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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6章 最後的最終幻典 太陽之塔的東京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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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6章 最後的最終幻典 太陽之塔的東京大學學生

地藏和讚”的內容講述早天的孩子們必須背負不孝的罪名,在三途川的河岸,也就是賽河原上堆石塔。但每天傍晚,賽河原上都會出現惡鬼,斥責這些孩子如此不孝,並一一擊毀石塔,讓石塔永遠沒有堆好的一天。讚歌的最後是地藏王菩薩現身,解救這些孩子,也是用以安慰父母的讚歌。三途川指的是分隔陰陽兩界的河川。一般多以為,賽河原的信仰由來即是前文所提到的京都“四條河原”。)



我與飾磨造訪了在八條的京都車站大樓。

我們聽說那裏的樓梯上設了一個巨大的聖誕樹。為了要提振“‘不好嗎?’騷動”的氣勢——也可以說是前戰吧,我們到了那棵聖誕樹底下,打算到那底下去獵幾個聖誕老人,直接在那裏煮聖誕老人火鍋了事。

那棵聖誕樹很大,幾乎是高聳入雲。電動飾品在上頭閃閃發光。冰冷的風追過寬廣的階梯,但那些男男女女仍是毫不顧忌這樣的嚴苛條件,在那棵假樹下手牽著手拍紀念照。我實在不知道他們興致勃勃個什麽勁兒。我們把手縮進口袋裏,站在那裏。天氣太冷了,我們不停發抖著。沒有找到聖誕老人,自然也沒有聖誕老人肉可吃。

就在我們順手替這其實與我們無關的種種大為嫉恨時,我的電話響了。

對方哇啦哇啦的,幾乎就是慘叫。我根本聽不清他在講什麽。在經過好幾次毫無意義的對話以後,我才知道原來是高藪。他說他無法相信他所沈迷愛慕的女性居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完全嚇到了。這位女性何等人也,到底是為了什麽,居然會出現在他的面前,是連續劇要在電波的那一邊開演了嗎?他完全沒有任何頭緒。

“總而言之,這可喜可賀嘛。”我說。

“怎麽可能,一定是哪裏搞錯了!”高藪的聲音聽起來快哭了。

“你在說什麽啊!這麽難得的好機會,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可是,我、我啊,我居然會喜歡女人,這違反了自然常理啊!”

雖說事實是這樣沒錯,不過我反而大大斥責了他。

“笨蛋!人各有所好啊,這你也不懂?”

“她、她、她現在在我房門前啊!好可怕、好可怕!”

“你快點給我滾過去。快!”

“不行啦,那是三次元(註:指現實世界。相關概念是“二次元”,即二維的平面空問,通常被動漫文化的愛好者用來指代動畫、漫畫、游戲等一系列作品中與現實規則不同的世界。很多禦宅族,沈湎於二次元世界中的虛擬人物而對現實人物毫無興趣。)的東西,那是立體的、活的,還會動耶!”

“當然啊。冷靜一點。不然你要一輩子活在二次元的世界嗎?”

我應該感到高興還是悲哀呢?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支配這個世界的神非常殘酷,對於這些已經舍棄了一般社會,好不容易才學會怎麽在灼熱的沙灘上討生活,且無論如何總是能夠自我滿足所需的人類,為什麽到現在才賜予這樣不必要的恩惠。再說,好歹也雨露均沾,嘉惠一下旁邊的人嘛!

高藪最後還是抽泣了幾聲,“我、我先逃走了。”只留下這句就掛了電話。高藪,是一個心地善良溫柔的巨人,我常常會忘記這點。在這樣詭異的狀況下,他的靈魂跟脆弱的玻璃或者是被砸壞的收音機沒什麽兩樣。啊啊,就在那個時候,我註意到電話那頭有啪啦啪啦啪啦的碎裂聲響。

“怎麽了?”飾磨一臉不爽地開口。強勁的狂風把他的頭發吹得亂七八糟,讓他看起來像是上了年紀的小學生一樣。

“高藪壞掉了。”我說。

事實上,那一日,他被襲擊的恐怖經過,到現在都還是一個謎。



高藪的那通電話,輕易地粉碎了我們的氣勢。

我們有氣無力地在那棵聖誕樹的周邊晃了幾圈,接著就回家了。事情這樣虎頭蛇尾結束,實在是令人生氣,我們有必要再談談相關應對策略才是。我們懷抱著便宜的木炭與便宜的肉,還有我們那高貴的靈魂,由銀閣寺內側爬上大文字山。從登山口一直到我們把火生起來,大概過了三十分鐘左右。

站在大文字的火爐旁,我往山下看去,京都的夜景在我眼前展開。往西遠遠看過去,街上連綿不絕的燈火當中,禦與所吉田山的黑暗特別引人註目。往南看,就是京都塔(註:建於1964年,矗立於京都車站前,形似一支蠟燭,高131公尺,為京都著名地標。)——飾磨稱之為京都的Johnny,那特異的存在感,總讓人讚不絕口。天空飄著雪,風勢很強。我們看著冬天的群山,實在太冷了,什麽話都說不出來,趕快把肉烤一烤下山好了。山神說不定會怒極大罵“你們這些家夥快滾!”我們全心全意地向山神祈禱。風愈來愈強,登山流下的汗水跟著結凍,關節也僵硬了。

冬天的枯草在寒風中搖曳,斜坡上設置了一座座火爐。到了八月,在這些爐子裏點上火,就可以在夜裏寫出一個大字。我選了靠我最近的一個爐子,把報紙跟木炭塞入,然後把網子蓋上去。對盂蘭盆節來說,五山送火的儀式之一就是“大文字燒”(註:盂蘭盆節即日本的中元節,“送火”為儀式之一,即是替要離開人世的往生者照明路徑之意。五山送火則為送火祭典的代表,即是在如意岳、松崎西山、西賀茂妙見山、大北山、嵯峨水尾山五座山上以柴薪排列“大”、“妙”、“法”、“船形”、“左大文字”、鳥居型六種文字,依序點燃,護送靈魂回到天上。)。正確說起來,所謂的“大文字燒”,應該是用大文字山的火爐來烤肉的意思吧!

火點燃了報紙,風助長了火勢,火星往大文字那個坡面飛散過去。我們那冰冷的內心,此時更是凍得徹骨。京都的學生一定都有過這樣的夢想:在“大”這個字上添上一點,弄出個“犬文字燒”來。不過,我們畢竟不是那種沒心肝沒大腦、會在這季節弄什麽“犬”文字的人。我也不想弄出什麽“大文字山大火,銀閣寺遭燒毀”、“目擊兩名可疑人物”的無聊新聞。我們追趕著那些火星,就像是SWAT(特種部隊)人員一樣在斜坡上翻滾。我們用烏龍茶來滅火,而在這樣的行動當中,兩個人大大的活躍,掉下來的火星一定要趕開,散出去的火星一定要撲滅。紳士,應該致志於防火觀念哦。

幸好,在經過幾次失敗以後,火還是點起來了。木炭也開始發紅,燒得很安定,我馬上把肉放上去,然後用手把已經掰開的杏鮑菇與青椒散放在烤肉網上。接著,我們從溫水瓶裏倒出已經溫好的日本酒。雖說並不是一定要幹杯才行,但看著山下無數的街燈,我們喝著溫酒,那份甘甜也滲透到了我們肚子裏。然後我們開始烤肉。

今年的聖誕節,不能再因發燒而倒下了!飾磨是這樣想的,他補充喝下了日以繼夜濃縮制成的姜黃根(註:姜黃的主要功能是增強肝臟機能,肝臟受損會導致男性性功能減弱,故而下文有“飾磨男汁味更濃”一說。),而他原本就豐沛無比的男汁,應該會剩得更多吧?這應該算反效果。不過,我什麽都不能講。因為姜黃根的關系,他的妄想更加激烈。時至今日,聖誕節已迫在眉睫。他非常恐懼是不是有誰會使出什麽陰謀讓我們的計劃受阻。高藪的事情,不就證明了是有人在逼迫我們嗎?飾磨是這麽說的。

