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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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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梅花

我和梅花在同一個礦山,我們從小在礦裏的職工子弟學校讀書,她比我小兩歲,我上高中時,她已經上初中了。記得那時的她長得秀氣,臉長得白裏透紅,整個人很瘦削,但很美麗,梅花喜歡安靜。下課時,我常常看見她一個人坐在教室前面的老樟樹下,雙手托住下巴,看其它的同學打鬧嬉笑。她很冷清,不喜歡熱鬧。這一點和我一樣。所以,我自然就喜歡看老樟樹下坐著的梅花。老樟樹和梅花連同在一起,一起看。

有一次,我問梅花:“為什麽總是一個人?”

“因為喜歡。”梅花直截了當地回答。

“喜歡什麽?”

梅花答不上。過了一會,梅花睜著眼睛,眼神帶點淒清,直直地看著我。

我說:“我看你很久了。”

梅花點點頭,她是知道的。

後來,我跟梅花交往。我們經常呆在一起,卻很少說話。有時,我們會在老樟樹下坐上一個下午,上課的鈴聲響了,就散了。有時,我們會去學校後面的竹林,那裏人少,氣氛安靜。我有的時候會捧著一本小說閑讀下去。梅花要麽坐在我的旁邊,靜靜地看著我,要麽就會站在竹林竄風的地方,吹一陣涼風。

深秋季節,風裏透寒,吹得人容易嘚瑟。梅花被風吹得夠冷後,轉身就會回去。很多時候,放下手中的書,擡頭總不見梅花,更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離開了。

梅花常常說自己不喜歡書。我問她:“喜歡什麽?”

“喜歡眼前的你。”梅花當著我的面,一貫這樣回答。

“還有……”

“還有就是我能夠看見的。看不見的總不會喜歡。”說著,梅花用手撥動腳邊的草,神情專註地看著我。我還想問下去,梅花卻走了,還一邊伸手拂動路邊的野花。她是一個單純的,依靠直覺的人,沒有太多的念頭。在她心裏其實喜歡很多事物,只是缺少同類罷了。

有時,很靜,仿佛只有我和梅花兩個人被這個世界遺留下來。梅花眼睛盯著我,她的眼睛好像秋天的雲水,有一種清淒感爬上我的心頭。這時,她會伸出手來握住我,涼涼的,我很喜歡。

“為什麽很多人沒有真正的愛?”

“她們知道的太多了!”

梅花說著,格格地嬌笑。她總以自己單純的、清冷的姿態能作為幸福。她還時常告訴我,不要因為這個世界上的落花、流水,或者是有一天她的離去,而感到悲傷,甚至懷念。她站在我的面前,總免不了對我說,喜歡我。

她愛我。而且當著我的面這樣說。

“我有愛!真正的愛!”梅花站在我的面前,張開雙手,作出鳥翔的姿勢,身子立在原地打璇,不停地轉。仿佛她的愛會隨風飄揚起來。

我感受到了,梅花真的愛我。她的愛直接、單純、真實,不像其它男女那樣,對於愛有太多的方法,有太多的想法。太覆雜,反而會顯得很膚淺。

二、

夜深人靜時,我跟梅花很少有過約會,但我們卻能夠常常相遇。

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梅花用手撫著我的臉龐,在我的臉上找著月光。月過了影墻,地上滿地白銀。月光照在我的臉上,我的身後拖出一個影子。梅花用手托著我的下巴,深情地說:“瞧!多美的月色啊!”

我說:“哪有從臉上看月色的!”

梅花輕輕地笑,嘴角蕩開漣漪。

“臉上的月色,才美呢!”

“美嗎?”

“美的呢!”

說著,梅花用手指指天上一輪新月,又回手撫著我的臉頰。這一回,她手上的清冷感更強了,如這地上的月色。

梅花說:“我像什麽?”

月光從槐樹葉隙間灑過來,晚風一動,搖得光斑在梅花臉上不停地跳動。我看著梅花楚楚動人的模樣,覺得美,卻無法用語言來回答。

我常常靜靜地看著她,心裏喜歡,但是不吱聲。

梅花看見我沈默不語的樣子,將臉輕貼過來,貼住我,一絲絲細膩的清冷感直透心底。這時,我仿佛走進了一望無垠的草原。

梅花就是我的綠草原。

“你像綠草原,有源泉的那種。”我輕聲告訴她。

“綠草原哩!”

