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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深院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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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夏意還要兇巴巴的風搖得屋外的樹嘩啦響,景深立在風中頗顯狼狽地咳了聲兒:“無礙,只找不著你人。”

他的樣子哪兒像是沒事的,夏意愧疚垂頭:“早間還忘了與你說去學堂的事,你餓了麽?我給你做吃的罷……”

景深搖搖頭,道:“我吃過的……午間在階前等你時,臨院大叔見了問我是誰人,我只說暫住在夏先生家的他就給了我一碗面疙瘩。”

“李叔?”

“嗯。”

夏意撓撓耳鬢,心道李叔果真是大好人,就連不認得的人也要給碗飯吃,不過眼下還是他傷勢重要,於是招他回院尋傷藥去。

景深想到臉上的傷,露出難堪神色,坐去石凳上時不禁忿忿嘀咕:“竟朝臉上打,也不知醜成什麽模樣了……”

先生屋裏的夏意上下翻了個底朝天才找到藥,好似是前兩年下雪時跌了一回才買來的藥,抱著出院裏時他正垂喪著腦袋,看著可憐兮兮的。

“是誰打的你?”她問完才想起他初來此地,哪兒認得人,也因此更氣更懊惱了。

他才剛來,什麽仇怨要將他打成這樣?

於是又兇起來,改口道:“待會兒用了饗飯我帶你指認人去。”

景深聽後忙出言制止:“不……不了罷。不過點小傷,不礙嘶——”

她塗藥的動作許因生著氣重了些,惹得景深吸口涼氣。

景深呲著嘴角看她,她細長眉毛微微挑著,很是不快:“你如今住在我家,便是我家的人,有我和爹爹在,往後不會有人欺負你的。”

景深喉頭微哽,說不出話,良久才憋出一句:“你誤會了,我沒被欺負……”

夏意自不會聽信,而是細嗅了嗅手上的小藥罐兒嘆息:“這藥擱得久了,味兒都快散沒了,明兒我去學堂問易寔,他該有的。”她記得裏正夏日時在村外摔了,家中定有藥的。

景深皺皺眉沒再辯駁,只忍著疼由她給自己搽藥。

他長到十五歲,架自是沒少打的,只從來沒人敢照著他臉打,今日倒好,教幾個毛頭小子給揍了。

“別處可有傷著?若是有傷,夜裏回屋可別忘了擦藥。”她將藥瓶兒推到他面前。

景深仰頭看她,眸子還帶著潤色,試探著說一句:“只我屋裏沒燈,恐看不著搽藥。”

“唔,爹爹忘了買燈麽?”

不是忘了,是刻意沒買的,景深腹誹。

“那我取兩支蠟燭給你可好?可還缺別的?”

景深遲疑下,說出祈願來:“我今兒還想沐浴……我自己能燒水。”

後補上的半句是怕再煩勞人,這話若教王府裏伺候他的人聽去,心底總要生出波瀾的。夏意卻無從知曉,只叮囑他該用哪口鍋燒水來。

他連連點頭,末了才提出最後的心願:“我能借借你的鏡子麽……”

夏意先楞了楞,而後總算彎眼笑了下跑回屋找銅鏡去。

***

前幾日才磨過的銅鏡,照人時清晰無比。

可夏意再從屋裏出來時院裏的景象再不覆方才了,不過取個鏡子的功夫她爹爹便落了家門兒……跟著進院兒的還有幾個鼻青臉腫的小少年和幾個怒氣騰騰的婦人。

這場景……夏意抱著狐疑看向景深,他正似怒又似惱地望著庭中幾人。

一個婦人先開了口:“先生你可瞧瞧,我家阿全教他打成什麽樣了?”

“我家阿三兒眼都教他打腫來。”阿三娘從哭鬧著討理,另一個婦人也跟著鬧起來。

一時間夏家小院裏鬧哄哄的,才下學回家的阿寶聽到動靜都縮著脖子湊來門外聽。

頭回見識到村婦潑辣的景深幾度要辯言時都教幾個婦人們兇得沒了招架之力。一句“以大欺小誠然不假,可以多欺少也是真”的話被打斷幾次才說明白。

至若這幾個婦人存的什麽心思,鬧了這許久他自也聽明白了,是定要從先生這兒索些東西回去才肯罷休的。

少年眉心鎖得緊緊的,指節也捏得泛白,偏那幾個臉腫的小孩兒還躲在後頭給他擺鬼臉。

既忍無可忍,那便無需——

“景深。”原本正與人辯理的夏先生忽不輕不重地叫了他聲,他一聽聲,驀地蔫下來,看去夏先生。

不知緣由,只覺得這聲叫出了堪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句的威力。

先生應付這事時與尋常文人一致——便是心平氣和地講一番理後妥協地拿東西出來。他辯完理後便幹脆到廚裏取了一大條熏火腿出來交給三個婦人,她們這才拉拉扯扯地出了院。

院裏總算靜了下來,景深脖頸仍漲得通紅。

“爹爹……”一直守在先生身後的夏意上前去,懷裏還圈著取給景深的鏡子。

夏先生像沒事人似的,笑著拍她腦袋:“無礙,我做饗飯去。”