國家公安委員會、陸上自衛隊調查部、下鴨警察署、京都府警平安騎馬隊,國際聖誕老人協會公認的聖誕老人,全國檞寄生愛好會、松浦亞彌官方歌迷後援會,我們的敵人太多了。

“要小心啊!”飾磨說。



飾磨曾經與女性交往過。

那時他在補習班打工當講師賺取生活費,對補習班的學生——高中女生出手了。如果重新評價他的人品,這應該算是濫用職權誆騙女孩子吧。

那時,我還沒有遇見水尾小姐。對於他居然拐了個女孩子,也沒有那麽心平氣和。我常常對他感到憤怒,甚至考慮要跟他絕交。另一方面我又在想,那種隨處可見的高中女生,真的有辦法理解、忍受他的偉大之處嗎?再怎麽樣,他也是我另眼相待的男人啊。那種二十歲都不到的小姑娘,能夠擺弄這個偉大的男人嗎?或者是父親大人會帶著比自己年輕的女兒一起私奔呢?無論我怎麽想,都太強人所難了。

但是。

梅田的HEPFIVE百貨商場,有著紅色的摩天輪。我親眼看過那個東西,不過聽說它就是每天載著年輕男女在同一個地方轉而已。飾磨帶她去大阪時,也曾經聞名去坐過這個摩天輪。

他一邊排隊等著上去,一邊也有些心神不寧。雖然我沒辦法想像他們之間的對話,不過,他們看起來應該就是一對普通情侶吧。好不容易輪到了他們,他先進入車廂,當她要跟著一起進去的時候,他很嚴肅地把她拒於門外。

“這是我的車廂。”

他堅決地說著,然後當場就把她留下。當他轉過一輪梅田的天空,她也已經消失無蹤了。這是真實的故事。

世上就是有這種超特級的蠢蛋吧!我是這麽想的。

灌註了自己的驕傲與苦澀的回憶,飾摩把他在這一天的行動,稱之為“沙漠之我作戰”。



兩年前的聖誕夜——也就是我向水尾小姐示好半年後,我已經可以完全脫離桎梏,急速奔馳在恥辱的原野上。之後的第一個聖誕夜,我就像是被灌入了氦氣,從頭到尾,整個人都飄起來了。在那滿載老套的幸福、愚蠢且貧乏的欲望所帶來的刺激下,我們相約要在她住的地方共進晚餐。為此,我甚至去祗園買了禮物,去肯德基拿號碼牌買炸雞。

晚上,我到了她的住處,她已經做好巧克力蛋糕在等我。

然後,我們三個人就圍著桌子坐下。到這裏我得說明一下,為什麽飾磨也在。聖誕夜無論如何應該只有我跟她兩個人一起甜蜜度過才對。或許有人會說,居然叫了第三個男人來,豈有此理,我有這麽無恥嗎?——請諸位不要誤會。他不是我叫來的,這是她的要求。她對飾磨這種深不可測的男人抱有很大的興趣,而我則是深深愛戀著她,即使她有這樣不健全的好奇心。照這樣說來,在社團裏也只有她這個新進社員,連那個一臉大胡子、蜷曲在暗處的高藪,也能夠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談。雖說這是她的要求,但飾磨仍是毫不在意地出現了——有些人或者會對飾磨有所批判也說不定,不過,這是飾磨的問題,我就不清楚了。

雞肉被風卷殘雲吃光,接下來,就要吃她做的巧克力蛋糕了。就在這時,我拿出了聖誕禮物,外表用可愛的包裝紙包裹,還綁了緞帶。她打開包裹,裏頭是一只內附太陽能電池,配備摩登的機械裝備——可以永久招手的招財貓。我騎著腳踏車一路去到祗園,花了一大筆錢買下這個東西,然後用禮物紙好好包裝起來。

她把那只招財貓拿在手上仔細打量,然後把那東西放在桌上,用手指彈了一下,招財貓就開始嘩啦嘩啦招起手。

“我啊,不喜歡屋子裏多出多餘的東西。”她說。

雖說那時是十二月,屋裏卻很明顯地充滿了另外一種寒冷。我整個人凍在原地,飾磨則是手足無措之下只好開始切巧克力蛋糕。招財貓還在嘩啦嘩啦招手,就像是在計時一般。

三言兩語之後,我跟她吵了起來。飾磨只好以生手之姿充當仲裁者介入。事情最後因此而好轉或惡化,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是,這個東西這麽有意思,她為什麽要生氣?為什麽她會說出這麽過分的話——我那時的確是完全沒有反省的意思。仔細想起來,那個時候或許我就該停止追求那種制式的、沈溺奇特的夢幻幸福才是。我在心底發誓要在下一個聖誕夜雪恥,但那個雪恥的機會卻始終沒有到來。

總是有這種超特級的蠢蛋吧!我是這麽想的。

灌註了滿滿驕傲與苦澀的回憶,我把我這一天的行動,稱之為“太陽能招財貓事件”。

順道一提,在這個事件當中最悲哀的非飾磨莫屬。他因為插手了自己並不熟悉也不上手的仲裁行為,勞心費神,最後還是投降,囁嚅著“我、我先回去了”,一個人踉蹌步入聖誕夜的夜空下。我不知道他之後是怎麽過的,或許睡了一整天吧。

不過,他妹妹似乎是覺得這件事情很有趣。每當她哥又買了什麽奇怪的東西回到他們的住處,她就會笑瞇瞇地說“我啊,不喜歡屋子裏多出多餘的東西”,像是惡作劇一樣。

從她哥哥那裏聽完這整件事的始末以後,她更是笑得滾來滾去。

“哥,那你怎麽會在那裏?”他妹妹問他。

飾磨似乎沒有回答。



驅使我們前進的無以名狀的沖動到底是什麽呢?如果我老實成熟一點,應該可以享受到普通的“幸福”,可以堂堂正正弄到參加聖誕Party的票,也沒必要去策劃什麽“‘不好嗎?’騷動”之類沒頭沒尾的暴動。

我們那無可救藥的偉大,要拒絕那無聊的典型幸福,實在是太容易了。

不過,這種典型的幸福,“其實相當不錯哪!”有時,我們也會這樣發著牢騷。



寒風中,我一邊與飾磨對酌,一邊看著眼前京都的夜景,我們的思緒在這五年來的點點滴滴當中馳騁著。從某些點來看,他們根本全部錯了,要說為什麽,那當然是因為我們不會有錯。我們就像是念經一樣,反反覆覆念著這幾句。然而我必須要說的是,我們越是反覆念著這幾句話,街上的光亮就更是滲入我們的心底。

當我們終於烤完肉,飾磨把杏鮑菇烤焦的部分都夾到一起,開始講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京阪電車到東福寺站的時候,會看到一整片建造得密密麻麻的民宅,民宅的另一邊就是京都第一紅十字醫院。這個醫院看起來像是肅殺的要塞,也像是古老的工場。如果沒看到那個紅十字的標記,怎樣也猜不到這是一家“醫院”吧。這種大型醫院,多少都帶有一些讓人覺得可怕的肅殺之氣。但是,要找出哪棟建築物能在這方面與京都第一紅十字醫院比擬,我想是沒有的。

飾磨曾經去過這個醫院,探視一位在裏頭住院的女性。

不過,那也只是一場夢。

那時,飾磨住在百萬遍附近的某個獨棟房子裏。雖然現在的他是以司法考試為目標而努力,但在那個時候大家都知道他只是一個睡男。大學生可是在睡眠方面僅次於小寶寶的人種。睡眠時間如果超過八小時,那麽多出來的時間,就可以拿來做各式各樣的夢,充分的睡眠不會帶來什麽,只有夢而已。

