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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明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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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有半, 圓月半垂,月光落在庭院裏,伴著蟲吟,一道俶擾著少年思緒。

沒有冰雪伺候的夏夜雖不好過, 卻也熬過大半去, 唯獨今夜, 如何也睡不著。

輾轉反側, 寤寐思服……他大抵是明白了個中滋味。

冬日裏也是躺在這處,七叔問他可想著娶小姑娘為妻, 若換作今日問, 他一定答想的。

可單他想有甚麽用,總得問過她的意思,她若不願……景深將腦袋狠埋進薄衾裏,拱了幾拱, 好半晌後頂著頭汗掀開薄被,愁悶瞪著眼, 直至天色大白。

整夜未闔眼的少年總算在日出時捏定了主意,他走之前,要問好她的心意。

這早出屋時夏意正從井亭底下出來, 手上端著一瓢水朝她窗前去,景深站定撓了撓額頭, 也朝她窗外去,側倚在窗上同她牽起一抹笑。

夏意細瞧兩眼,澆花時才出聲問:“眼圈兒黑沈沈的, 昨夜沒睡好麽?”

他搖頭,手伸去點了點鳳仙花苞,否認道:“睡得可好了。”

夏意自然不信,鼓了鼓腮,將葫蘆瓢回正,景深忙伸手要去,殷勤道:“我去。”

近日果然愛討好人,夏意停在花前,看他走到井亭底下才轉眼往廚屋去。

先生將盛好幾碗兒蓮子粥,揮揮手將她支去堂屋,用飯時候與二人說去襄雲的事。

便是那位早年在懸杪堂做過先生的高先生,年近不惑才得一子,今兒正是孩子滿月時,鋪設筵席招待親友,先生曾在他落第時開解許久,還邀他一道進懸杪堂教習,這時自然受邀。

晨飯後他便啟程去襄雲,這回不是坐著他人趕著的驢車,而是他自己騎著小毛驢去。

景深望著先生和小毛驢遠去的背影,撲哧一聲笑出來,沒心沒肺到極點,夏意在他旁邊氣哼哼咳了聲他才收斂,差點沒噎著自己,一邊無辜摸鼻尖和她解釋:“見慣先生霽月光風的模樣,一時覺得新奇才笑。”

“噢。”夏意單應了一聲就回院裏,在院中踟躕小一會兒才擡步向她臥屋去,走到鳳仙花前莫名猶豫,回頭看眼景深。

少年臉上的笑意已盡數不在,站在她方才站過的地方巴巴兒望著她,活像只被人丟下的小狗崽。

本是要進屋的夏意忽然心軟,指尖抓了抓袖擺問:“福寶呢?”

景深斂眸,左手指了指石磨,福寶正蜷在上頭睡覺。

她便離了檐下,到石磨邊看打呼的福寶,它鼻尖不知在哪兒蹭得黑乎乎的,貓爪上細白絨毛也臟兮兮的,像是從田地裏歸家的農人。

正要點點它鼻尖時另只手就伸了來,指節在福寶頭上一敲,脆生生的一聲,然後便聽福寶嗚咽醒來。

景深收回手,眼睫下籠著層委屈意味,哪怕將氣撒在福寶頭上也不足以消減。

夏意替福寶順毛,垂著頭說:“你別敲它呀,不是我惹你生氣的麽?”

她還知道是她惹他生氣的,景深憋著一口悶氣,問她:“天就這般熱麽,你要時時呆在屋裏?”

留他一人在外頭。

夏意放軟聲,也像是在給景深順毛:“我前些時候月信啊,就想賴在屋裏。”

景深欻的下漲紅臉,心道哪兒有姑娘家這樣明目張膽說那事的?

遂他也問了句男兒家不當問的話:“那,那過去沒?”

“……”夏意咬了咬腮肉,兩手將福寶提起來,“過去了,能替福寶洗洗了。”

福寶仿佛預見了什麽,在夏意將它抱到梧桐樹下時就死命掙紮起來,叫得驚天地泣鬼神,連臨院阿溟、阿寶都聽不下去,總算在景深打來一盆水後心灰意冷。

涼涼的井水,塑成福寶與塵世的屏障,濕嗒嗒的皮毛被兩個主人揉搓按捏,皂莢泡泡洗去了它美好的磨蹭歲月。

景深拿出他洗衣的本領,搓揉個不停,望著橘白橘白的福寶忽而問:“洗好它你就要回屋麽?”

夏意想想,沒點頭也沒搖頭。

他垂眼,索性抱著還帶著泡泡的福寶再貼了貼地,瞬時又沾滿了泥土和小石子。

福寶:“……”喵嗚。

夏意:“……”

怎麽像個小孩兒耍賴?她暗暗嘆氣:“我不回屋就是。”

手下又搓搓揉揉好久,景深才道:“我替你推秋千罷?”