對於這個答案,梅花似乎感到很滿意。

“還是綠草原,綠草原!”

梅花說完,變得調皮,伸手撥動頭頂的樹葉,格格地嬌笑。貼在一起的臉頰,由清冷慢慢變得溫柔。一會兒,梅花轉過臉,正對著我。清冷的月色下,我看著她,早已忘了頭頂的月亮和旁邊的星星。只記得那一夜,她的眼睛在月色中顯得清淒,幽邃,帶著清晰感,又有些神秘。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嗎?”我突然問她。

梅花沒有馬上回答。她只是將臉慢慢靠近我,嘴唇緊緊貼住我。我可以感觸到她臉上細膩的毛發,可以聞到她細微的呼吸聲,似乎要將一切都給予我。

“不會的。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分開,會離去。”梅花顯得很肯定地告訴我。

“為什麽?為什麽不能永遠在一起?”

“不為什麽。”梅花沒有解釋。

“你幸福嗎?我很幸福!”梅花顯得很滿足的樣子。借著夜深的月色,她將我獨自拋在夜裏,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裏。

三、

梅花學習成績很差。梅花說:“不懂什麽呢!”

我說:“怎麽會不懂呢?”

梅花說:“不懂就是不懂啊!”

“不懂什麽?”我緊跟著追問下去。

梅花一時答不上來。過了半晌,她說:“不懂,就是不懂老師上課,在說些什麽,同學們在聽些什麽啊。”

“你早晚會懂,懂得他們所說的許多道理呢。”我語氣肯定地告訴梅花。

“可是……”梅花似乎想找到合適的措詞來解釋。

“可是,他們自己也沒有真正的懂啊!”

“那你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很多事沒有他們想得那麽覆雜,那麽多的道理。”

“世界簡單著呢!”說罷,梅花不再理我。

她只顧自己擡頭看天。秋天的天清爽、幹凈,一片雲輕盈地飄著,周圍的樹葉在秋風中簌簌而落。其時,正當夕陽晚霞,天邊燒得火紅。

梅花說:“天上的雲,天邊的夕陽,路邊的花草和地上的落葉,還有眼前的你,都透著可愛呢!”

我說:“哪裏可愛了?”

“都可愛!”梅花語氣很肯定。

我站在梅花面前,看著她,覺得她的眼睛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清澈,可我卻不懂她所說的話。

梅花說:“你站在我面前,我能夠看見你,能夠感覺到你的存在,我就很幸福了!我愛你!真正的愛。”

說完,梅花將一雙清澈的眼睛對著我看,像一灣清澈的水從我的心底流過。

“你幸福嗎?”梅花又直截了當地問我。

說到幸福,其實又是沒有什麽可言的。我常常思念梅花,希望天天能跟她見面,更希望能永遠和她在一起。我是吐絲成繭的蠶,我常常感到很痛苦。

“你不幸福嗎?”梅花不解地問。

從我痛苦的表情上,她立馬就猜到了。這時,梅花並沒有因為我的痛苦,而跟著一起痛苦。她只是將清瘦的骨相收縮一下,顯得更加挺拔清秀。

“愛很簡單哩!”梅花立馬告訴我。

“可是,我不懂啊!”

“難道是因為我不夠愛你嗎?”梅花說著,陷入了沈思。

然而,一如既往,也正如梅花自己所說,她什麽也不能夠想,不能夠思考。她只有通過看見我,一個切切實實的我,然後說愛我。離了我,她就感覺不到愛的存在,也就沒有愛。

梅花是一個沒有太多道理的人。凡是她懂得的東西,就會全身心去投入、去體驗。除此之外,她沒有多餘的想法,她只知道真實地活著。

我突然覺得,梅花在我的心裏顯得更加美麗。

“我沒有愛。”我常常痛苦地向她申訴。

“也不是!”梅花大聲回答我。

“那是什麽?”