他操作著手機,透過郵件與某個人對談。對方是女性,有一種因為長時間相處而產生的溫暖感覺。我不曉得對方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麽他要用電子郵件與對方交談,他似乎是只要能用郵件與那位女性交談就已經很滿足的樣子。

在知道她住院以後,他到了醫院裏探望她。

她躺在床上,病房裏沒有其他人。除了她躺的那張白色病床外,其他什麽也沒有,窗戶外頭什麽也看不到。灰色的雨降下,一切模糊又朦朧。他似乎是想把她帶到哪裏去。他認為她就是因為在醫院所以病情才會逐漸惡化。但是,一定要等到雨停了才能走。到那個時候,她就會睜開雙眼。他坐在床邊,直楞楞等著,等待持續沈眠的她睜開雙眼。

然後,他才終於發現,她不會再睜開眼睛了。她已經睡了一百多年。他現在才想起這點。而當他想起這點,他才註意到,其實她已經死了。

飾磨就像是要把這個不可思議的夢從腦子裏趕開一樣,猛然站起身,對著京都塔的方向大聲叫喊。

“啊啊啊,畜生!我居然輸了!”

他突然閉上嘴。

“差不多是要變得幸福一點的時候了。”他叨念著。然後,他轉過頭來看著我。“剛剛的事,你就當作沒聽到。”他說。

山上慢慢變冷。連靈魂的後門(註:雙關語,意指肛門。)都凍得不得了。我們把炭火收拾一下,開始準備下山。

“你聖誕夜真的沒有什麽預定的活動嗎?”飾磨問。

“怎麽現在說這個?”

“如果你有活動的話,我一個人也沒什麽關系。我一個人也可以幹。”

“你以為我是誰啊。”我說。

走下銀閣寺道,我們在排水渠邊分開,他一樣是騎上他最喜歡的那輛自行車,精神抖擻地往今出川通去。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才知道飾磨進了醫院。他晚上騎著自行車經過東鞍馬口通的時候摔車,整個人飛出去,下巴著地摔在柏油路上,整整縫了五針。他就這樣下巴不斷滴著血,一路到了醫院。是因為他又在熱心觀察路過的女性了嗎?或者是他又連續猛喝姜黃根導致他的體內平衡大亂?

“我聽到奇怪的家夥發出的聲音。”

他在電話的那一頭呻吟。

“什麽聲音?”

“‘噢——噢——噢——’,一陣很粗的聲音從我後面追過來,我只顧著註意那個,然後就摔車了。”

“那是和尚吧。街上不是常常看到嗎?”

“不是。我看得很清楚,是全身穿著緊身衣的壯漢。”

為何壯漢會穿著緊身衣出現在那邊?令人困惑。

“又在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了,無論如何,你先冷靜下來,不然會發燒的。”

“那些家夥一共有四個人,扛著好大一條緋鯉。”

留下這麽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的話後,他就把通話切斷了。

聽起來很不合理啊,我這麽想著。

好比說——

我到了百萬遍的交叉點附近,然後聽見“噢——噢——噢——”的聲音從東方傳過來,定神一看,原來是幾個大漢橫越馬路,亂糟糟地走過來。他們全身都包裹在灰色的緊身衣裏,雙手輕輕地擡起過頭,似乎舉著什麽。“噢——噢——”他們粗聲吶喊著,腳下像是踏著某種舞蹈一般。他們的頭上似乎有什麽在掙紮,那是飾磨。他吧嗒吧嗒地揮著手,嗚哇啊咿地慘叫著。我站在那裏,眼角瞥見那些男人像是扛神轎一樣,嘿唷嘿唷擡著他,往大文字山的方向而去。

我坐在四疊半的正中央,如此這般胡思亂想。

我祈禱他不要又因為發燒而睡一整天。最起碼,今年不要。



後來我才知道,追著他跑的不是什麽全身穿著緊身衣的大漢。

那一天,他提前到中央餐廳拿了晚餐,什麽都沒想就選了姜燒豬肉、蔬菜蒸蛋、味噌湯還有白飯。他端著托盤,找了張椅子坐下,馬上他的對面也有一位女性跟著坐下。這位女性,就是飾磨那張“值得註意的女性名單”第一名。對於飾磨熾熱的視線,她從來都不會隱藏自己的警戒之意。到現在,只要在街上碰到他,這位女性都還會極度驚恐。

飾磨吃了一驚,她也同樣相當吃驚,倒抽了一口冷氣。他馬上坐不住了。一邊痛罵著沒用的自己,一邊用比平常快上三倍的速度把餐點給吞掉,接著他立刻站起身。到底為什麽他非逃不可?我不由得對他感到同情。

一邊消化著那些自己沒有咬就吞下肚的食物,飾磨進了圖書館。

他找到位子,開始埋頭於民法的判例當中。不過,他很快就煩了,開始在筆記本上畫披頭士的電影《黃色潛水艇》當中的怪異次元生物傑瑞米,很快他就畫得入迷,連傑瑞米四周的花草樹木都畫了。

在經過三十分鐘左右的專心作業後,他呼出一口氣,雖然做這件事跟他之前的目的大不相同,但總算是能夠完成一件工作。他沈浸在滿足感當中,張望著四周,視線正好與坐在遠處的一個女孩子相交。那位女性的視線,穿過高高低低站著的學生,緊盯著他看,臉上表情十分冰冷。他慌慌張張轉開了視線,等他重新轉過頭去看那個女生,她已經把筆記什麽的都收好走了。

他整個人悶了,也沒有心思繼續塗鴉下去。再次碰到那位女性,會對他造成困擾,所以飾磨謹慎地稍微停了一下,才從圖書館離開。就是在外頭亂晃才會出事,老實點回公寓去吧。他有些意氣消沈地想著。說起來,像是他在京都絲毫沒有容身之地似的。

然而,一切都有如鬼使神差一般。他想如果要回家的話,不如去錄影帶店借錄影帶吧!他妹妹剛好回大阪的老家去了,他想趁這個機會取悅一下Johnny,拔除自己體內野獸的毒氣。最起碼多少可以成為一個對社會比較好的人類,他也能夠睡得比較安穩。這樣的態度,完全可說其情可憫,但是,最後結果卻是大兇。

他騎到東鞍馬口通。

水流過排水渠道,他越過水渠朝北走,夜間照明稀疏。不久,他來到一棟白色的三層樓公寓前。他看到她把自行車停在面向馬路的停車場裏,正在鎖車。那位女性擡起頭來,電線桿微弱的燈光照亮了她的臉。看起來,她正好要走進公寓的樣子。

“我不是在跟蹤她。”他說。

她臉上那驚愕的表情,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騎著車,通過她的眼前,一邊想著自己到底是生在什麽樣的災星下啊。“不是這樣的,我不是在跟蹤你”,他想這樣對她說,但怎麽樣都說不出口。他愈是辯解,就愈是有理說不清,擺明就是一整個悲劇。像這種狀況,除了說他實在悲慘,的確是沒辦法再說什麽。然而,或者是人生的滋味實在是太過苦澀,就在那一瞬間,飾磨閉上了眼睛。自行車的輪子碾過路面高低不平處,他整個人華麗閃亮地摔了個四腳朝天。



走出帶有濃厚陰影的祗園一帶,穿過八阪神社那扇有如被紅雨濡濕,顏色鮮艷亮麗的門。夕陽餘暉之下,我有些心浮氣躁地走在祗園,心情反而愈發惡劣。畢竟是要去拿回我心愛的東西,也不可能在這裏掉頭走人。八阪神社的石階上聚集了一群旅人與學生,他們看起來沈醉在從四條通的另一頭投射而來、鮮明強烈的夕陽中。

