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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夏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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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子悠悠揚蹄, 呼哧一聲便拖著驢車往襄雲去,阿寶同二人道別後就摸著腦袋候在臨院外,等先生一道去學堂。

先生素來不是拖沓人,今兒出門晚乃是教景深耽擱了腳步。

昨日他打學堂回來後二人就笑嘻嘻與他說今日不去學堂的話, 問過才知這是要畫畫兒, 說一出是一出, 便是各長了一歲也改不了小孩兒氣性, 長夏裏也不怕熱。

於是乎,今日一早起來就受景深邀從書房裏搬了書桌出來, 才擱好在梧桐樹下, 景深又拔腿去屋裏取紙筆,尚有話說的先生只有等著他。

景深抱著東西出來時,見先生還立在門邊,問他:“先生有話說?”

“嗯。將昨兒的瓜隔在井底浸著, 炎暍天當心中了暍。”

“謹遵先生教誨。”景深嬉皮笑臉應他,邊將東西放好, 先生這才擺擺手出門,帶著阿寶往學堂去。

聽話的景深就到廚屋裏抱西瓜出來,前些時候就有外村人挑著瓜賣, 聽是白頭一戶人家有一塊西瓜田,先生昨日回來時左右手各抱了一顆。

西瓜入桶, 漸漸沒入水面,沈去井底,景深做好這事又把夏意窗臺上的五色鳳仙抱去了石桌上, 拍拍手才去叫還未醒的夏意。

可夏意哪兒是沒醒,分明與景深差不多時辰起的,然後就縮在屋裏打扮這半日。

景深敲門時候她正在門後磨磨蹭蹭,一聽聲僵了僵,縮著脖子開了門,只腦袋露出去,身子全藏在門後,兩只手扒著門框。

屋外人發笑:“藏著作甚?”

夏意抿唇,短促嘆聲:“我太紅了,怕你笑話我。”

今兒她穿上了那襲石榴紅裙,紅彤彤的,美得不得了,可要她出門去又挺難為情的,她從未見過有人穿紅成這樣的衣裙。

更何況,外頭這人過年時還笑話過她那身棗紅色小襖,今日這石榴紅更明艷。

景深頓了頓才明白過來意思,笑彎眉眼:“哪回是誠心笑話你的?你出來,若我笑了我是豬頭。”

她咬著唇笑了笑,將門大打開,整個紅彤彤的身影畢露在景深眼前,景深當真去他所說沒笑她,反而看得細致。

夏意被他看得不自在,撓了撓鼻尖,還是沒忍住和景深顯擺起來,提起腰際的一根紗帶與他說:“原本穿上有些寬大的,見箱底還有這麽根帶子,猜是束腰的就試著系上,奇的是一下就合身來。”

裁衣人不知她尺寸如何,這許是最好的主意的,添了根紗帶反倒又讓裙裳精致不少,而且腰肢一束她才知她腰有多細。

她又美滋滋地稱讚好幾句,總算誇完了這石榴裙,一看景深,他已經聽笑來,她一啞,忽覺自己太沒見過世面些,微紅著臉問:“你笑什麽?”

“頭一次見穿紅裙這般可愛的姑娘。”

原是誇她,她偏了偏頭,悠悠道:“那開始畫罷?”

景深先點點頭,點過了才有些為難地撓撓頭。

他昨日出的主意是,她在石榴樹蔭底下給他畫,自然不能是幹站著,也不能像給宮人畫肖像那樣呆坐在椅上,尋思來便想到美人榻……

眼下問題便出在這美人榻上,恐怕整個若榴只能在小姑娘屋裏找著,可他,可他總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再進姑娘家的閨房罷?

好罷,除此外再無其餘辦法,要她一人擡出來的話定是不成的。

“怎不進來?”夏意朝窗邊走了幾步才發現景深沒跟進來,又退回門邊招他,像個沒事人似的。

這事若放在別的姑娘頭上,總會落得不好聽的話,可景深眼前這個姑娘,是個呆瓜。

被呆瓜一襯,他這個本該氣度不凡的世子就像個扭捏的大姑娘,畏首畏腳反不像君子。

景深清咳一聲,揚聲問:“你屋裏可有不便見人的東西?”

譬如那等粉色的貼身衣物……

不便見人的?夏意回頭環顧,確認沒什麽見不得人的,點點頭。

景深這才肯進來,不敢多瞧,徑直朝小榻去,在夏意的幫輔下成功將它擡去了石桌旁的石榴樹蔭下,至此已萬事俱備。

福寶湊巧出現,站在榻腳邊一倒,睡了過去。

時辰尚早,二人簡易吃了些東西就施展大計,夏意擺好笑坐在榻上,腰背挺直,景深則走去梧桐樹下弄色啟畫。

一個眉眼盈盈笑梨渦,一個雙眸含笑持畫筆,二人算是做著同一件事,笑的卻不是同一件事。

夏意笑是因她是要做畫中人的人,自然要笑,景深笑則是覺得夏意傻,他……他是從她周遭景物落筆的,尚未畫她。

《夏意圖》本是他對著夏意脫口說出來的名兒,可想得久了,腦內便也描摹出此畫來。

景深的《夏意圖》,不單要有夏意,還要有屋宇、榴樹、貓、五色鳳仙與美人榻……換言之,夏意圖不單要有夏意,還要有夏之意。

若極師父的弟子總要有境界的。

少年眉宇間笑意更甚,夏意看著他,原本僵硬的脖頸緩緩放松,自在地打量起他。

前幾日讀《世說新語》,書裏說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她初見這些字眼就覺得像是在說景深。可她是個只會硬背詩文的蠢笨姑娘,只會撿別人的話誇他,要她自己誇的話,只能說出他像小樹,笑起來眼睛像彎彎槐花這樣的話。

分明……分明有更美好的詞來讚述他呀。

正想著,拿著畫筆的人就擡起頭來,看見她直楞楞的眼神後微一擡眉,還未開口夏意眼神便飄忽去別處,人倒是還好端端坐著。

便也沒說什麽,各自安安靜靜地畫畫兒,直到夏意坐得累了,可憐兮兮問他:“我能動動麽?”

