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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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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停響得象要噴火的鬧鐘,永恩從被窩裏爬出來,啊,真想死在床上算了,睡眼惺忪,先對著拼滿畫作和照片的墻壁模糊呢喃,“早上好。”抻懶腰,打哈欠,又飛快捂住嘴,對著墻壁,“還沒刷牙,失禮了。”她笑,短發素顏,色如春曉。似乎發現哪裏不太對,湊近墻上的照片一點點查看,最近雨多,可別影響到相片和畫作的“健康”。嗯,莫莫師母還是很漂亮,制服聽診器完好無損;師父泰哥依舊魅力驚人,笑起來不輸李察基爾;爸爸媽媽沒變化,歲月不改他們的美麗;那張題名《歡顏》的畫作,啊,知道哪裏不太對了,阿彼的臉有點花,雨天真討厭,永恩找筆修補阿彼的臉;又忙著查看三連拍《我的人間》,很好,沒被天氣連累,相片裏的每個人都老帥老帥的;最後,是方幟校園教學樓頂樓的風,陽光和少年,這一張打印出來的畫作,永恩題名《馬不停蹄的憂傷》,思念,傷感,還有腳步,馬不停蹄。指尖掃過畫中人的影像,擦掉光潔紙面上幾乎沒有的灰塵,永恩又笑,她特有的,很有精神的笑容,嘴裏吐出倆字,“弱雞,”永恩再次,“早上好。”

芝加哥,早,六點十五,永恩落力洗漱,牙線漱口水缺一不可,收拾停當,熱牛奶煎蛋烤吐司五分鐘內弄妥,打開李平媽咪房間的門,朝氣蓬勃,“媽咪,不能賴床哦,等等蘇西要陪你去散步……”

床上的女人被永恩吵醒,不惱,笑,展顏間眉目如畫,她這個年紀的人,即使具備她的溫婉清麗,也不會具備她的嬌憨純凈。她很溫柔,“寶寶,早上好。”

任何情緒,也會在這樣的溫柔裏融化成一灣春水,永恩照顧媽咪穿衣洗漱,坐到餐桌前,嘴不閑著,邊吃邊交代,“媽咪,我得離開幾天去看爸媽,我不在的時候蘇西會來這兒陪你,你不能跟她發脾氣哦,要乖一點。”

李平頭搖的象撥浪鼓,“你不能走。”她蹙著眉頭,楚楚可憐。

永恩哄她,“我媽媽,你記得的,給你烤餅幹的人,依雲啊。”永恩在肚子上比劃,“她要生寶寶了,我馬上有個弟弟,得去看望他們。”永恩撒嬌,“媽咪,讓我去吧,我會帶禮物回來給你。”

李平遲疑。

永恩雙手合十,“拜托。”

李平才答應,“早點回來。”

永恩,“嗯。”

喝幾口牛奶,李平看著永恩,有幾分怯生生,“你走,我會想你的。”

永恩楞楞,這樣直接的“表白”,還是第一次,她很感動,幾乎要澎湃了有沒有,當即抱住媽咪,香香她面孔,“我也會想你的。”

李平貼貼永恩的臉。

永恩開心,笑出聲,“哦,媽咪,我愛你。”

李平,“我也愛你。”

等到這樣的結果不容易。記得剛到倫敦時候,去見李平,醫生說李平有恢覆到正常的希望,家居生活對她是有益的,她太習慣於療養院裏的環境,被保護和照顧的太過周到,外界刺激不明顯,導致她恢覆更緩慢。於是,永恩決定把李平接出來住,準確說,是在家人的一片反對聲中,執意把李平接出來。

那會兒方明誠和遠山兩口子都勸,在倫敦讀書,隔幾天去療養院陪陪李平就好了,永恩不答應。方明誠電話裏說,“你不能因為跟我負氣而拿李平撒氣。”永恩懶得多講,啪,掛上電話。

可是,因為這麽多年為李平付療養院費用的都是方明誠,不是永恩說接李平出院就能接的。永恩鍥而不舍,去找律師,問,如果能證明她是李平的直系親屬,是不是她就有權決定李平今後的治療方向?這件事被永恩辦成了,跟醫生確定好固定的覆診日期,找好能照顧媽咪的特護,聯絡好學校,也確定了打工的地方,以為日子可以奮鬥下去,李平卻狀況頻出。