我很快走過神社前,過了馬路以後,打開了祗園派出所的玻璃門。狹小陰暗的派出所裏,有幾個警官或站或坐,悶在裏面的空氣,輕輕撲上我的臉頰。當我的視線與警官的視線相對,我馬上想到飾磨的“‘不好嗎?’騷動”計劃,完全忘了會有來自京都府公安委員會的威脅。我開始胡思亂想,莫非我是到這裏來應訊的?努力壓下不假思索下跪道歉的那種卑躬屈膝的沖動,我挺起胸膛,對他們說:“我接到了電話。”

通報過姓名以後,一個看起來五十出頭、相當親切的警官有禮地對我說:“啊啊,請進,麻煩您跑這一趟。”在我坐下填寫表格的時候,警官轉回後門,把她給牽了出來。

“鎖被弄壞了。”警官說。

就在這裏,我終於見到了我的愛車,“真奈美號”。

兩個星期前,我被遠藤“當心我報警”如此這般痛罵了一頓,致使我丟下她就逃跑了,如今卻承蒙警察的照顧可以把她找回來。聽說,她是被某個來歷不明的男人騎著到處去兜風的時候,被警察攔下而得到庇護的。那個粗野無禮的男人也因為占領失物罪遭到懲處。他有這種報應是理所當然的。雖然我對這個未曾謀面的男人感到相當憤怒,但“真奈美號”總算是回到我的懷抱了。

“非常感謝您。”

我向親切的警官低頭道謝,然後與“真奈美號”一起離開了派出所。

一走出祗園,我溫柔地撫摸著“真奈美號”的坐墊。我註意到她在行進時會發出少許雜音,不過,無論壞得多厲害,我都會把你修好的。我在心底發誓,再怎麽悲慘倒黴,我都不會再丟下她,自己一個人逃走了。

沈浸在重逢的喜悅當中,片刻以後,我環視了溢滿金黃光芒的祗園。

難得來到祗園,就去好久不見的“祗園會館’’露露臉好了。

“祗園會館”就在八阪神社附近,面對東大路通而建。

這五年當中,我時常到“祗園會館”來。這裏會放映晚於一般流行的二輪電影。雖然假日的時候客人會陸陸續續進來,但平常會來的就只有小貓兩三只。上映作品也不會是A級作品。說是B級電影,聽起來有點可憐,只能算是半調子的電影而已,但是,半調子也有半調子的可愛之處。

那一天,“祗園會館”裏依然空無一人。

我從空曠大廳右手邊的樓梯上去,只有一位女性守著這片冷清。我交錢給她,然後上了二樓。電影雖然已經開始放映了,但我才不幹那種慌慌張張找位子坐下的事。

我看著那具展示在一角、黑亮黑亮的“栗山四號放映機”,一邊掏錢投入一旁的自動販賣機,買好咖啡後,在黑色長椅上落座,自在地抽著煙。走道有些陰暗,自動販賣機兀自發出嗡嗡雜聲,眼前並排著許多電影的傳單。隔音門的另一頭則傳來了爆炸聲、音樂聲,還有含混模糊的臺詞。聽起來是發生什麽意外事故的大騷動。

接著,我就像地震鯨魚一樣,悄悄地在電影所謂可看可不看的緊要關頭,裏裏外外來回走動,甚至蹲踞在外頭。像這樣的高尚游戲——品味自己沒有看過的電影——可不是誰都能夠玩得好的。

我會來“祗園會館”,只是為了要這樣埋頭蹲在放映廳外而已。事實上,就算只這樣就回家,我也不會有什麽不滿足,就像是為了喝蕎麥湯而專程去蕎麥面店吧。但是,我不會為了要喝蕎麥湯而專程去蕎麥面店,所以其實我也不清楚。我從來沒喝過蕎麥湯。

就在我埋頭享受這部電影的同時,“栗山四號放映機”前面出現了一個人影。他跟我一樣,看了看放映機,然後往我這個方向走來。我才在想是誰打擾我……接著,我對他投去一眼。

“搞什麽,原來是你啊!”我說。

“嗯。”

遠藤點了點頭,在我身邊坐下。

“你又跟蹤我了?”

“不是。我沒有要惹你討厭的意思。”

“我可不是你的什麽同志。”

“我沒那個意思。”

“那麽,你為什麽到這裏來?”

“沒什麽。我只是喜歡這邊的氣氛而已。”

“這樣說起來,你也在拍電影嘛。”

“嗯。”

“你拍的電影,有趣嗎?”

“應該說,”遠藤說,“願意相信我有這個才能的,只有我自己。”

“哼。你有才能?沒那種事吧。”

我哼了一聲,又點了一根煙。

遠藤拿出手機,縮著肩膀,按著上頭的按鈕。

“馬上就好。”他說,一副惜字如金的樣子。

“幹嗎啊?”

“準備一下,打個電話過去。”

“打給她?”

“嗯。”

“你又在那裏拖拖拉拉的?”我生氣地說。

遠藤笑了笑。

“我啊,可是很纖細的。”他說。

“你這渾蛋。”

“大腦到手指尖的距離,為什麽會這麽遠啊?我想要它動,信號卻怎麽樣也傳不過去。”

“你是國中生啊你!”

我被遠藤愚蠢的話氣得全身發抖,伸手奪過了他的手機,然後,撥了電話給她。

“餵?”

“啊,是水尾小姐嗎?”

“是。”

我把電話塞進了遠藤手裏。

在那瞬間,他迷惘了一下,接著,他開始低聲與她講起電話來。

我坐在旁邊猛抽煙,詛咒著自己的噩運,為什麽我非得要在這裏忍受這種國中生的戀愛故事啊!我隨後想到,對啊,我根本沒必要忍耐,所以我馬上站起身。

就在我想著要直接走人的時候,遠藤一邊向電話那頭說“嗯。明天,嗯,好,四條”,一邊看著我,然後他輕輕地低下頭。

他的臉上泛著笑意。在這之前,這個男人根本拿他心上那無聊的百轉千折束手無策,結果就在一瞬間,馬上變臉變得讓人看不下去。他已經得到最後的勝利了,悠閑地站在彼岸,若無其事抱著雙手,臉上露出了微笑,看著仍站在這一頭的我說:“哪,你也要好好加油啊。”蠢斃了!他笑得實在是蠢斃了!

我走出東大路通,薄暮漸垂,天空看起來像是帶上些許深藍。我什麽都沒想,只是伸出雙手亂揮,像是被放逐到荒野的李爾王,在雷聲大作中瘋狂地大喊著:“啊啊,我受夠了,這到底在搞什麽啊!”像是要呼應這深入靈魂的呼喊,夕陽的那一端,那個擊碎了我的夢想的男人,寄了一封電子郵件給我。

明天下午五點,四條河原町交叉口。

我將排除萬難赴會。



深夜,我坐在我那四疊半的小房間裏。

明天就是聖誕節了。一想到遠藤那幸福得不得了的笑臉——活像是看不起人——我就覺得苦澀的滋味在我的體內不斷膨脹。我與放在房間角落的招財貓相瞪眼,它跟我一樣不愉快,但它卻又超然到令人覺得可恨的地步。

我問招財貓:

“戀愛這種事,到底有什麽好神氣的?戀愛中的人,為什麽可以擺出那麽趾高氣揚的神態?”

