著個垂淚的少女。

那是他們初次見面,二人皆算失了禮,尤其先生,在見著人後急忙轉身離開,不料下一刻昏睡倒地,將身後垂淚的寧小姐嚇得再沒敢哭,上來晃他。

便是那一晃,先生在恍倘間見著了落入凡塵的仙子,從此心就滿來。

後來他才得知這位寧小姐已有了婚約在身,指腹為婚的那種,因著這個,連對她有心思的太子也未能插手甚麽。

先生本就不敢妄想,這下就更退縮來,若是在外遇見寧家小姐,從來只敢垂著頭偷瞧她或是遠遠兒看她。

本想著這樣看到她嫁人就好,卻不料他竟撞見了那梁家公子從青樓出來的場景,面上一派慊足,明眼人皆知那是做了甚麽,也不知是從哪兒湧出股勁兒,他竟把那梁公子拖進巷子裏打了一頓,雖他也被打得鼻青臉腫直不起腰。

少年意氣的事卻教巷口的寧公子與一個小廝看得一清二楚,二人皆沒出面,而是回了寧府與寧小姐說這事,原來寧公子與那小廝都是她派去的,為的就是讓兄長瞧瞧那梁家公子是何品行,好借此毀了那礙眼婚約,不料倒生出這枝節。

那時寧公子問妹妹,可是認得他那友人,寧小姐籠袖笑了笑,沒說曾在花園裏見過他的事,只說那人見著她連頭也不敢擡,卻偏偏愛偷看她,還以為她不知曉,個頭高高的,卻總愛紅臉,好生不搭。

後來,世人編的話本子就套去他二人頭上,一來二往情愫互生,只差將婚約退了來,可偏偏那婚事就是退不得,梁家人仗著曾救過寧太傅與夫人兩條命如何也不認。

沒轍之際還是太子出面名正言順地將兩家婚約退掉,卻有一個要求,便是想納寧小姐為太子側妃。

寧小姐是個連未來夫君出入煙柳之地都容忍不得的人,像太子那樣將來會坐擁後宮佳麗三千的人她更是不願嫁的,推了梁家這座小山反來了座大山擋在前頭,然這事就連太子太傅也開不了口回絕了。

往年太子不開口,是因她婚約在身,如今他親自出面退了這婚事,便也有了開口之理,事況反成了寧家無法謝絕。

好在太子並未直接請旨賜婚,而是答應寧家讓他們考慮幾日,畢竟他也只能給她個側妃位置,太傅是他的老師,若是逼得太緊必定為旁人所詬病。

便是那時,寧小姐在見著先生後問他:“呆子我問你,你願為了我冒天下之大不韙帶我離開嗎?”

先生一楞,正神游不知如何回話時對面佳人便哭了來:“好得很,素日裏待我好全不是真心,你走罷,從今往後再不相見就是。”

“這是甚麽胡話,我心裏千個、萬個地想帶你走,可你父母兄長皆在,如何遠去?我願為你冒天下之大不韙,可你呢,當真要棄家人於不顧?”

瞧著弱不禁風的女子卻比誰都要強,當即牽著先生手到堂上,老爺與夫人看了大駭,氣問二人幾時牽連在一處的。

便是那日,在父女二人的對峙中,夏意娘親說出斷絕關系幾字,一下便點著了寧太傅的怒火,摔了手中茶盞不夠,連茶壺也拂至地上:“好得很,我養的好女兒要同她父親斷絕關系,那從今日起,我寧修遠便只有寧轍一個兒子,再無女兒。”

這件事後,先生便帶著她去了若榴,夏日裏他曾送一個名喚崔祜的友人來過這個村子,那時漫山的榴花就烙在他心上,只因她喜歡榴花,從此便在若榴安家落戶。

而寧太傅,也因此事同孟先生斷絕了往來,實屬遷怒。

馬車微微顛簸,先生眼簾低垂,低低道:“也因這事,你娘親始終都懷著愧疚……”到底不是一句年少無知不懂事就能推脫的事。

聽完這番話,夏意的兔子眼睛早就簌簌哭個不停,先生替她拭淚:“也不知你娘親有沒有說與你,那把陪你長到十二歲的長命鎖,便是你外祖母命人打好偷偷送來的,還有……你及笄時的那身紅裙與好多珠寶首飾,其實是你外祖父借景深爹爹之手送來的。”

那時睿王在信裏說,他本是在京城裏求好的珠寶首飾,下朝時寧轍好奇遂問了他句,他遲疑會子還是說了這事,寧澤神色覆雜,家去後還是與二老說來,後才有了那許多珠寶首飾與姑娘家的石榴裙……