無疑,對李平來說,永恩是陌生的,她愛護工和洋娃娃多過愛這個女兒,但最初她還是溫順的,對和永恩一起的生活只是不習慣而已。能習慣才怪,不包括保健師和醫生,方明誠給李平的特護,保姆,做粗工的菲傭就有三四個,永恩只雇得起一個;方明誠給李平在療養院訂的房間是兩層樓帶院子的小別墅,永恩的住處不過是間鬥室。這都還好,讓李平跟永恩發作起來是有一次方明誠不顧與永恩的協定私自探望李平,被永恩放學回來撞見,她家那間公寓的客廳裏,李平彈那架小鋼琴,方明誠正在打理他剛買回來的盆栽,好嘛,吹花嚼蕊弄冰弦,還真把自己當神仙眷侶了。

永恩板著臉請方明誠出去。

方明誠不肯,讓永恩克制一點別嚇著李平

永恩說你趕緊走我就不發脾氣啰

方明誠只好走,李平不讓,拽著他衣角不撒手

永恩氣不打一處來,她費盡心思就是想“撥亂反正”,讓所有人回到屬於自己的位置,可這位老伯怎麽總跟她搗亂呢?當時跟方明誠吼,“你能做點一個成年人該做的事情嗎……”她應該對著方明誠吼了很長很長一串吧,總之就是表達她對他不遵守約定的不滿,神都沒辦法擋住她洶湧而來的憤怒,何況方明誠?

就在方明誠被永恩的一串責問弄得手忙腳亂之際,對著永恩吼回去的是李平,“你是壞女人你是壞女人。”她甚至要打永恩,可這二十年她在方明誠造就的溫室裏呆的根本不懂得怎麽做出攻擊,只是推了永恩幾下。

永恩當時就覺著,不但神仙眷侶還真他媽恩愛情深,可這玩意兒再怎麽著也就是婚外情高貴不了啊,被這一對老鴛鴦氣得爆青筋,暫且閉嘴,放方明誠把李平哄回房間去,那一哄的時長是七十八分鐘。

一個多鐘頭後,方明誠回客廳,永恩把新的戶籍證明拍方明誠跟前,戶籍裏只有永恩和李平。不言而喻,李平的事兒,方明誠做不了主,永恩再次強調,“我說過讓你消失,不然就是我和媽咪消失。這把年紀,說話算話好嗎?”

方明誠一語不發,走了。

但這事兒沒完,之後,就是季遠山兩口子輪流來給方明誠和李平做說客,電話沒斷過,賢伉儷一個月跑了四次倫敦。永恩思忖,她活的這玩意兒也能叫“獨立”?

再給永恩添堵的就是李平,她真把永恩當壞蛋,生活上非常不配合。

永恩問她,“媽咪,你該不是把我當魔獸,把你自個兒當被魔獸劫持的公主,而方明誠是手持寶劍,英雄救美未遂的禦前侍衛吧?”

李平聽不懂,她只說,“我要見誠哥,我要回家。”

永恩長嘆,素手蒙面,累死她,沒法過了。

後來救到永恩的是方明誠寫給她的郵件,老頭被這母女倆磨出文藝青年的筆法,於郵件裏細細交代李平各項喜好和習慣,包括這二十年來李平每一絲進步的過程。還有一件事讓永恩對著電腦泫然欲泣,方明誠說,李平很愛洋娃娃的理由,是把洋娃娃當成她的寶寶,也就是永恩,李平忘記了所有的事情,但李平從沒忘記過她的孩子。方明誠告訴永恩,想得到李平的信任和配合,就一定要對李平的洋娃娃好……

對著電腦裏老文青的郵件心潮暗湧是一回事兒,怎麽活下去就是另外一件事。永恩離開一個多月後,收到爸媽消息,方逸文他們仍沒放棄尋找永恩,她擔心留在倫敦早晚會被找到,再說,她必須做點事給方明誠和爸媽看,不折騰不成活,她再次決定,倫敦不能呆,去芝加哥。

自此日子仿佛被核爆過一樣,永恩必須每天跟老天鬥智鬥勇,努力將被爆成狼藉的生活理順。馬不停蹄,撲來撲去,列日程表自己設工期要求,事情一件件解決,然後,她總算成功將自己和李平弄去芝加哥。永恩不無得意,有點象搗蛋的孩子刻意忤逆父母來強調自己長大了那樣,在爸媽不間斷的電話轟炸和突擊臨檢中,在方明誠布下的眼線監視中,她順利脫困,她想,如此大逆不道,多數她的叛逆期來晚了的關系?至於倫敦那邊的學校,她辦了退學,她在學校暫時沒交到朋友,再說也忙的沒上多少節課,沒人能從學校那裏查到她的去向。不過申請到的,芝加哥學校這邊,她必須要從預科念起。遺憾,其實,就阿光作弊給她改過的那個成績還過得去的,可惜用不上了。