雖然現在的風潮是要禮讚戀愛,不過我們也不能忽視戀愛這種沒什麽道理可講的情感所帶來的危險性。人類的內心都有一片黑暗存在,不管用再怎麽美好的言詞去裝點,有時這些言詞還是會被毫不留情扯下來,人類的本性就此顯露。等到跟這樣的瘋狂正面相對,才在那邊呻吟著“不該這樣的啊”的話時,那就太遲了。人們常常會說:“愛情是一種扭曲的情感。”戀愛這種東西,打從一開始就扭曲歪斜了。即便如此,人們卻仍是為此感到快樂,為此感到幸福、喜悅與滿足。

人們總是歡天喜地投身那瘋狂的深淵,在眾目睽睽之下沈溺於其中。而那些還沒有投身深淵的人,則是希望自己能夠盡早投入。他們認為沒有跳下去就是不幸福,甚至是一種羞恥。就我來看,那真是大錯特錯。真正可恥的是他們的沈溺,還有那極欲沈溺的心態。

我為我能夠排除那樣的情感而感到驕傲。

戀愛這種東西,說到底,是一種悖德的喜悅。那是可恥的,應該盡己所能、避人耳目享受的一種邪惡之果。我們應該要了解,把這種東西當作是人生必經的過程,毫不在意拿了這種果子就吃,甚至把汁液噴濺到別人身上,這種罪孽太深重了。

我很想對那些滿世界蠢蠢欲動,想牽著手亂跑的男男女女這麽說:

“我生,(多少也要)故知恥啊。”



高藪被謎樣美女逼得只得離開京都;井戶身陷嫉恨的泥淖;飾磨在下巴貼上藥用貼布,一邊在街上游蕩,一邊計劃著陰謀;湯島一樣無止境地嫌惡自己;水尾小姐依然搭著睿山電車繞行;海老塚學長還在進口食品店工作;遠藤則是在彼岸放聲大笑。而我,在這飄於空中的四疊半之城中拿著手機,沈默無言。手機的待機畫面,已經自動切換成“ChristmasEve”。連區區一個電器用品都光明正大地反叛我。

拂曉時,陰郁之雨降下。聖誕夜終於來臨。



盡管是聖誕夜,我還是去了壽司店。

店裏湧入了七十三人份綜合壽司的恐怖訂單,老板一直做到十一點才剛好趕上。好死不死雨勢在這個時候變大,我被淋得跟落湯雞一樣。下訂單的是一家小型醫院,我拿著壽司站在屋檐下,又正好碰到停電,整個醫院裏亂成一團。醫院裏頭護士們持著蠟燭,緩緩列隊前進,誤打誤撞,剛好變成一個聖誕夜會有的景象。

在那之後,訂單持續湧入。老板與我騎著腳踏車來回在大雨中穿梭,老板娘則是忙著在店裏裝盤,所有人人仰馬翻。在大雨當中來回奔走的結果就是手被雨水淋到凍得要命,身體與心靈皆一起凍結。

“聖誕節你有什麽活動嗎?”

終於告一段落以後,老板娘一邊吃著蜜柑,一邊問我。

“什麽都沒有。我對聖誕節沒興趣。”

我有些悵然若失。老板娘則是輕笑了起來。

打完工以後,我去咖喱店吃午餐。

這家咖喱店裏,展示了限時內把店裏特大號咖喱飯吃完的紀錄保持者的照片。在這些照片當中,有一張特別引人註目,其他的照片都是一大群年輕人包圍著紀錄保持者,看起來和樂融融,只有一張照片,跟這樣的和樂氛圍無關。照片裏是一個滿臉大胡子、臉上浮著微笑的巨人。這張照片非常荒涼寂寞,照片裏的他,把盤子裏的食物吃得幹幹凈凈,就像隨時會把盤子丟出來一樣。不用再明說,這是高藪。每當月底他的生活費告急,他就會到附近的咖喱店或是牛肉蓋澆飯店去挑戰大胃王,節省餐費開支。我吃著炸魚咖喱,一邊看著照片當中被孤高的氛圍所包圍的高藪。店家願意展示出這張照片,也真是難為他們啦。

高藪現在人在哪裏呢?我想著。為了要逃離那個謎樣女子,他是不是裝成了不守戒律的和尚,潛入鞍馬那一帶了?我很擔心,他那家夥會不會被獵友誤當作熊或是天狗射殺。就算真的把他給射殺了,人家也還是分不清楚那是熊還是天狗,真是淒慘的下場啊。

我懷抱著這種不安的心思走出了咖喱店。雨勢愈發大了,雨滴打在柏油路上,就像是有毛邊一樣。我走在這陣打得人肌膚生疼的雨勢裏,一邊兀自生起氣來。一直來到百萬遍郵局,光線模糊的車燈接連不斷通過交叉口,雨水有如紗幕,撐著傘走在雨中的人影就像是剪影一般,是男是女分不清。

什麽聖誕夜,就這樣被雨搞得全部泡湯最好。

回到公寓裏,我拿出臉盆、裝滿熱水,把腳浸在裏面。已經凍僵的腳趾,在熱水的包圍下,慢慢膨脹起來。我打了一個冷顫。隨便怎樣都好,我希望能夠就此閉關,在這個城堡中過活。我斥責著懦弱的自己,但是,腳尖血行暢通的快樂實在是太美好了,我把傍晚時在四條河原町等著我們的挑戰拋諸九霄雲外。

在我的身體獲得安撫和放松後,我聽見了敲門聲。那是湯島的聲音。我不覺得我有什麽理由要走出這樣的極樂去跟那個愛妄想的討債鬼面對面。我繼續泡腳。湯島小聲地繼續在那裏說個沒完,但是隔著一扇門,我也沒聽得很清楚。他還在跟自己的不安對談嗎?還是在唱《鐵道唱歌》?我分辨不出來。那有如誦經一般的聲音,就像是水波一樣忽遠忽近。“東有東山,嵐山聳於西。行走於彼處之山麓,行走於此處之山麓。水有加茂川桂川,祗園清水知恩院,吉田黑谷真如堂。水流清清,君佑加茂之宮……”

我對門的那頭兒發話:

“湯島,今天傍晚,去四條河原町吧。”

我側耳傾聽,沒有任何反應。

我打開門,走廊上沒有人。只留下《鐵道唱歌》的殘聲。



我甩開熱水的吸引力,環抱著與我自己無關的不忿,出門去了。

那場大雨已經停歇,氣溫卻比剛才更低。

起事的地點在四條河原町交叉口。四條通與河原町通兩條大路在這裏交會。不管四條通或是河原町通,兩邊都是一樣商店林立,不怕沒地方玩,但像我這種人,連要怎麽玩都不知道。

我走在河原町通上,從三條的方向往四條走。看著周圍人潮的擁擠不堪,到處都洋溢著聖誕節的色彩,每一家店都在狂喊“聖誕節、聖誕節”,每隔一小段距離,就可以看到一個環繞著金色飾帶的綠色圓圈。那到底是什麽東西啊?電動飾品依然故我地熠熠生輝。大樓的墻面上有一棵聖誕樹,還有“ChristmasEve”這類的外國話。人們在其中來來去去,樂此不疲。聖誕節什麽的只是一個借口,亂花錢才是真的。我不斷撥開人群往前走,各式各樣的聖誕音樂從各家店鋪中流出、混合在一起,瘋狂地構成一種寡廉鮮恥的旋律。讓我非常苦惱。

再這樣站在狂躁的街道上,只會徒增我的痛苦而已。我逃進寺町通,暫且在煙店看看雪茄。之後為了更能夠取得心靈上的平靜,我到了錦市場。這個市場的熱鬧,完全不把聖誕節當作一回事。在這裏,我可以放心地打發時間。店頭前,鮮魚並排在發泡過的保麗龍裏。其他像是小白魚幹、海帶、柴魚等等,幾乎都散發著一種腥臭卻足以挑起人們食欲的氣味,走在這種氣味當中,我覺得很愉快。我直盯著店頭前並排的鰻魚肝看,無論如何我都想一吃為快。為了接下來馬上就要開始而我根本一無所悉的戰鬥,我一定要現在先儲備體力才行。

“餵。”

在自己兩眼發直,欲望呼之欲出地盯著某個東西看的時候,被人突然叫住——這種事還真的蠻丟臉的。我一整我那因為對鰻魚肝的渴望而欲望畢露的臉,然後轉過頭,聲音的主人讓我倒抽一口氣。我整個人都僵掉了。

是海老塚學長。

學長拎著兩個裝滿東西的大塑膠袋,對著我微笑。

“啊,您好。”

“你在這裏做什麽?真是不搭調啊。”

“啊、不是,那個……”

“喔,這不是鰻魚肝嗎?”