“嗯。”她點點頭,等夏先生進了廚房才過去石桌邊上,看少年好似氣悶著,撇撇嘴角。

他打了人還氣什麽?虧得她以為他是教人欺負了。於是將小鏡子頓在桌上一句話未說就轉身走了。

景深看著倒扣在石桌上的銅鏡,又看眼夏意背影,比早間更要氣短……

及至饗飯時,桌上一碟煨火腿,一碟秋葵,三碗白飯。

景深盯著那盤火腿,食不下咽,三兩下刨凈飯悶悶道聲吃好了便下了桌,這回換作夏意看著他背影去……

率先離了飯桌的人先收了碗箸,爾後在案頭找到夏意方才說的大鍋燒水去,卻發現竈裏壓根沒火。額角微跳,僵站片刻才到角落撿了柴禾嘗試架火,幾番嘗試下來手都快點著了火才生起來。

臉上傷口見了汗火辣辣地疼著,風匣與陣陣煙霧間熏得快落淚,狼狽不堪的少年在見著火光後深埋下腦袋,露出個笑來。

牽得嘴角生疼的笑。

***

夏意收碗筷進來時便見景深坐在自己素日裏墊腳的凳子上,少年見她後腦袋僵一僵才仰頭。

本就挨了打的臉上又添了幾道灰黑,滑稽又可憐。夏意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後別過頭不看他。

鍋裏的水“咕嘟嘟”沸著,她垂著頭去另一邊洗鍋碗,才添了清水進鍋裏景深便湊來邊上,手裏葫蘆瓢舀著半瓢熱水,在墻上一盞燭燈下蒸著熱氣。

“添些熱的罷。”

她縮回手,看葫蘆瓢中熱水慢慢添註……到洗碗碟時候果真不凍手了,洗好了碗只微微發出點聲音,他便乖乖放碗去。

這般好的小哥哥,怎麽會打人呢?可事實就擺在眼前。那幾個小子本就是若榴最頑皮的,卻隨便提一個出來也比他傷得重,瞧不出他還這般厲害。

她在心裏漫無邊際地想著,倒沒忘了回屋找兩支蠟燭給他的事。

得了蠟燭的景深已是萬事俱備,只欠浴桶,只得委屈用個大木盆洗。白日裏那幾個小孩兒倒沒往他身上打,除了打人的腕子有些疼外身上並無皮肉傷,沐浴後便借著微弱的燭光胡亂往臉上抹藥。

對鏡仔細看傷時回想起了白日的事,不禁露出副一言難盡的表情……

不過只是去散散心,卻沿著河畔亂竄去了田地裏,本就教油汙了的鞋後又陷進濕泥裏頭,如此一來就教來得詭異的挫敗感蒙上頭。

不巧又聽見幾人在嘀咕,繞去看時是四五個樹樁並坐的小孩兒說著話,隱約聽見了“世子”、“夏先生家”一等詞。登時一驚,只當自己的身份教人曉得了,不待多想便出去問幾個小子,又與他們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些話,哪知一群莽撞的就動手打起人來……

夜裏風又起來,吹得門又陣陣響,景深總覺得是有人推門,回神套好衣裳將水倒去茅屋。

天已大黑,夜幕上星星圍著月亮一閃一閃。

他駐足院中仰頭看夜空,連日來的郁結煩悶忽地散了些去,便頗有興致地回屋搬了把交椅到院裏坐下,將濕漉漉的發搭在椅背上靜靜兒看著星星。

明兒廿八,過幾日就九月了,也不知那位拗王爺什麽時候才許他回去?近些日子,恐只有度日如年四字才能解……

“賞月呢?”

身後冷不丁傳來男人溫潤聲音,景深頭皮麻了麻,起身來叫人:“先生。”

月下的夏先生好像笑了下,囑他道:“夜裏風涼,去找張帕子擦擦頭。”

“嗯。”他應聲去屋裏,出來時頭上頂著一張幹帕子,手上又擡了把交椅。兩人並坐在月下庭院中低低敘談許久才各回屋歇息。

因將傍晚時想辯的話全都說了出來,景深總算得了個好覺,翌日一早到堂屋時夏意將剝好小半簸箕的花生。

互相看對方一眼,誰也沒說話。他坐下抱著飯碗用粥,覺得這比昨日吃的要甜得多。

他不哪般愛甜的。

“這粥是你做的?”