芝加哥對李平來說是完全陌生的環境,不適應造成她的情緒起伏很大,跟永恩的相處糟到極點。她對永恩發脾氣,有時還會動手,怒起來砸壞瓷器,也會弄傷自己。李平病了這些年,身體並不強壯,再說又被方明誠照顧的無微不至,禁不得一點折騰,時不時再來點頭疼腦熱什麽的,讓永恩幾乎招架不住。記得狀況最嚴重的時候,醫生要求永恩再送李平進療養院,永恩拒絕,她不走回頭路,死都得堅持下去。

知永恩知道李平惱什麽,歸根結底一個人,方明誠,陌生的環境代表她再也見不到方明誠,於是一個最溫和的病人被永恩的堅持弄成尖牙厲爪愛咆哮的小獸。事實上永恩對李平並沒有不好,她當然會遷就她,跟她一起玩洋娃娃,給她講故事,和她一起彈琴唱歌,但更多的時候,永恩把她當正常人一樣,跟她聊天說話,她指著自己臥室墻壁上的那些畫和照片裏的人,跟她聊自己的心事,還有一遍遍告訴李平,“我才是你的女兒,你的寶寶,我已經長大了……”

一開始,永恩沒指望媽咪能把她說的都聽進去,可不是,有天李平突然在永恩臥室墻壁下面,清楚叫出遠山夫婦的名字。後來,永恩見她板著手指頭算來算去,又清楚道出她出事那年的時間。當然,李平也並不是時時清楚,有一次,她把永恩當莊靜秋,怨恨道,“莊靜秋,你是魔鬼。”她很激動,跟永恩撕扯,把自己和永恩都弄傷了。那天,永恩抱著李平,“媽咪,你都想起來了嗎?”沒有,李平的記憶轉瞬即逝。

永恩要打工,要讀書,要照顧情緒和精神都不穩定,跟她鬧到不可開交的李平,忙,累,連叫救命的時間都沒有。臨睡前,會想,這樣的日子還會繼續多久?幾時是個頭?可她每天早上起來,仍會對著那面照片畫作拼起來的墻,興頭頭說,“早上好。”

永恩和李平媽咪關系從冰點回暖,是有次李平又發脾氣,摔碎了花瓶。永恩怕她再弄傷自己,攔著她不要去碰碎花瓶。李平不高興,推永恩,永恩沒站穩摔倒,結果滿地的碎玻璃片紮進她胳膊裏,永恩痛的險些暈過去。那天,李平看著永恩血淋淋一條胳膊,傻住。永恩怕李平嚇倒,叫家庭護士蘇西照顧她,自己去醫院包紮。從醫院回來,蘇西告訴永恩,李平不肯吃飯。見到永恩進屋,李平摸摸她包紮好的傷口,再摸摸她的臉,哭了,說,“我很擔心你。”永恩當時就覺得,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苦盡甘來吧。

那之後,永恩於媽咪相處融洽日漸“恩愛”,她對李平說最多的就是,“媽咪,你沒有誠哥,還有我啊,那,我是你的寶寶,我已經長大了。”

李平點頭,喚永恩,“寶寶,寶寶……”

血緣關系這種事,確實是存在的,永恩欣慰。

在永恩看呢,方明誠就是李平服食慣了的毒品,而她是解藥,她以為媽咪的毒癮已經戒掉,事實不然。

終於,方明誠和季遠山夫妻找上門,依雲一見永恩,沒一句話,眼淚下來了。

眼淚下來的還有李平,她見到方明誠,跌跌撞撞沖進他懷抱,不是蓋的,倆人抱頭痛哭,如假包換那種,方明誠淚流滿面哦。

永恩沒被感動到,一邊安慰依雲,一邊斜睨那對老鴛鴦,嘀咕,“真事兒啊,大開眼界。”

遠山制止永恩,“我們出去找個地方坐。”

找間咖啡館坐下,永恩脫下外套,依雲看到永恩胳膊上剛剛痊愈的疤痕,唬著,“這怎麽了?”

永恩無所謂,“不小心弄的。”

“怎麽不小小心弄的?”