學長註意到了我一直盯著鰻魚肝看。

“你想吃這個?”學長問我。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學長就已經跟店裏的歐巴桑說“這個給我兩根”,然後把其中一根給了我。

“趕快吃吧。你怎麽會把自己搞得這麽瘦啊,結核病嗎?多補充點營養啊。”

不得已,我只好在店門口站著吃完鰻魚肝。我想起來了,在這之前我才做過學長來覆仇的夢,那個夢與眼前這一瞬間的差異,讓我不禁楞住了。

“學長在這裏做什麽?”

“我?購物啊,購物。”學長說。然後,他笑了笑。

“我在銀閣寺道那邊的店裏工作,有空你也來光顧吧。”

“好。”

我想起來了——那個時候,木屋町的料理店裏,學長往高瀨川飛躍而下,來回揮舞著日本刀。在那之後還發生過什麽事,我已經想不起來了。不過學長身上的不堪已經脫去,整個人顯得非常的幹凈清爽。為了慎重起見,我還是在這裏說明一下,我並不是被幾塊鰻魚肝給收買了。

我們大口大口吃著鰻魚肝,興致盎然地看著過往行人。學長很快就把鰻魚肝吃完,然後他拎起了放在地上的塑膠袋。

“你加油吧!還有啊,吃胖一點。現在已經不流行什麽文藝瘦青年啦!”

路過的女生看起來是女大學生,她們提著起司蛋糕的盒子,一邊唱著《腳步慌張的聖誕老人》(註:原名“あわてんぼうのサンタクロ一ス”。)。學長輕輕吐出一口氣,從容不迫地把視線掉轉到那幾位女生身上。

“啊,聖誕節到啦。”他說。

然後,學長兩手拎著行裝,往人來人往的錦市場走去。鰻魚肝塞鼓了我的臉頰,我對著他的背影說:“謝謝您的招待。”學長輕輕地舉起他那只提著沈重塑膠袋的右手對我示意。



碰到海老塚學長的時候,井戶似乎正在寺町通的鈴木唱片行參加猜謎大會。為什麽鈴木唱片行會召開這種專找這些熱衷此道的男人來參加的猜謎大會,不得而知,我也不明白為什麽井戶會去參加這種活動。雖然我覺得井戶這種無論如何要折磨自己的精神很值得敬佩,不過我還覺得,他也做得太過火了。

果然。下午五點,井戶出現在充滿聖誕節氛圍的四條河原町。他的表情非常陰暗,簡直就是會走路的嫉恨化身。他的頭上烏雲籠罩,五十公尺外就能感覺得到,我們有氣無力地互相打了招呼。

我們在阪急百貨店的屋檐站立著。在這個時候,也只能像是等待父母的孩子般無計可施,站在那裏等飾磨。

夜色逐漸降臨。街上的燈火更形美麗,輝煌得讓人心痛。巨大的“京阪電車”電子看板,從四條河原町交叉口上色彩鮮明地浮起。紅綠燈一變信號,從高島屋出來的人群與從四條大橋方向出來的人群,就在我的面前相會合,人數非常的龐雜,跟關原之戰(註:日本著名戰役,為德川家康與石田三成之決戰。此戰與當時日本政權究竟落於誰手相關,許多諸侯在此戰中選邊站,戰爭規模也因此遍布全日本,最後德川家康得掌政權。)相比差不到哪裏去。我跟井戶就站在這裏,過往行人對我們投以同情的眼光,他們心裏大概是想,“啊啊,這些男人,身上看起來有點臟,想必在這個聖誕夜哪裏都沒得去,所以才站在這裏吧”。我很想就這樣回家,但是當我看向井戶,看著他那張黯淡到什麽時候停止呼吸都不奇怪的臉,我只好堅持住,不在這裏舍棄我的戰友。

在過往行人當中,許多男男女女的手上都拿著店家的袋子,心神不寧地走在路上。他們應該都是滿心雀躍不準備要送禮或是受贈禮物吧!袋子裏的東西就算不一樣,應該不會是配備有太陽能電池的永久招財貓。裏面的東西,應該是我想也想不到的清爽宜人、接受度高的東西。到底他們的袋子裏,裝的都是什麽呢?——我的思緒馳騁,我所感到的苦痛也愈發加劇。井戶只會滿嘴天王山天王山;我忍著沒有發作,把灌註了恨意的視線對上了光輝燦爛的河原町OPA賣場那一帶。真是煩人啊。

應該沒有人會想要看到像我這樣的男人,在聖誕夜的四條河原町上自曝其醜——這麽震撼,是人都會避之惟恐不及吧。當我從高島屋過來的人群之中看到植村大小姐時,馬上就拉著井戶的手腕,想要進到阪急百貨店去避難。不過,已經太遲了。我們的窘態完全落人她的“邪眼”裏,就跟被蛇盯上的青蛙沒什麽兩樣。我們只得放棄行動,臉上浮起假笑。

“晚安。”

直接走到阪急百貨店的屋檐下,她說:“你們在做什麽?”

“你先說。”我拼命地抵抗“邪眼”,整個身體往後,提出我的要求。井戶則是已經脫離了戰線,藏在我背後。

“我在這裏等人。”她說。

“那很好。我們今天晚上,有一些活動。”

“聽起來很好玩。”

我們有什麽好玩的,我看你是誤會了。

“今晚我碰到很多人啊,剛剛還碰到湯島君呢。”

“噢噢。”

我的腦海中,出現湯島在這片吹著強烈冷風的地區,一個人仿徨無助漫無目的游走的景象,那幾乎要令人潸然淚下。

“對了。”她拿出行事歷,確定活動日期的安排。

“其他人我也問過了,忘年會二十七日最好。你應該沒問題吧?井戶君呢?”

好不容易有人問起井戶,他卻拼命往我身後躲。

“像我這樣的人,真的可以露臉嗎?”他斜著頭,緊盯著下方。

“當然可以。有人有意見嗎?”植村大小姐不耐煩地說道,“那就麻煩你們了。”

“你今晚跟人家約在哪裏?”我問。

“今晚要過去三條那邊。”

“那太好了。記得傍晚的時候不要接近四條河原町。”

“為什麽?”

在街燈的照明下,她的邪眼可說是閃閃發光。

只要有這雙可怕的眼睛睥睨整個四條河原町,“‘不好嗎?’騷動”就不可能再現,我們的時代也不會到來。無法抵禦“邪眼”之力的我們,會沈入可恥的、應該予以唾棄的泥淖之中,在寒風肆虐之下,我們會敗給聖誕夜,被趕到鴨川的河邊去,而我大二那年所遭遇的悲劇肯定會重演。只有這一點,是絕對要加以避免的。

“你們這些男人,又在心懷不軌什麽東西了?”她一臉狐疑地看著我。

“沒什麽。”

“反正,跟飾磨有關吧。”

她很精明地看穿了。我不加以回應反駁,揮了揮手,就像是要把她趕開一樣。

“聖誕夜有什麽甜蜜約會這種蠻橫無理活動的學生,沒有加入我們的資格。去去去,今天晚上靠近我們的人,都會被火焰給灼傷!”