“好。”

有了這個好字,景深利落抱起福寶,葫蘆瓢幾澆就把它洗凈來,指使它甩了水就把它送到階前曬毛。

臨走前指著它鼻子威脅不許在地上打滾,福寶委屈坐好,瞇瞇眼等毛毛幹。

夏意坐上秋千,籠在心下的朦郁教夏日細風吹了去,兩條腿在空中晃悠著,忽然自在得像蝴蝶,果然同景深玩比縮在屋子裏有趣百倍。

可是,景深就要回去了。

***

日暮時屋外來了個漢子,問過知是白頭人,與二人說夏先生在高先生家醉了酒,恐今夜回不來的話。

將人送走後夏意才皺了眉頭,露出擔憂神色,饗飯也沒吃好。

景深推了推一碟臺心菜,慰解她:“先生酒量不佳,那位高先生定會照顧好他的。”

況且,依他看,她才是最該教人耽心的那個,如若他不在,豈不是只剩她一個小姑娘在家裏,夜裏一準會怕。

不單他這般想,就連此時遠在襄雲醉朦騰的夏先生也想到這兒,忽然有些慶幸家裏還有個小子陪著她。

幾經勸慰,夏意才安了心,然愁容依舊。

景深覺得她著實不對勁,左思右想絞盡腦汁才明白來,定是昨日阿溟同她說了要回去的話。

難怪他整日都沒到院裏來。

想通這事,他趕忙搜腸刮肚,將聽過的趣事往外倒,趣事不夠他就將他兒時出糗的事搬出來,直說到月出東山。

正值十五,明月高懸,景深望著月忽然升起別的心思……

古來便有花前月下宜幽會的說法,此時無花,月總是有的。心動不已的人當即回屋抱了一卷竹簟和幹凈被衾來。

夏意不解:“這是做什麽?”

月光滿庭,襯著少年白皙的面頰,他笑著揚了揚下頜:“上房。”

說完將東西擱去石桌上,借著月光溜去屋後將木梯搬出來,搭在屋檐上,拍了拍結實的木梯。

“真要上房?”

“騙你作甚,我帶你看月亮。”

可是庭中也能看月亮啊。夏意吞吞聲,說不出這話,點頭應他。

上一次用這木梯還是過年掃塵網時候,年紀同她差不多的木梯,她卻一次也沒上去過,這會兒扶著梯緣仰頭看,不太敢上。

“怕什麽?要是掉下來,我接著你就是。”

景深總說的一句話,怕什麽,要是如何如何,有他在便是。

比定心丸還厲害,她每次聽後當真就不怕了,於是順著長梯,慢吞吞往上,爬了好久才到頂端,在景深的指點下顫巍巍地往上走了幾步,腿有些發軟。

輪到景深上來時,她提著膽往院裏探頭,景深怕她一頭栽下來,當即喝止她。

夏意卻覺得他還在下頭,是奈何不了她的,於是默默伸著腦袋,他將薄被和竹簟卷在一起,只手圈抱著往上爬……他怕她栽下去,她也怕他沒扶穩摔了啊。

好在他也好端端地上來了,兇巴巴的,再不許她在屋檐上探頭。

夏意撇撇嘴:“又不是我想上來的。”

景深理虧覷她眼,展開竹簟,將被衾鋪在上頭,拍了拍:“躺下看看硌不硌。”

她乖乖爬上去,只有兩只腳踩在蝴蝶瓦上,試著躺下。

玉輪當空,躺在屋頂上看它又大了好多,她側頭看看蹲在竹簟外的景深:“很舒服的,你不要躺下麽?”

景深心怦怦直跳,想說這樣有失分寸,可還是不受控地點了點頭,遲疑問:“我能麽?”

“本就是你的主意啊……”

他臉燙些,終在最邊緣躺下,兩手停在腹上,整個人僵硬得像根木頭,過了好久才偏眼看夏意,與她中間只隔著一人寬。

被看得久了,夏意也偏過頭,小聲問:“不是看月亮麽?”

景深忙轉正頭,望著月亮尋思著從哪兒說起,停了片時悠悠開口:“聽說月亮上有個廣寒宮。”

“嗯,嫦娥仙子就住在裏頭,還有她的小玉兔。”

“那後羿你可知?”

“嗯,書上說帝堯時十日並出,他射了九個下來。”她伸出根指頭,圍著月亮劃了個圓,接著問,“為何會十日並出呢?”

“不過是神話罷了。”

“也是,又怎會有仙子呢?”

“……”

景深噎了噎,又偏頭叫她:“夏意。”

“嗯?”

“你偏頭看看我罷?”

“不要。”她非但沒偏向他,還朝另一側轉了轉,留給他發髻微亂的後腦勺。

景深楞了楞,今日再一次覺得她不對勁,壯著膽子一伸手將她腦袋掰回來,霎時僵住胳膊。

她哭了。

眼眶裏打轉的淚花匯聚在眼角,兜不住時便越過鼻梁,啪嗒一聲砸在身下的薄被上,暈開深色的小花。

景深手還輕搭在她臉龐上,呆了好久才拿指腹替她拭淚,夏意再也忍不住來,放聲哭起來,他找出方帕來替她慍淚,直到嗚咽聲漸停下。

月光下,少年低聲問她:“舍不得我?”

夏意抽抽鼻子,淚光點點,哽咽著嗯了聲:“舍不得,我還有好多事想和你一道做,還有好多書想和你一道背,還有好多好奇事想問你,還想……”

還想,還想問問那日在榴樹底下,他為何要偷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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