“只是……”說著,梅花輕輕走到我身旁,將我的手握在她的手心裏。

頭上落葉隨著秋風搖蕩,夕陽照在梅花和我的臉上。梅花蒼白的臉,蟬翼薄細的膚色,在夕陽中平添了幾分紅潤。這時,梅花並沒有對我說些什麽。她只是放下我的手,走向我身後的大理石。

梅花開始用手撫摸青沈色的大理石。然後一路走,走到我們曾經來過的老樟樹下,她又用手撫摸樹幹上粗糙的皮痕和碗大的疤口。

“你不是沒有愛,而是不夠懂!”梅花用離去時的背影告訴我,才說了這句話。

四、

梅花坐在教室裏,靜靜地剝著淡淡月牙白的指甲。剝得禿了,指甲縫裏露出紅玉似的肉線。

老師站在講臺上,津津有味地講解一篇古詩詞;說了一段針對這首詩詞的讀後感,想也就罷了,接著又談上賞析了。其實,又何止一次,對於老師來說,他已經習慣於這樣做了。從老師年齡來看,少說他也教了幾十年的書,類似這樣的講解也有千百遍了吧。無非都是千遍一律。

可是,梅花就是不懂,不懂這樣的老師在說些什麽。所以她常常覺得自己煩惱,或者覺得比別人傻。

講得多了,也會倦。老師也會感到孤獨,感到單調。有時,每當階段性講完一個段落後,老師就會習慣性問:“同學們,聽懂了沒有?”

“聽懂了!”座位上鴉聲鵲起,連成一片地說。

梅花一聽,不由得笑到肚子裏。這種笑,只是在她嘴角上裂開一絲紋路,沒往心裏去,卻又顯得無法愈合似的。她的臉上沒有泛起真正喜悅的神情,這種笑是印不到心裏去的。

梅花的臉常常很蒼白,臉上的毛細具體疏散,使她自然而然地蒼白無力。然而,梅花的眸子,還是一貫地寧靜執著,清冷幽邃。

“都聽懂了吧?”老師一再發問。

“都聽懂了!”同學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梅花心裏直嘀咕:“怎麽都聽懂了呢?”

“我就沒懂啊!”

用梅花自己的話說,在人群裏面,她從來就沒有真正懂過什麽。所以,她總是一個人。這不是裝高深,而是事實。在這個世界上,那麽多的話語,那麽多的道理,是沒有幾個人能夠將幾句話真正用到心裏去。可是,人偏偏說那麽多,有那麽多的道理,還愛說懂了的話。

“多虛偽啊!”

梅花將手中的書一頁一頁地翻,翻到一半,她突然覺得,要是除去書上那些豆點大、黑溜溜的字眼,書頁上的空白處還是蠻可愛的。進一步想,要是一本書下來,都是這樣,一頁一頁空白著,那該有多可愛啊!可是,事實又並非如此。這樣想著,梅花清澈的眸子上漸漸蒙上了一層抑郁的細紗。

梅花顯得疑慮很重,她的好奇心卻又頓起。因為她從來沒有懂過的東西,也會想著去了解一回。

到了下午,梅花約我在學校的圖書室門口見面。

在梅花的世界裏,仿佛沒有約會這個概念。自從跟她相識以來,我們只有自然地相遇,相遇後,自然地愛戀。

一切都很真實,很自然。

每當相遇在一起,我們都能夠感受到彼此的真誠。因為有了真誠,我們才能夠擁有真實的存在,真實的愛戀。也就自然擁有真正的愛。然而,一旦我們彼此離開後,一切又將付之雲水,飄逸流遠了。

我早早地到了學校的圖書室門口,因為我很思念梅花。

梅花是一個單純真實,來去自如的人。

我不是。

我站在圖書室門口,不停地搜索梅花的身影。

圖書室前面視野開闊,一塊場地,中間種著花草,花叢中有幾株菊花,在這一味要死的氣氛裏開得艷麗。因為是秋天,那地面正墊著敗死的枯草,鋪著厚黃的焦葉。秋深霜打後,葉落的程度深淺不一。

五、

我從圖書室門口順著大理石的方向往前走,走到大理石旁邊,癡癡地等。

大約等了兩個鐘頭,才見梅花款款而來。

梅花看著我,顯得有點適應不了約會,但她很快就適應了我。

梅花說:“等多久了?”

我說:“兩個鐘頭了!”

梅花說:“我不來,你還會等多久?”

我說:“你不來,我會一直等下去。”

“哪怕一輩子!”

梅花一聽,嘴角勾出一絲淺淺的笑,沒走幾步,立馬又打住了。

梅花說:“約你到這,是有個書本上的事要問你!”

我說:“別的事不敢說,書我是讀得多,肯定知道的。”說罷,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臉上現出得意的神情。

梅花只好把瞼放下,冷清清,不理我。

過了一會兒,梅花說:“你說讀了那麽多書,書上都說了些什麽?”