景深憋著笑點頭,同時良心又受了譴責,索性道:“我先畫其他的,你隨意。”

聽是隨意,夏意登時伸展起來,準備去瞧瞧景深畫了半晌的畫,結果自然是被做了壞事的景深擋了回去,借口是得畫好了才能給她看,這樣才有驚喜。

虎頭少女便當了真,不舍退回幾步,問:“你口渴麽?想不想喝甜糖水?”

“你喝就是。”

畫起畫來的景深比其餘時候都要沈穩,夏意欣慰點點頭,到小廚屋裏搗鼓兌了大杯糖水才又出來,乖乖抱著杯盞喝水,放松夠了又坐回榻上,發現上頭落了朵榴花下來,幹脆撿起來插去頭上,笑著拍了拍矮榻:“我歇好來,你接著畫罷。”

“好。”景深擡眼看看她,繼續給石榴樹添枝加葉。

亭午將至,日頭愈高,景深大抵是畫得忘了時辰,不怕熱也不怕餓似的,只字未提晌飯的話。

臉快笑僵的夏意趁他低頭悄悄動了動,摸了摸平坦的肚子,欲言又止。連站著作畫素來“大肚”的人都沒說累,她坐在榻上的哪兒能埋怨?

石榴開遍,綠蔭滿庭院,時辰一到梧桐樹上的蟬便叫起來,往常這時阿溟會抱著福寶一起捕蟬,今兒他去了襄雲,福寶也懈怠趴在榻邊酣睡,只能任由蟬鳴陣陣。

夏意境界頗深,心道蟪蛄不知春秋,且由著它罷。作畫人則心無旁騖,便是蟬叫聲也驚擾不得。

熟睡中的福寶動了動耳朵又換了個姿勢繼續,境界頗深的夏意看著它,暗暗羨慕,一邊繼續撐著眼皮強打起精神,可終歸架不住困意,在蟬鳴聲中越來越昏沈,抱著團扇一倒,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

景深瞥見動靜大喜,拿方帕拭了拭額頭的汗,總算提筆畫起了紅裙少女……說來不齒,他一早的煞費苦心為的便是讓夏意躺下,這才是他想畫的《夏意圖》!

夏日愜意,是她說與他的含義。

愜意之意,總不能是像她那樣僵硬坐著。

可他是個端端正正的好男兒,總不能開口讓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光天化日躺在外頭,總得有個契機,是以才出此下策等她自己睡去,他就不信這個貪睡鬼不會困。

果然貪睡鬼就是貪睡鬼,他興致勃勃地畫著,運筆順暢,不時擦擦汗撩撩袖擺,卻因怕小姑娘中暍中途一刻也沒停,好在夏有涼風,不時吹會兒。

日漸西沈,再一陣微風吹來時他總算收了筆,甩甩手,撐著長桌看畫。

不過是粗略畫成尚未上真的稿本,但景深仿佛已見著了紅裙少女於夏日在石榴樹下小眠的場景了……

景深頓了頓,一擡頭,可不是見著麽?就在眼前。

他輕笑聲,溜去斟了杯涼水飲盡,再回梧桐樹下時將半幹的畫收回自己屋裏去,等過幾日全畫好了再給她。

出屋時又有小陣風送來面上,盛開許久的榴花臨近雕敗,火紅的花瓣就這麽飄飄落下。

景深大步過去榻邊,果真在榻上躺著的小姑娘眉心見著一片花瓣,像是添了顆美人痣,不過熟睡中的人並不舒適,秀氣的眉毛已微微蹙起。

他單膝跪下,只手造次,將花瓣從她眉心提起,榴花花瓣帶著微微涼意,有些滑,從他指尖飄落至福寶鼻尖,引得它呼呼打個噴嚏。

夏意仍舊蹙著眉,想來榴月天睡在外頭誰都不會安穩,景深撿起掉在地上的團扇,上頭正好也繡著榴花,他看了眼便替她輕搖起扇子來,小風徐徐舒展熱意,少女緩緩松了眉心。

白皙的臉頰不知是熱的還是教衣裙襯的,微微紅著,長密的眼睫落下陰影,唇畔的梨渦若隱若現,搖著團扇的少年一樂,才知她原來睡著時候也是笑著的。

“嘁,在樂什麽?”怕吵醒她,他聲音放得極低。

搖著搖著扇子,他又湊近些,拿扇墜兒上的流蘇在她臉頰上掃過,掃一次,她眉頭就蹙上一蹙,發出斷斷續續的咕噥聲以示不滿。

幾番下來少年總算舍得收手,然不待往後撤身,又吹來陣風,石榴花瓣鉆過綠葉縫隙,簌簌飄落在她裙上、發間乃至唇瓣上。

景深想也沒想的替她撿了去,人卻在觸碰到她唇瓣的一剎麻了麻,手像貓爪觸到水那樣忽然彈開,僵在半空。而目光,定定地留在少女櫻唇上,一抹淺淺的粉,像蓮瓣顏色,瞧著……

瞧著想讓人嘗嘗看是什麽味道。

他想著,鬼使神差地將身子再往前一傾,低頭覆上了少女的唇。

在火紅盛夏裏,沾帶上疏微涼意。

剎那間,手一軟,榴花團扇直直砸落在福寶頭上,喵嗚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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