睿王說,當初太傅無疑是氣,可生過氣也回味過這事來,若是他家姑娘沒有個心儀之人,那時定也能尋出別的辦法,依她那性子,更甚會出別的事端。於是,這許多年來,寧老太傅愈漸傷感這事,奈何他的女兒早便病逝,他的愧疚也只能是愧疚,連外孫女也不敢認回來。

嘴硬得像鴨子,備起禮來卻不含糊,全是極佳珠寶,許多人家嫁妝都比不得的好,老夫人還命人制了身石榴裙去,她的女兒喜歡榴花喜歡榴紅,或許她的外孫女也隨她。

夏意聽了這話,又難解些,卻什麽也沒問。

這一行走了十日,中秋也沒過成,只在城裏買了幾塊小餅應付了,待進了京城聽見喧鬧聲後才慢吞吞揭開簾子看,車馬嗔咽,行人如織,比襄雲不知熱鬧出多少。

原來她爹爹娘親還有景深都在這富庶地方長大麽?

想到景深,她又擔心起他,也不知他到了若榴會有多氣?

馬車駛進一條寬巷,隨後就見兩扇高高的門,比襄雲縣令家要氣派百倍,踏跺下守著幾人,其中一個還蓄著美髯,夏意見他看向自己,忙丟開簾子,而這時馬車也停下來。

先生先下的車,夏意後鉆出簾子時手上還抱著景深送的那盆五色鳳仙,其餘東西皆能托付給李叔,唯獨這難養的花兒得她親自帶著。

那蓄著美髯的人見父女倆後,聲音渾厚囑一旁的小廝:“楞著作甚,替表小姐搬車凳去。”

“是。”那擡著車凳的小廝還未走近,就見表小姐她抱著盆花跳下馬車來,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夏意抱著花呆答頦,心下有些慌神,不明所以地轉頭看她爹爹,見爹爹沖她點點頭知是無事,這才松懈下來。

是時寧轍上前來,看了看夏先生,未吐出只言片語,只又垂眼看他這個外甥女,與她提了提唇角也沒能說出什麽,終於道:“進去罷,老太太這時正巧醒著。”

將人領進府院,去裏院時寧轍將老夫人病情說與先生聽,又將尋著那名神醫的事說與他們。

夏意懵懵懂懂聽著,神思不受控地教府上景致吸引去,一會兒路過芭蕉穿過水榭,一會兒又鉆過一道洞門,怎會有人家裏裝著山水?

才踏進後院時就有個小丫鬟往外跑,見寧轍便急急道:“老爺,方才老夫人又吐血暈了過去。”

寧轍腳步匆匆往內趕,先生也沒落下,不過抱著夫人的骨灰甕不如寧轍快,還要囑夏意跟上。

夏意在聽了吐血那話後才收回其餘心思,緊跟著進了屋子,一股藥味,床邊正坐著個大夫在把脈,隔著床幔模模糊糊見有人躺著,不禁將懷裏的鳳仙抱得更緊些。

後知後覺地發現屋裏好多人都看著她,架子床尾坐著個瘦臒的老人家,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她有些害怕地撇開眼,又發現兩個生得一模一樣的俊美少年在看她,她轉回眼看花,餘光瞥見她爹爹朝她這邊過來些。

靜默良久進來個小丫頭,給老夫人餵了藥聽大夫說已安穩眾人才到外堂來。

老人家坐在高位,神情沒有方才緊繃,召夏意坐去他邊上,欲言又止半晌才問她:“懷裏抱的是什麽花?”

“鳳仙。”

小丫頭白白凈凈,生得與她娘親有幾分像,老人家心下嘆惋聲:“可知我是誰人?”

夏意抿抿唇,小聲道:“外祖父。”

老人眼眶裏染上絲潤色:“外祖父問你,叫什麽名字?”

也不知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她還是規規矩矩地答話:“夏意。”

話落,她就見坐在右手邊的孿生兄弟齊齊朝她看來。

寧太老爺也留心到這兒,與夏意指了指那二人:“那二人皆是你表哥,臉白的是大表哥,叫寧以北,面容較黑的那個是你二表哥,叫寧以南。”

這兩個名字,夏意從景深口中聽過好些回的,她時常玩的木頭人偶就是寧以北做的,這時猛然聽見,驚得微微張圓嘴巴,再看他二人也呆呆呆就知景深也與他們說過自己。

原來,世上真有這等湊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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