這一問,我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梅花見我心下存了疑難,想必也是知道這樣問得太沒頭腦。於是,具體說到今天上午,老師在課堂上教的一首古詩詞。

梅花說:“書本上那種一排七個字,一排一排,排出四行來,都說些什麽?”

我說:“嘿!這哪是什麽一排一排,七排八排。這是七言律詩。說到這個七言律詩,學問可大著呢!”

梅花說:“我就是從來沒懂過,所以才來問你。”說完,眼睛直直地看著我,那意思是叫我接著說下去。

我接著說道:“說到這個古人作詩啊,何止七言律詩,還有五言律詩。除了律詩,又有絕句。詩不算了,又有詞,詞後又有曲,一脈一脈,都是些好東西,讀也讀不完。”

梅花聽見我話裏有“好東西”幾個字眼,急著說道:“照你說那樣好,倒是說給我聽啊!”

我說:“說到這個好啊,嘖!嘖!那是……”緊接著我又說不出具體怎麽個好法來,因為也沒具體的事物讓我來說啊。

梅花踩著腳道:“急死人了!你倒是趕快說啊!”

我說:“說卻不好說,尤其是說到這個‘好’字,往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梅花說:“那怎麽辦?”

我說:“不說這個‘好’,我倒是可以跟你說說這些東西,古人一貫是怎麽做出來的。”

梅花說:“那就說怎麽做出來的吧。”

我說:“說到這個做吧,方法有很多種。不過大體上都是古人感懷人生世事,或是見景生情,通過以我觀物,以物印心,以物著情,達到物我兩相觀照的情景,這時候,詩詞自然就出來了。”

梅花直溜溜地看著我,一頭茫然,那意思是不知所雲。

梅花說:“聽你說話的份兒,怎麽感覺跟老師說得一個樣。那我還問你幹嘛?”

“我照樣不懂啊!”

這麽一說,我也覺得自己彎彎繞,她不能夠懂得。於是,白講一番,便說:“這個古人活著的時候,他會經歷一些事,會有一些感想,他看見一些事,會產生一些興致。對於這些感想或是興致,他會試著表達出來。試著表達的時候,他又不是完全孤立的,常常會將身邊的事物跟自己的感想或是興致聯系起來。一旦聯系起來,身邊的事物就不會是原本純粹的事物了,它往往會染上人的感想或是興致。一旦染上之後,事物仿佛會和人一樣,顯得有情有意,有理有節,可以和人互通哲理、互通感覺。而這個人呢,因為有了物的互通,情感興致得到表達,心也就舒展出來了。”

梅花聽著,山水十八彎,眼睛卻溜溜的點閃許些光亮,想必是懂了些,興致也就跟著濃厚些。

梅花說:“依你這麽說,事物會染上人的情感,那物可成了什麽物啊?”

我說:“這個物啊,也大有講究。柳未必就是柳,花未必只是花。因為點染了人的情緒後,蟬會是寒蟬,鴉會是暮鴉,陽會是殘陽,古道、西風,還會連著瘦馬呢。”

梅花這樣一聽,先前的疑慮反倒更重了。

梅花說:“照你這麽說,蟬成了寒蟬,鴉成了暮鴉,你就不一定是你,我也不一定是我,‘我愛你’還會只是‘我愛你’嗎?”

這一問,我倒犯難了。雖說我讀了很多書,可書上也沒教過我回答這樣的問題啊。於是,反過來問梅花:“依你呢,依你可怎麽看?”

梅花說:“哪有什麽依你依我,要真依我,蟬是蟬,鴉是鴉,山是山,水是水的,‘我愛你’就是‘我愛你’。”

“就這麽簡單!”

經她這麽一說,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個世界是如此的簡單而又真實啊!山本是山,水本是水,“我愛你”就只是“我愛你”。這個世界原本就是如此單純,如此真實,可是這個人啊,因為有了自己過多的情感,往往會在這個最真實、最平常的世界裏迷了路。

六、

梅花說:“先前沒懂過,沒懂過身邊的人和事,沒懂過這個世界,這會懂點,覺得透著怕呢!”

我說:“怕什麽?”

梅花說:“花不是花,柳不是柳,鴉不是鴉,你還會只是你自己嗎?”

想想,也是。

“一個人連自己都不是,哪還會有什麽真正的愛。”

“世界多假啊!”

