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歸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雲客也是這般蒼老脆弱，他的步伐變的緩慢沈重，他眼神渾濁疲憊，病魔讓他看起來比常人更要蒼老，面部甚至有些扭曲的不對稱。

可他對自己更加縱容，像是心底有個無限的漏鬥將自己所有的任性和無知包容進去，只是他卻不在向以前那樣註視著自己。

雲歸去牽著他的手時，他會裝作不經意的抽回手，雲歸擁抱他的時候他會突然間全身僵硬，幹巴巴的丟出兩句不痛不癢的話，然後將自己推開。

他的力道是那麽輕，可是那麽堅決。

雲歸常常會覺得他已經不再喜歡自己了，可是他的目光依舊溫柔，但是他卻不再向以前那樣註視自己，總是透過自己落的不著邊際。

他也常常微笑，卻透著無法抑制的悲傷和無奈，他們在一起五十多年，他讓雲歸學著接受，卻沒有讓雲歸學著付出，無論是生活還是感情。

所以那時候雲歸並不懂他為什麽總是想著推開自己，那特別是當他知道雲客老了，並且隨時可能離開自己，他為了這件事惶恐驚慌不已。

雲歸突然想起最後一次他們大吵那次，雲客看向自己的目光。

他的目光悲傷而沈痛，他嘴角囁喏，似乎伸出手似乎想如同以往那樣擁抱自己給與安慰。

他瘦弱的身體微微顫抖，被命運壓垮的脊背卷縮著，他的風彩已經被歲月吞噬殆盡，此刻像個再平凡不過的可憐兮兮的小老頭在卑微的祈求著原諒。

雲歸那時候已經在為自己的口不擇言在後悔，他想只要一個擁抱，或者一句話，他就會道歉，會妥協。

可是他看著雲客擡了擡手指，卻依舊站在那裏動也不動，只是看著自己，那個目光太過覆雜，沈墊墊的，卻都是自己看不懂的悲傷。

他那時被雲客可能將自己丟棄的負面情緒積滿了，在看到他那時的表現後，更加氣惱難過。

而現在，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雲客那時的目光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已經老了。

這老去的不只是他的容顏，他他長長會覺得喘不過來氣，神經一天比一天疲憊，覺得困倦，可是又整夜整夜的醒著。

他發現，以往香甜可口的飯菜有些嚼不動了，昨天放在這裏的錢袋什麽時候不見了，碗筷上的有些沒洗幹凈的菜葉，身上總是彌漫著一股難聞的氣味，他時常分不清回家的路甚至昏睡在馬路上。

這種蒼老吞噬的不只是他的容顏，還有他的意氣風發，他發現自己拉著和愛人的手走在街上的時候，旁人奇怪的目光。

他發現路途中旁人在誇讚，他是一個好父親，他發現自己病弱的身體已經沒有辦法肆無忌憚的背起他的愛人了。

他已經跟不上他的步伐了。

愛人年輕的身體越是漂亮朝氣，就越忖出自己的醜陋蒼老。

他只能藏起自己滿腔的愛戀，將欲望壓在不見天日的角落裏，只有在偶爾的不經意間，偷偷的看一眼。

雲歸突然明白了什麽？

雲客那時候很不安吧，可自己卻沒有能發現，依舊任性霸道的使著小性子。

所以他才會留下一句不後悔之後，在一次次的輪回中喝下了那碗孟婆湯？

他想到這，突然有些明白那日對羅錦說過關於過去的故事後，他露出的不安了，或許他也在擔心，自己終將蒼老故去。

他突然非常想沖到羅錦面前告訴他，自己永遠不會離開他，無論是否白發婆娑，無論是否年華垂暮。

他想告訴他，雲客就是羅錦，羅錦卻並不是雲客。

他從不曾認真的了解過雲客，特別是當於羅錦的那個吻後他甚至認為雲客後悔了。

可雲客說他不後悔是認真的，否則以他的為人，能將愛情密子不言，何不把這句話帶入棺木裏去呢？

自己卻誤會他後悔了，他卻只是任性的將雲客綁在自己身邊，卻連一個承諾都不曾給他，所以雲客才會在後面的那些時日裏想要推開自己，又想要討好自己。

最終決定放棄了自己！

可是他現在想告訴羅錦，不要放棄愛他，他愛羅錦，他要和羅錦在一起，以一個愛人的身份。

他想著便這麽做了，倫發的發帶在奔跑中散了，墨鴉般的頭發在身後漫天飛舞，淩厲的風聲穿過黑發，流動著不顧一切的堅韌和決心。

他卻不管不顧的往著來時的路跑去，心裏鼓噪的情感層層堆疊，他無意識的露出笑容，幻想著羅錦聽到這個消息後的表情。

可是他沒想到會碰見洛唯城，他實在討厭這個人，錯身就要離開，卻被拉住了。

洛唯城的氣質向來是溫和寡淡的，此刻卻難得的透著幾分執著和強勢，雲歸掙了掙竟然沒有掙開：

“你想幹什麽？”