“是是是,我知道了。”

她雖然是嘆了一口氣就轉身離開,但她卻又馬上掉轉過身,靠到我那因為寒冷而有些發紅的臉頰旁邊,那雙“邪眼”毫不留情地盯著我有如小兔子一般有些膽怯的雙眼。

“不要老是肖想要做那種事。”她在我的耳邊說。

我看著她的背影逐漸消失在人群之中,“你這邪眼女!”我發著牢騷。我看向井戶,他似乎是快要因為佇立在這一片聖誕節的混亂中感到的羞恥而只剩一口氣,費盡心力才能保持他那搖搖欲墜的自尊心,他一邊環視著周遭的紛亂,就像是向我求救一般。



就在穿越步道的另外一頭,我們看見了英雄的身影。

薄暮中,他的下巴貼著藥用貼布。我們看見那屬於貼布的白色緩緩浮現,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應該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吧。

紅綠燈由紅轉綠,他朝著這個方向走過來。

“不好嗎?”飾磨小聲地說。

井戶站在我身邊,也同樣以小聲的“不好嗎?”回應。我也跟著和聲“不好嗎?”。飾磨對著走在他身邊的男學生說“不好嗎?”,那個男學生雖然想要無視於他,直接走過去,但因為飾磨帶著異樣的熱衷盯著他看,他也終於跟著嘟囔“不好嗎?”。飾磨再補了一次“不好嗎?”,那個男生也跟著再說了一次“不好嗎?”,然後他也隨即笑了起來。“不好嗎?”“不好嗎?”我們也跟上,聲音還很小。在這個時候,飾磨開始對著過往行人說“不好嗎?”。有些人覺得很不舒服就走開了,也有人跟著應上“不好嗎?”。一個站在角落發面紙的金發男像是覺得很有趣,也跟著說“不好嗎?”。而當他開始一邊發著面紙還一邊跟人說“不好嗎?”,路過索取面紙的女高中生哈哈大笑,也開始跟著說“不好嗎?”。從這兩個女生的笑聲開始,路過行人也開始滿臉好奇地看向這裏。“不好嗎?”“不好嗎?”“不好嗎?”薄暮時分,感覺有一股焦躁,“不好嗎?”這樣的喊聲輕而易舉地滲入其中。穿著西裝的大叔一臉避之惟恐不及的表情,加快腳步通過。聚集在店頭的女性則是盯著大叔看,“不好嗎?”她們說,大叔也跟著回應“不好嗎?”。三個歐巴桑也對著夕陽呼叫“不好嗎?”“不好嗎?”。一群看起來興高采烈的男人,因為覺得很有趣,所以一窩蜂地跟過來,也開始喊叫“不好嗎?”“不好嗎?”“不好嗎?”一對手牽手的男女像是也覺得很有趣,停下腳步開始跟著喊“不好嗎?”。“不好嗎?”“不好嗎?”“不好嗎?”“不好嗎?”五分鐘以後,周圍開始湧起“不好嗎?”的喊聲。根本分辨不出來哪個是誰的聲音。雖然這件事聽起來很像是鬼扯淡,不過,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

店鋪流瀉出來的光芒,照亮了飾磨的臉。我們看著這樣的飾磨,他則是微笑回看我們。

“不好嗎?”他說。

一個巨大的人影分開已經開始騷動的人群,出現在我們眼前。這個人向我們的方向走來,他有著一臉大胡子,臉上雜草叢生。

“不好嗎?”高藪說。



在那之後,四條河原町掀起了一陣“‘不好嗎?’騷動”。這個騷動,我很難正確去記載書寫,騷動可說是有如無比洶湧的怒濤。我們牽涉其中,根本無從得知這個騷動到底會演變到什麽樣的地步,簡直就像是祗園祭典的最高潮。

以四條河原町為中心,這個騷動縱橫擴大,“不好嗎?”的喊聲響徹夜空,聖誕節被撇到九天之外,人們紛紛擠入人潮當中,快活地叫著,每個人的臉龐都被街燈照亮,每個人的臉都在發熱。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似乎很快就聯絡開來,很多年輕人為了參加這個奇怪的騷動,專程搭京阪電車或是阪急電車,陸陸續續到四條河原町來。警察們似乎也很快就開始有所行動。

即便這個騷動急速擴大——但誰也不知道,其中的導火線,就是飾磨毫無計劃性可言的一句話:“不好嗎?”



騷動到底擴大到什麽程度,當時我們一無所知。我在一邊喊著“不好嗎?”一邊在洶湧的人群中隨波逐流。飾磨爬到河原通的扶手上,喊著“不好嗎?”。井戶被沖到哪裏去了不知道。高藪那巨大的身軀,隨即也不見蹤影。

我好不容易脫出人群之外,跟飾磨一起站到扶手上保持平衡,我們喘了一口氣。人群一直走到車道上,車子的警報器響遍各地。

我們註意到湯島正從對面通過,他看起來似乎是哭叫般喊著“不好嗎?”然後逐漸消失在人群當中。那到底是不是他本人,無從得知。

之後,我們又發現一群一樣是喊著“不好嗎?”“不好嗎?”一邊蠕動前進的人群。水尾小姐也在其中。她的個子不高,同樣混在人群當中喊著“不好嗎?”,然後被擠得亂七八糟。遠藤就在那附近,也同樣喊著“不好嗎?”,看起來是追著她跑。“不好嗎?”“不好嗎?”在人群的阻撓下,遠藤看起來非常困擾。我一邊喊著“不好嗎?”一邊往那個方向看過去,同樣是喊著“不好嗎?”,遠藤在這個時候擡起頭來,滿臉憎惡地瞪著我看,我也同樣在一句“不好嗎?”之後,跟著瞪回去。

持續喊著“不好嗎?”,水尾小姐一邊穿過人群,一邊說“不好嗎?”地來到我的面前。她毅然決然持續說著“不好嗎?”向前,在這場大騷亂當中“不好嗎?”地找到喘一口氣,也就是“不好嗎?”的所在。

我站在扶手上,大叫“水尾小姐”,不過我的聲音仍是被“不好嗎?”的巨大聲響蓋過,無法傳達到她那裏。她也被人群的“不好嗎?”越帶越遠,像是一支不安定的浮標,搖晃在波濤洶湧之中。人群裏,她那頭短發若隱若現地漂浮於“不好嗎?”的人群中。遠藤也已經“不好嗎?”地看不到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麽知道的,總之他就這樣消失掉吧。

雖然對飾磨很抱歉,不過我仍投身於人群當中,往她被沖走的方向過去。“餵”,稍後一會兒,我聽見他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不好嗎?”“不好嗎?”“不好嗎?”叫喊的聲音包圍住我,我奮力分開人群往前走。“不好嗎?”“不好嗎?”人群一波波地往這裏來,幾乎要把我給淹沒。我不斷地把他們往回推,吵死了,一點都不好,我拼命叫出聲。“不好嗎?”,一位把頭發染成褐色的女性像是很愉快般地搖著頭,她的後腦勺撞上了我的鼻子,我的腦袋“不好嗎?”地痛到一片空白,然後,我“不好嗎?”地壓下那顆褐色的頭,再打飛一個狀似瘋狂、拼命要靠過來的男人腦袋,確保眼前的視界完整,一邊尋找著水尾小姐那“不好嗎?”的身影姿態。“不好嗎?”“不好嗎?”“不好嗎?”我灌註了我滿腔的憤怒,還有“不好嗎?”的焦躁,拼命喊出聲。真的是怎麽樣都好嗎?