永恩才發現,她沒辦法給爸媽描述這段日子,經歷的時候悶頭頂著壓力只想有一天混過去一天就是勝利,流再多血都是稀松平常,回頭去想才知道什麽叫不堪回首。胳膊上深深淺淺的疤痕,是因為她每天幫李平洗澡擦身,再說自己也要洗漱,傷口沾到水感染,遲遲不好的關系。再說太疲倦抵抗力低下,以至半夜燒起來,沒辦法自己找點藥,猛喝開水,早上起來仍然堅持去上課,怕失去工作也不敢跟打工的那家公司的老板請假……不過,這些可不能告訴爸媽,閃過老媽的問題,永恩反問老爸,“方明誠沒為難你把?”

遠山先生卡了一下才答,“沒。”也問,“你怎麽會覺得誠伯為難爸?”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怎麽打算的。表面上說支持我放我去倫敦,縱著我按自己意思來,不過就是想跟我玩七擒孟獲欲擒故縱,以為我撐不下去早晚會回家跟你們撒嬌撒癡要支援,誰知我不但先把媽咪從療養院接出來,還真的帶著媽咪出走了。”永恩一切了然於心,“爸,放我走是你的意思,跟誠伯誇海口說這招管用,誰知失策,誠伯的那脾氣,不埋怨你一百八十遍還留著你?”

季遠山又卡了半天,才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永恩,不過兩三月不見,你脫胎換骨了。”

永恩半真半假,“當然,我可是帶著媽咪從泰晤士河底爬上來的,我容易嗎我。”看看腕表,“我下午有課,爸,媽,告訴誠伯,這裏靠著密歇根湖,叫他別來惹我。先走了。”

依雲攔住,“別這麽殘忍,你看到了,李平媽咪不能離開誠伯的。永恩啊,我知道這件事情對你來說很難接受,可是無論如何,一個男人守著一個女人這麽多年,即使這個女人癡癡傻傻,不記得他們的過去,他也不離不棄,這樣都不能感動你嗎?”依雲勸,“永恩,你以前不是這麽硬心腸的。”

永恩本想走,卻被老媽這番話激的火氣又竄上來,“媽,這不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事兒,這個男人還有老婆和一兒一女。”永恩激動,“爸,以前我們在倫敦,住在艦隊街,你還記得我們那個鄰居嗎?律師,太太是個賢妻良母,他們有兩個孩子。那位律師和他的女徒弟攪在一起,回來鬧離婚,吵的四鄰不安,把警察都惹來了,那會兒你怎麽勸那位律師的?你說,戀愛可以是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甚至好幾個人的事,但婚姻不是,婚姻必須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事。婚姻是家庭的基礎,家庭是社會的基礎,任何人都應該對婚姻保持敬畏不輕易冒犯,因為那不單單是對家人的責任更是一個成年人對社會的責任。”永恩看著爸媽,語氣誠摯,“那年我十二歲,爸說的話,我每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我覺得我的爸爸和媽媽都很偉大,他們不但給我一個完美的家還懂得教我做對社會有用的人。可現在是怎樣……”

那天,永恩甩下爸媽去上學,待再從學校回家,爸媽不在,方明誠也不在,蘇西正在教李平媽咪怎麽使用棒針和毛線編織手套,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餃子,永恩很久沒吃過了,當即食指大動,甩開腮幫子十來只水餃下肚,才發現碟子下面壓著張字條,是依雲媽媽留下的,寫著,“永恩,爸媽和誠伯,會按我們之前的約好的那樣,尊重並支持你的決定,而且,絕不再犯規了,答應你的話,會一直算數。我們走了,你多保重。你要照顧好李平媽咪,也要照顧好自己。你呀,從上次刀傷之後,好像再也沒恢覆過來,我們看著都很心疼,答應我們讓自己再胖起來一點好嗎?媽媽想念你的蘋果臉。”

永恩放下字條,嘀咕,“什麽啊,現在不知多流行超薄純平,好容易穿衣服有麻豆範兒了……”繼續吃水餃。那應該是永恩活了這麽多年吃過的味道最好,卻最難以下咽的水餃了,永恩含著眼淚,一口口吞下去。其實,深究起來,她也不是太了解自己到底在執拗糾結個什麽勁兒,她明明可以生活的很好的,可鬧也鬧了,拗了拗了,執著也執著了之後,她覺得,現在更不賴,她喜歡現在的自己。

終於,明白什麽叫打落牙齒和血吞,可人活著沒這點打落牙齒和血吞的能力,還混個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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