這樣說著,梅花又將平時生活的地方,身邊活著的人,想了一遍,結果是身邊的人和事,沒有一件不做著,沒有一件不透著虛偽。

想著想著,梅花遠黛淺墨的眉頭上,不知不覺中染上了一彎斜掛的月牙,那雙清澈的眸子在無緒中黯沈下去。

不過很快,梅花稍一停頓,立馬又從自己紛繁的思緒中解了出來。

這一會,梅花的眼神顯得更加明亮,更加清冷,身子迎著秋風,整個人在風中屹然直立,像風中雨中的古松蒼柏。

然而,梅花那寬大的袖子,因冷風從敞開的袖口直往裏鉆,一種絲溜溜的冷觸著手臂的肌膚,直接往上爬,通到心裏去了。

梅花那雙袖口子裏的手,輕微地顫抖,像剛出繭的蟬在抖動稚嫩無力的蟬翼。

梅花突然說:“我要回去了!”

雖說秋風往冬趕,一步強似一步,一天冷過一天。可是我才見梅花,還沒解相思之苦,她又說要回去了,我不免驚慌失措。我想要挽留她,因為我非常想她、戀她。

我說:“離上課時間還早,再多呆一會,我想多看看你!”

梅花說:“不是,不是去上什麽課,我想回家,我想從什麽地方來就回到什麽地方去。”

我說:“怎麽?你要回家?不讀書了?”

梅花說:“還讀什麽書,書多假啊!和人一樣,都盡盡透著虛偽呢!”

我說:“怎麽就都虛偽了?”

梅花說:“可不是!你想想老師,同學,以及身邊熟悉的人,一個個有心無心,什麽都懂似的。可是,一說出什麽就透著虛,一做出什麽就顯得裝。”

經梅花這麽一說,我還真覺得有這麽一回事。其實我也不例外。

“我不想活在這樣的世界裏!”

“這種世界,沒有真正的愛!”梅花說著,語氣顫抖起來。

“我有啊!”我立馬告訴她。

“你有嗎?”梅花反過來問。

我突然不說話了。

聽見梅花要回去,想到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時常見著她,我的心頓時碎了。眼睛裏的淚水,團團轉,只要有什麽細微的東西一觸,就會流出來。

梅花見我痛苦的樣子,她的臉上並沒有表現出憐惜疼愛的神情。她只是輕微地將肩膀聳動一下,她那白皙頎長的頸脖直接挺立,秀出十足的清相。雖說不免感覺清冷,但也會使她顯得鶴立雞群。

我眼睛裏的淚水,只要是第一滴掉下來,緊接著就會一片片往外流。

過了一會,梅花走到我眼前,伸手擦著我眼眶下的淚水。但是我止不住,眼淚不停地往外流,擦也擦不凈。

梅花緊接著撫摸我的臉頰。她手上沾著的淚水和冷冷的秋風,濕冷了我半個臉。

梅花將自己的臉慢慢湊過來,輕輕貼住我臉的另一邊。

我將頭偎進梅花的頸脖,看著遠處一顆老槐樹正在秋風中掉著葉子。槐樹腳跟下,一圍磚砌的攔墻,不知什麽時候傾倒了一大片,留下一個豁大的缺口。

梅花貼著我的耳鬢,輕輕地說:“這就是愛,真正的愛。”

“就這麽簡單!”

說罷,幾滴清冷的淚水,掉在我的鬢角上,直直地往下滑。

梅花也哭了。

這時,我才明白,原來這個世界上真正的愛,並不是一種情緒,也不是一種依戀,而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你撫摸著我,我撫摸著你,你我能夠切切實實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冷熱。

愛就是這麽簡單。

梅花離開我的時候,將我獨自丟在秋風裏。我也知道,梅花的離去,只是在這片場地上單純地離開。因為她說過,要回家,從什麽地方來回到什麽地方去。

當我看見梅花從我視線裏慢慢消失的時候,心始終放不下。

七、

過了沒多久,我就知道,我不比梅花。梅花可以靠著自己的淒清、孤獨,在這個世界上獨立行走,自由的來去。

我不是。

我有了愛,就陷入了對愛的深深眷念之中。尤其是當我聽到梅花說要回去,更加不可收拾。

我想她,每日每夜,時時刻刻。我用粉紅色的信箋,織成小小的船形、桃心形、風箏形、葉子形,信裏寫著我的思念,我的愛。

一封封信寫給梅花。

可梅花呢,總在自己的世界裏,靜靜的;一潭幽靜的水,一彎斜掛的月,她似乎遠離這紛繁的世界,在淒清幽靜的山谷中,獨自看落日,獨自拾楓葉。

她沒有給我寫過一封回信。

一個秋日的下午,梅花坐在老樟樹下數著落葉。

我站在梅花背後,遠遠看著她。落葉在梅花頭頂飄過,打著璇子往下掉。

我走過去,挨著她。

梅花伸手碰碰我,天真地說:“你看啊,落葉,正落,真漂亮呢!”