她從“不好嗎?”騷動中脫身以後,似乎飛奔進了那些大雜院大樓之間的小巷甬道當中。我好不容易脫離人群,踏入其中卻仍是到處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我站在原地,吐著白煙。接著我感覺到似乎有什麽東西隱隱約約地碰觸了我的臉頰。我擡起頭看,雪花從小巷上方那條細長的黑色天空飄落。

“水尾小姐。”

我試著喊她,卻沒有得到絲毫回應。

外頭的道上,眾人大喊“不好嗎?”的大合唱似乎還在繼續。在這裏,還能夠聽見那樣的喊聲。我已經完全聽不見聖誕節的音樂。

我佇立在那裏。飾磨隨即信步走來。造成了這麽大的騷動,他卻仍像是個路過的旁觀者,臉上看不見悲愴,也看不到滿足。他把兩只手都插在外套的口袋裏,臉上很平淡,下巴上的藥用貼布已經剝落,在那裏晃啊晃的。

“不好嗎?”飾磨一邊狠狠地把貼布給貼回去,一邊冷淡地說。

“當然不好。”我奮力回擊。

“唔,也真是的。”飾磨嘿嘿地笑,“高藪跟井戶不知道怎麽樣了。不知道有沒有無事脫身啊。”

“應該脫身了吧。”

我跟他都擡起頭看著同一片天空。“餵餵,下雪啦。”他一邊在嘴裏碎碎念“啊,雪這種東西,以前也下過嘛”,一邊還很自得其樂。

“我要回去了。”

我邊說邊點了煙。

飾磨敲敲像是裝滿了教科書的提包。

“我要去那邊的麥當勞念完書再回家。”他說。

“下次什麽時候碰面?”我說。

“忘年會的時候吧,植村小姐說過了。”飾磨說。

“好啊,那時候再見吧。”

“噢。”

“再見。”

“再見啦。我往這邊走。”

飾磨動作輕快地閃身進了旁邊的狹窄巷子裏,然後步行到他可以冷靜下來念書的地方。“看那洛陽的花霭啊,櫻花樹下的男兒們……”歌聲在小巷裏響起。

“如今月色皎潔且逍遙,靜照吉田山”,不曉得為什麽,他開始唱起《逍遙之歌》(註:逍遙の歌,此歌為日本舊制第三高等學校著名校歌,創作於明治三十八年,澤村胡夷詞曲。)。

“你在唱什麽啊?”

我對著他飄然消失在街道上的背影問。

就在那個時候,我聽見電車發車的鈴聲。



我想起了很多事。

她擡頭看著太陽之塔。當我們走在鴨川的河灘上,她說:“絕對不能穿情侶裝。要是我說要穿情侶裝,你就是打昏我也得阻止我。”我們去了琵琶湖排水渠博物館,歡喜地看著水流過排水渠道,發出嗡嗡的聲響。我生日的那一天,她送我一本《人類臨終圖卷》。她模仿車站大廳的步行機器人,踏出怪異的腳步。其他像是因為像貓舌頭一樣怕燙而在味噌湯裏放冰塊的事,還有烤了二十個銅鑼燒以後的一臉茫然的表情。

她所喜愛的讀物,是我永遠也讀不到的源氏物語《宇治十帖》。她喜歡把飯盛到玉米湯裏面喝。她喜歡詳細敘述她喜歡的漫畫故事。她會邀我一起看錄好的相聲錄影帶。如果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她會悲傷懊惱。她很熱衷於下鴨的納涼舊書市(註:每年夏天在下鴨神社舉行的舊書展,“納涼”為避暑之意。)。她會去吃烤鳥串,然後說“這樣我也是吃過小鳥的女人啦”。身體不舒服她就去睡覺。我帶鰻魚肝給她吃,反而害她出蕁麻疹,損害她的健康。對於招財貓與我,則是冷漠以對。她會讓初雪落在她的前發上。她會說“你喜歡我哪裏?”來讓我生氣。當我因為憂郁而束手無策的時候,她也到我的面前來,一起束手無策。她忍受我那些因為煩躁所說出的話。我們走在夜幕低垂的鴨川岸邊,走在夜晚的下鴨神社,走在明亮的萬博公園,她的眼睛總是閃閃發亮著,就像是看著什麽有趣的東西一樣,她會像是藏了什麽東西似的笑著。她沈默、她發怒、她哭泣,然後她進入睡眠。她像貓咪一樣縮著身體,把坐在旁邊的我置之不理,兀自做著太陽之塔的夢。



她到我的住處來,我們談了最後一次。

一直到最後,我都保持著我的紳士風範。我們輕輕地握手,然後分開。

她回去以後,我坐在我那四疊半小房間當中,連能做什麽都不曉得,只是在那裏發呆。在這個狀況下要是開始喝酒,就太老套了。不過,我想要老套一下。我對我其實跟普通人還是沒什麽兩樣這一點感到十分愉快。然後,我寫了一封郵件給飾磨,跟他講這整件事的經過。

他傳來了這樣的回信。

“如果幸福是有限的資源,剩下的幸福就會透過你的不幸而產生。那個部分的幸福,我就笑納了。”

我一邊喝著酒,一邊呵呵呵地笑。飾磨實在是個偉大的男人啊,我想。

然而,隨著我醉到全身發軟,我還是在思考。問題到底是出在哪裏?不論我在這飄浮於空中的城堡裏怎麽想,依然心神不寧,更加陷落在迷宮之中。問題到底出在哪裏呢?是因為我送她太陽能電池的招財貓嗎?或是我因為自己愛吃,所以給她吃鰻魚肝,害她的蕁麻疹發作?還是因為我遲遲沒辦法讀完《宇治十帖》?或者是因為我帶她看了太陽之塔?或者是、或者是——她根本沒辦法理解我的偉大之處?不會吧!

我喝到天亮。一直到早上五點,我才出門去,街上寒冷刺骨。我到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牛肉蓋澆飯店填飽了肚子。

我一邊走在仍然昏暗的住宅區當中,一邊思忖著。如此一來,我不過就是回到原來的狀態而已。我沒有突然摔落到巨大的不幸之中,也沒有什麽寂寞之處,也不用去想自己不能讓她的心情支配左右,不需要強忍苦吞我的厭惡之情,也不會因為Johnny難以自持而悶悶不樂。我不必刻意準時赴約,與她一起出門

在這樣的狀況下,所謂普通的男人這種生物多半會因為沒有真正經歷過命運般的重大戀愛,而把自己當作是悲劇的主角,沈醉在被雨淋透的自身,然後他的醜態就會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真是愚蠢啊。但是,我並沒有落入那樣的窘境。

我一邊想著這樣的事,一邊繼續往前走。雪從藏青色的天空降下。我停下腳步,扭過我那已經昏醉的腦袋,看著天空。冰冷的破片輕飄飄地落在我發熱的臉頰上,不斷不斷飛舞落下。啊啊,對了。這樣說起來,我也曾經在與她一起散步的時候,碰上那年的第一場雪。那個時候,我溫柔且優雅地替她拂去了落在前發上的初雪。就連我自己都覺得,我真是眼明手快呢。嗯。我在腦海裏,描繪站在雪中的她——就像她現在還站在那兒一樣。然而,即便是如此,我也沒醉。我告訴自己,我絕對不能自我沈醉在自己身上。我走在黎明中下雪的街道上,我試著努力過了,最後,我還是想要在今天,讓自己大醉一場。懷抱著這樣的想法,我哭了起來。



下了睿山電車,我走在春光明媚的原野上。太陽之塔就在森林的另外一頭。那個豆粒大小的小小人影,正拼命挺直背脊,擡頭看著太陽之塔。

我踩在草地上,準備要走到她的身邊。清爽的草香傳來,我的心情很愉快。春天的空氣冰冷了我的臉頰。這裏,像世界的盡頭一樣安靜。



我本來沒有要寫剛剛那些東西。

這多半是讀者能夠想像得到的結局吧!



從某些點來看,他們根本全都錯了。

然後呢,嗯,或許我一樣錯了也說不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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