洛唯城道：“我有些事情想問你。”

雲歸皺眉：“我說了你錯人了，我也沒有去過你說的那個地方，更不知道你家裏是什麽回事！”

鮫人的力氣不算大，可是洛唯城到底是個書生，此刻雲歸一直要走，他拉住人也有些費力，不依不饒道：

“那你認識洛鄰君嗎？”

“你到底在說什麽！我不知道什麽洛鄰君，你有病吧！”

雲歸到底是掙開了，踉蹌了兩步站穩後轉身就要起來，洛唯城急聲道：

“你如果不認識，那他為什麽會有你的畫像！如果你不聽我說話，我直接給羅錦看看。”

“什麽畫？”雲歸覺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可是又不想他去翻羅錦還是停下了腳步。

洛唯城看了看周圍已經有人偷偷的看過來了，輕聲道：

“我們到一旁去說吧，如果你看了畫還是不認識，那麽以後我再也不會打擾了。”

雲歸兩次也只好答應了，兩人走向一條偏僻的小巷，雲歸不滿的跺了跺腳：

“現在你可以說了吧！”

洛唯城從身後的包裹裏，掏出畫卷展開。

幽暗的小巷半卷著一層薄薄的日光，春風襲來帶著墨寶的清香，

畫卷上的青年勾唇角笑容洋溢，眼裏是雲歸自己都從未見過的風采，他就安然而鮮活的立於畫面上，輪轉於雲歸無從記起的歷史的河流中。

可是他畫中的人確實是他，雲歸甚至能感覺到透過這幅畫時，自己那時的心情，輕松和愉悅落在輕巧的步伐裏，傾慕揉碎裏在眼裏化作星光，那是一雙看著愛人的眼神。

可是畫卷旁鋒銳挺拔的一行小字，卻又將痛苦無力輾轉嵌入紙頁：

雲深不知君歸處；

墨濃難書舊年春。

這幅畫像是展開了一段無從言說的往事，他從記憶的長河裏反覆搜尋，依舊不記得有一個叫做洛鄰君的人存活在他的生命裏。

他憤怒的看著洛唯城，這個單薄寡淡的書生在此刻讓他惡心厭煩，他咬牙罵道：

“你到底要做什麽，我不記得這個人，你為什麽要給我看這個，你想知道殺了你全家的人到底從那裏拿走了什麽，你去查就好了！跟我有什麽關系!你為什麽一直抓著我不放！還偽造出一副畫來騙我！我再次告訴你，我不認識洛鄰君，也不知道你說的人是誰，你要是想知道真相，就自己去查，別再煩我，如果有下次，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說完便氣勢沖沖的離開了，洛唯城感覺他的神情不像作假，不由懷疑，這個雲歸或許不是當年的那個雲歸？

雲歸看似氣勢洶洶的離開，可心裏卻難以言已的惶恐，方才洛唯城的眼神裏的那股韌勁讓他明白這件事或許不會就這麽結束。

他好不容易和羅錦在一起，他不希望有人要破壞這一切。

可是更讓他驚恐的是，自己看到那幾個字之後的酸澀難忍。

明明不認識這個人，可是為什麽他會那麽難過？

洛鄰君……

這個以往聽起來最普通不過的名字，此刻卻突然賦予了新的生命，如同被行人踩扁的腳印，原本就該堂而皇之的略過無聲無息，可是此刻卻突然開始無限延伸。

是誰踩下的腳印？

他穿著什麽顏色的衣服？

他的表情是微笑還是苦悶？

這種存在於自己意識之外的情感，讓雲歸覺得恐懼而難堪，他背叛了雲客嗎？

他明明說過，要生生世世和他在一起的，為什麽經過百般磨難，一切看似已經光明了，定好的方向卻突然打個了彎，拐向了另一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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