我說:“這落葉,真傷了我的心!”

梅花眨巴眨巴著眼睛,直直地看著我,順手撿起腳跟邊一片枯黃的焦葉,撕成細小的片。

我說:“這細小的碎葉片,真像我的心。”

梅花緊接著將撕碎的葉片,又在地上慢慢拼湊。

過了一會,梅花突然說:“就你多心!我還愛著你呢!”說罷,立馬站起身,扯著我的手,飛快地跑。

我們跑向學校後面的山腳下,看大片大片的楓樹紅著葉子。

那楓樹的葉子,一片火海似的,燒進眼簾。

這時,我們停下腳步,選了一塊苔青的巖石,肩並肩地坐著。遙遠的天邊,一輪夕陽正染著雲,太陽光線絲絲迸進雲縫裏,染出一片紅暈的晚霞。與遙遠的天邊那一片晚霞交錯相接,接成一絲紅沈的曲線。

夕陽在這一絲線裏慢慢往下沈,美極了!

我們都看見了!

梅花伸手向天邊一指,大聲說:“瞧!多美啊!”

我轉過頭,看看身後一片楓樹林,又看看夕陽薄紅輕紗中的梅花,覺得她更美。

梅花見我丟神似地看著她,起手挽動鬢角幾線發絲,又將兩顆玉白的牙齒咬著桃紅的唇角,訕訕地說:“我美嗎?”

我看著梅花,伸手夾著他白皙的臉頰,無法用語言形容她。

她真美!

過了半晌,我低頭頂進梅花的心窩,來回拂動,鐘情萬分。梅花伸手圈住我的頸脖,將臉低近我的頭發。

梅花說:“這就是愛,和遠處的夕陽一樣美麗,稍縱即逝。”

這一會,我被這種愛深深吸引,也仿佛明白了梅花所說的愛。這是一種真實,簡單,相依相偎的愛。

八、

第二天,梅花見著我,雙手攏在口袋裏,轉身就走。我跟在她的後面,梅花只管走,又不說話。沿著魚塘一側一直走,走到盡頭,到了轉角處。

忽然,一絲蒼涼的聲音傳入耳中。

我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看見是一個老師傅,坐在樹底下拉二胡。

梅花聽見,也就不走了。順眼找了魚塘邊一條長藤木椅,坐下來,也不管這聲音是從何處傳來,何人所奏,只低著頭,靜靜地聽。

一曲罷了,又來一曲,拉完三次,又重覆先頭那首拉起來,再往下聽,都是一樣了。

梅花聽著,還是沒說話,只是順手撿起腳跟邊石子,往魚塘裏打。

過了一會兒,梅花恍然出了夢境似的,大聲說:“這曲子,越往下聽,感覺心裏涼涼的。”

我說:“這是二胡。二胡的聲調本就尖利淩透,容易透著蒼涼感。”

梅花說:“就你懂!你哪裏知道人家淒慘的樣!”

聽她這麽說,我將眼線收得緊些,見拉二胡的老師傅衣衫襤褸,頭發銀白,看到他年紀不小,又想到他剛才拉的二胡確是透著蒼涼哀傷。

於是,我鼓足勇氣說:“又老又病,缺衣少食,想必說的是這些苦處吧。”

梅花將手中一顆石子,猛力打在魚塘裏,站起身,扭頭就走。一邊走,一邊憤恨地說:“你哪裏懂人家的意思!你只是仗著多讀了幾本書,照著書上所說的,這個顯得懂了,那個顯得知道了。你哪裏能夠將這些東西聽進心裏去!”

梅花這樣說著,我見她生氣了,也就不再吱聲。

那二胡的聲音絲絲的,一時亂了韻角,漸漸往下歇。

這時梅花動身,接著往下走。

轉過魚塘一角,梅花突然轉過頭來對我說:“那曲子裏說的是老弱病死也就罷了。”

“關鍵是心裏苦著呢!”

說罷,梅花眼睛冷清清的,一抹清澈的淚花在眼線上晃動,掉不下來的感覺。

我用手一指,輕聲說:“可不是!就是他拉的二胡!”

