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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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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空氣之中都彌漫著痛苦的氣息。

篝火在黑暗的夜裏燃燒,枯木不停的發出火星爆裂的聲音,靠近篝火的地方明明不冷,可傅紅雪卻覺得冷,覺得非常冷,那種冷意仿佛已穿透了他的脊背,打得他不斷的顫抖。

他面目猙獰,死死地盯著這頭發花白的人。

公子羽貪婪地嗅著,好似這空氣中彌漫的是蜂蜜一樣的甜味。

傅紅雪的臉忽然又變得很紅,好似煮熟的蝦子一樣,他激動的渾身發抖,撕心裂肺地吼道:“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妖魔桀桀怪笑。

它道:“人類殺不了妖魔。”

就算傅紅雪的刀把這具身體完全砍爛,妖魔都不會死,因為妖魔的本體只是一團似有似無的黑氣罷了,附著在其他的生物之上活動。

似乎是已欣賞夠了傅紅雪的慘狀,一股黑色的氣忽然向傅紅雪襲去,這氣息並非人間之物,速度快得十分異常,轉瞬之間,便已纏在了傅紅雪倒在地上的身軀。

這就是死氣,是一種妖魔所特有的天賦。

死氣是一種非常非常陰毒的東西,若纏上妖怪,則可讓妖怪無法吸取天地之靈氣,妖氣慢慢衰竭而死,但若纏上人類,人類沒有妖氣護體,會立刻暴斃而亡。

妖魔自信極了。

它當然有理由自信,因為這便是他的底氣!

可傅紅雪卻猛地擡起頭來,那雙漆黑的眼眸之中,已被憤怒與仇恨占據,轉瞬之間,傅紅雪就已到了妖魔身邊,他的手中緊緊地握著刀,那一把永久的陪著他的魔刀。

白光一現,公子羽的頭顱就已被砍了下來!

大量的血液噴湧而出,而在這一片血紅之中,一片黑霧忽然自脖頸的切面處湧出,朝天奔去,這就是妖魔的本體。

那團黑霧忽驚叫道:“不——不可能,你為什麽沒死?為什麽沒有立刻暴斃?!”

這自然是因為秋星給傅紅雪的那一顆藥。

那顆藥的外殼,是吸血姬李魚的血液化作的血玉,可充當臨時的內丹,而血玉的正中,則包裹著一縷綠色妖氣,這正是貓妖秋星妖氣所化的精華,有了這顆丹藥,便可抵禦死氣的攻擊。

但傅紅雪顯然是沒有那個閑情逸致去回答這妖魔的。

傅紅雪雙目赤紅,死死地盯著那團黑霧,胸膛劇烈的起伏,這一瞬間,那種巨大的憤怒與無力感將他整個人淹沒,他忽然嘶吼一聲,又是一刀劈下,黑霧在淩厲的刀氣之前,瞬間分開。

但霧哪裏有實體?那霧哪裏會被真的劈開?僅僅片刻,這一團黑霧又重新合在了一起,它殺不了傅紅雪,只好飛速的逃竄。

沒關系,沒關系。妖魔想,它死不了……只是沒了一個身體而已,大不了再找一個,人類殺不了它,人類殺不了它的!妖魔看著狂怒的傅紅雪,忽然發出一陣囂張的大笑,就要飛走。

下一秒,那妖魔的本體之上,忽然燃起了一股妖綠色的火焰,黑霧發出一聲劇烈的慘叫,被綠火拽回了地面,惡狠狠地燃燒起來。

這妖綠色的火焰,正是貓妖秋星的妖火。

——死氣是妖魔的天賦,那妖火就是妖怪的天賦,死氣可殺妖怪,妖火也可焚燒妖魔,這世間萬物,本就是相生相克的。

貓妖從林子裏走了出來。

她已化作了人形,漆黑的頭發遮擋住她白得發光的肌膚,一條雪白的大尾巴正在她身後晃來晃去,好似有些懶洋洋的。

但她那雙總是神氣又嬌憨的碧綠眼睛之中,卻冰冷的要命。

她冰冷的看著那團黑霧。

只有在天下大亂,屍橫遍野之時,才會有濃郁的怨氣產生,大部分的妖魔就是誕生於那個時候,而那個時候,也是妖魔最強大的時候,它們呼風喚雨,無惡不作。

但天下太平之時,怨氣就不足以支撐妖魔的生命了,大部分的妖魔都慢慢的死去,只餘下一小部分不肯去死,想方設法的制造怨氣,這只妖魔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確攪弄了許多風雲,這麽多年,他犯下了八十七起慘案,但即使如此,他最多最多,也只弄死了幾百人,幾百人的怨氣,又怎麽可以同天下大亂、屍橫遍野之時相比呢?