剝花生的人停了動作,歪頭看他時點了點頭,沒忍住問上句:“好吃麽?”

少年正色,不吝誇讚:“嗯,好吃。”

頭回有外人誇她廚藝,小姑娘眉梢悄悄彎了彎。

二人間的氛圍漸緩,後由她看著景深洗過粥碗兒才又回堂屋,方桌圍坐一道剝花生。

花生殼在指尖裂開時發出清脆的“哢——”的聲兒,粗礪外殼彈開時候指頭有些疼,嵌在殼上未洗凈的泥塵蒙上舊漆木桌。

“昨夜裏你和爹爹說了什麽?”

昨夜院裏說話聲低低鉆進屋裏吵得她都睡不好來,更要緊的是還惹得她好奇。

景深專註的剝花生,頭也不擡:“與先生說那事我是被冤枉的。”

她停下動作:“嗯?你沒打他們?”

“……”景深噎了噎,“打是打了,可那是他們幾個欺人太甚。”

“他們三人先打的你?”

他忍不住吃了幾粒花生米,放委屈了聲調:“豈止三人,有五個的。”

“五個?他們作何要打你?”

景深皺眉,不為人知地難堪一會兒才與她解釋,不過用的是避重就輕的說法,還稍改了改細枝末節。

“昨兒出去走時無意間聽那幾個小子合謀要來偷你家屋後的柿子。”是以……是以他們說的是柿子,而非世子。

因著一場驢唇不對馬嘴的交談打了起來,景深忍住不氣悶。

“然後你就教訓了他們,他們一惱就打了你?”

景深不再言語,夏意便認定是這般了。原來錯才不在景深那兒……

她昨兒卻偏聽了那幾位嬸嬸的一面之詞跟景深慪氣。他分明的好心卻落得五人拳腳相加,若非功夫好些早教人打得缺胳膊少腿了。

愈想愈止不住後悔。

他才十五歲便沒了家,如今連摔個盤子都愧疚難安,今日若沒將話說明白,自己還要拿他當討厭的人看……豈不是更可憐了?

“對不起。”她頭像是要埋進裝花生的碗裏,低聲和他道歉。

景深看著眼底腦袋,忽覺罪過:“又非你打的我,哪兒需你賠不是。”

夏意仍垂著小腦袋,將昨日舊話重提:“往後不會教人欺負你了。”

真不知姑娘家腦袋裏想著什麽,都見識過他打過的人了,怎還覺得是他被欺負了?他裝模作樣不過是想教她別跟自己置氣啊……

無奈並著難堪,他喚她聲:“夏意?”

“嗯?”總算有反應擡了頭。

“我從未教人欺負過,往後更不會教人欺負,如今不過倒楣些,等我歸家時早便沒事了。”

夏意一楞,脫口問:“歸家?你不是……”說到一半,後頭幾個字就被她生吞了回去。

景深接上:“無家可歸麽?”

“……我沒這般想。”她小心看他眼,指尖的花生卻要教她磨得平了。

“先生那時只說是‘暫且無家可歸’的……”看她一臉費解,他解釋來,“我來若榴是因我做錯了件事兒,我父——父親氣怒之下就將我攆了出來,所以待他消了氣就會派人來接我回去的。”

夏意聽過後,耳尖比花生紅衣還要紅,難怪他瞧著不難過,原是她一直會錯了意,咕噥著認錯:“是我太笨了,胡思亂想許多……你莫生氣。”

小心翼翼的模樣景深都笑了笑:“我為何要氣,我現在確實是無家可歸的。”

她呆呆點頭,好久才問:“那你家住何處,為何會到我家來?”

“家住京城,至於何故來了你家,我也不知。”不過看先生……許是父王認得的人。

夏意則在聽了“京城”二字喔圓了嘴巴,爾後裝作不經意地撓眉心覷景深,景深覺察回看她眼,她忙怯怯縮回視線苦剝花生。

景深:“……”

作者有話要說: QAQ前期的視角會常切換,想對比心境制造些微妙的誤會。後期制造火花時就會統一些~這裏我猜這本應該能寫到30w字吧。

☆昨天有小天使問我是不是很喜歡石榴,其實這次的石榴是個意外啊。因為我一直很喜歡《夏意》這首詩並且越看越喜歡,然後有天突然就想——如果是在一個“石榴開遍”的小院子裏怦然心動,一定會很甜吧。這也是改書名叫“甜院”的原因吶。後來發現石榴又名若榴,諧音若留,就覺得更有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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