梅花順著我手指的方向,轉過頭,那老師傅正在眼前。

不知不覺,來到眼前這顆松樹邊,松樹的針葉,一派長青,倒垂下來成了一幕綠色的屏障,擋了膝在樹下老師傅的上半身。走近了,反而不易察覺。

這會偶然察覺,梅花反倒顯得不好意思。

然而那老師傅的確聽見了梅花所說的話,也懂了她的意思,並沒有覺得什麽。

梅花稍一停頓,立刻起步往前走,走了三五步,撇過路旁遮遮掩掩的松樹林,總是忍不住回頭看。

一看之下,才見剛才拉二胡的老師傅,手中倒提著二胡,立了弦子,想必是收了弦,不再拉了。

再細瞧,別的不說,單就那二胡上染著一層厚厚的灰,沒有掃落,就知道是藏了很久。

這次只是偶得興致,拉響一回,看來平時都是不拉的。然而,雖隔的久,純熟的技藝卻沒有落得生疏,還是一派的蒼涼,起落有序,絲絲入扣。

梅花看著二胡上的皮鼓脫著僵老的鱗片,也就順眼看了老師傅倒提二胡的手。

他那只手,幹枯深黑,的確還透著一些生氣。順著手往上看,才看見他的身形。

他的身子,幹枯到底,枯井似的頹廢。再往上看,就是他那打著極深褶子的臉。

他的臉,古樹似的皮痕,含著許多風霜。因為老了,許多人生世事僵在裏面,顯得滄桑。

唯一可取的,該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成了他身上唯一留下來的活物;閃著光,蒼涼帶遠。

老師傅的眼神一動,一層昏花花的淚紗蒙在眼睛上,清清的,淒淒的,滄桑可感。

梅花只想多看他的眼睛,然而眼線收不住,還是看到其它地方去了,也就不再看了。

歇了眼,轉過頭,梅花立馬快步向前走,步子碎碎的淩亂,沒走多遠,就顯得會在風中跌倒下去。

一個急撲,梅花撲倒在路邊一顆梧桐樹下,頓時四肢無力,臉色慘白。

梧桐樹周圍,沒有其它的樹,只孤零零立在小土坡上,沒有一片葉子,樹枝上偏偏杈著一個鳥窩,舊黑的模樣。

鳥是沒有了。

遠遠看,樹枝高頭,空曠一片,那舊黑的鳥窩倒像印在黃沈的天色上一顆黑痣。

梅花撲在梧桐樹下,甕著頭,嗚嗚地哭出聲,四肢抖動的厲害。

過了一會兒,我才追趕上梅花,站在她的身後。

梅花感覺我的到來,立馬調轉身,撲在我的肩膀上,哭得更深了。

她的眼淚,清冷冷,濕了我的肩膀。

哭過後,梅花站直身子,伸手夾住我的臉頰,靜靜地,細細地看。看著,看著,剛收住的眼淚又往外流。

這時,我伸手擦著梅花眼眶下的淚珠,也跟著陷入了傷心之中。

我愛她,很愛她。

梅花見我眼睛裏轉轉的,似有淚花要出來,也就強忍著將自己的淚往裏收。

再過一會兒,梅花說:“終有一天,我們也會老,會死去。我們會分開,會離別。想到人生的老死別離,沒有一件不透著淒涼!”

春天的時候,桃紅柳綠,流水涓微,燕語呢喃;夏天到了,眼前這一片魚塘,一派翠疊,水面清圓。到了秋天,卻是無盡的蕭索和枯落。至於冬天,也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一年四季,春可覆春,秋可覆秋,更疊有致,循環無盡。可是人生呢,也有四季,結果只有一條路,總是往死路上趕。

生命不可以永恒,也就沒有什麽可以真正永恒。

愛也不例外。

人生是看透了的。然而此時此刻,腳下的土,黃沈的天,眼前這魚塘,以及風中的我和菊花,都是真實無疑。

所以,幸福就是真實,活著只在眼前,只有眼前最真實,最幸福。

這樣想著,梅花陰郁的心情漸漸變得疏朗起來。雖然太過透徹,還是保持她一貫清冷的姿態。

梅花看著我,一只手撫著我的臉頰,一只手捂在自己的臉上。

兩個人在風中直直地站立,構成一副清冷、單純而又深刻的畫面,似乎向遠處拓展,無限地延伸。

眼前的一切,真實可感。

梅花說:“我愛你!”

說罷,梅花一只手收回去,兩只手緊緊貼住自己的臉頰,陶醉其中。

這時,她顯得很幸福!

梅花在跟我分開的時候,她不是像往常那樣;牽一下我的手,撫一下我的臉頰,或是用手撫過路旁的花石、樹木、草叢。

這一回,她雙手攏進口袋,身形單薄,眼神清透,將看見的一切看得很仔細,很入神。

她一邊盡情地看,一邊走,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裏。

九、

第二年秋天,不見了梅花。

記得梅花回去的時候,在一個冬日的下午。

那天下午,梅花站在一個路口,穿著單薄的衣衫,腳下一雙紅花小鞋,兩只手細細的搓著取暖。

她在等我。

我是一路哭著去見她。當時一見到梅花,我就淚如泉湧,哽咽不能成聲。

梅花卻跟平常一樣,清冷自然。

待我哭過後,勉強支撐下來,梅花用手向前面指了一下,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往前面看了一下。

梅花說:“去哪裏?”

我說:“哪裏也不去!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梅花說:“我要回去了!”

說完,轉過身,筆直地往前面走。

梅花離開後,我常常想念她。很多次,我近乎發狂似的要去找她。可是一旦想到她的清冷、寧靜幽邃的美,我又打住了自己的念頭。

因為我覺得梅花跟我,跟很多人,並不是活在同一個世界裏。我們的世界太覆雜,太虛偽,離真實太遙遠。

後來,我寫過很多信給梅花,明知道她不會給我回信,還是不停地寫。甚至有幾次,我還到梅花去過的地方,試著去尋找她。

然而沒有一次能夠見著她。

再後來,我也就將這件事淡忘了。

我還是愛著她,至少曾經深深地愛過。我對她的愛,是將她骨子裏的東西愛到我的心裏去。

因為她的點染,我有時覺得梅花就是我,我就是梅花。

我有時甚至忘了梅花這麽一個人,這麽一回事,但我不經意之中又處處透著她的氣息,她的色彩。

可見愛深了,愛的裏面沒有你我,沒有彼此,是兩個人合到一塊,單單剩下一個人。

梅花也是。

可是,梅花並沒有很好地活下去。梅花患白血病永遠地走了。

又是一個秋天。我去了我們曾經相識的安卓小說公司院子裏的老樟樹下。去學校,因為假期,校園寂寂的,只有落葉離了枝頭往下飄。樹枝高頭,偶有幾只留下過冬的鳥雀,停在枝幹上輕快地跳躍,細著聲子嘰嘰喳喳。看到眼前的老樟樹,我仿佛覺得過去的一切就在昨天。樟樹吃透了歲月,三年五載的變遷,並不能在它老舊的皮痕上增減幾分風霜。

然而,梅花卻不在了。

我還活著。

站在老樟樹下,不由得使我想起梅花伸手撫摸我臉頰時的情景。

那感覺,很深。

這一下,我仰起頭,看著樟樹枝頭的葉子在秋風中蕩來蕩去,也就伸出手來。

梅花仿佛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將手伸過去,細細撫摸,撫摸著梅花清冷的臉頰,細膩的肌膚,從頭到腳都能夠感覺到她真實而又質感的生命。

然而,梅花並不存在。

我所撫摸的只是遠近刮過來的一陣陣秋風。

秋風給我的感覺,使我有勇氣像梅花那樣,撫摸老樟樹身子上粗糙的皮痕和碗大的疤口。

我開始用手撫摸。先是眼前的老樟樹,再是腳下的大理石,緊接著花壇裏矮叢叢的菊花,被我用手輕貼著撫過,掉下許多細碎的花瓣。

這一天,正是梅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夠在這個世界上,長久活下去的時間。

到這時,我才明白,原來梅花所說的回去,“從什麽地方來就回到什麽地方去”,並不是回到她出生的地方,而是要去另外一個世界。

我哭了。

我哭的並不是因為梅花的離去,而是她活著的時候,活得很清冷,很孤獨。她唯一的愛,也就是我。我在她活著的時候,並沒有真正懂得她的愛,也沒能夠真正給予她多少愛。直到現在,有關愛,我似乎懂了些,她卻不在了。

看著天上的秋風刮動雲巒,飄得很快。仿佛有一雙蒼涼的眼睛看著大地,也看著天上的行雲,永不停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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