所以,妖魔不強,它們只是很會耍陰謀詭計罷了。

……但它耍的陰謀詭計卻是這樣的殘忍!這真相是這樣的簡單,這樣的可笑,卻又這樣的殘忍。

……正因為可笑,所以更殘忍,對傅紅雪來說,他一生的悲劇,年少時那些苦苦的掙紮與淚水,長大後那些無盡的思念與痛苦,原來都只是因為、都只是一個一只妖魔,他靠人類的怨氣而活著。

人們常常會為苦難去找意義,但苦難本身卻沒有任何意義。

“意義”的出現,只是因為人們要千瘡百孔的活下去而已。

……或許傅紅雪也曾騙自己,這些苦難是有意義的。

綠色的妖火逐漸吞噬黑霧,黑霧一開始還能發出狂亂的慘叫,到後來聲音就逐漸微弱下去,直至被綠色的妖火吞噬殆盡。

傅紅雪死死地盯著那一團黑霧,什麽也沒說,在那團黑霧終於消逝之後,他忽然脫力一樣的跪倒在地,嘔出一口鮮血來。

他的身體抖如篩糠,臉色蒼白的像一只地獄裏爬出來的鬼,他跪在地上,鮮血從嘴裏不停的留下,而他的眼睛裏呢?他是否有淚留下?

十八年前,秋星失去了一條命的時候,他的眼淚就已隨著秋星而流盡了,從此之後,無論是差點被殺、還是被假的秋星所欺騙,他都連一滴眼淚都沒流過。

直到今天。

他握著刀的那只手竟也開始顫抖了起來。

一只奶白色的小手,忽然覆在了他的手上,溫暖又柔軟,這是秋星的手。秋星跪在了他的身邊,低著頭看著他顫抖冰冷的手。

傅紅雪忽然緊緊地抱住了秋星,他的雙手收得是這樣的緊,好似一個溺水的人,在抱著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樣,他抱著秋星,沾著鮮血的嘴唇翕動著,不停的重覆著秋星的名字。

他的衣裳上沾的全是血,布料粗糙的黑色布衣帶給人的感覺並不舒服,反倒是有些刺痛。

秋星反手抱住了她。

她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過了好久,她才柔聲道:“沒事了,都結束了。”

傅紅雪一句話都沒有說,他顫抖地捧住秋星的臉,秋星嬌嫩幹凈的臉,與他蒼白而痛苦的面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看著秋星,忽然喃喃地祈求道:“讓我吻你,好不好?”

他的嘴裏全都是血,他怕秋星會嫌棄。

秋星那雙碧綠的眼睛裏,忽然也滿是痛惜,她看著狼狽的傅紅雪,眼淚順著眼眶流出,然後她主動湊了上去。

漆黑的夜裏,篝火不停的燃燒著,這裏的血腥氣已夠濃重了,橫七豎八的躺著四五具死狀淒慘的屍首,但傅紅雪不在意,秋星也不在意,夏天的草地之上,青草並不是嫩嫩的青草,反倒是已有些老了,連帶著青草的邊緣,都甚至能割傷人的皮膚。

傅紅雪躺在夏天的草地上,他的眼睛望著高遠夜空之中的那顆孤星,蒼白的胸膛像是海浪一樣起伏。他的背上滿是被青草割傷的痕跡,他卻一動不動的躺著,根本毫不在意。

他已活過了三十七年,是一個正當成熟的壯年男子,可既是如此,他漆黑的眼睛和蒼白的皮膚,卻總讓他顯得很脆弱。

這種脆弱,並不在經常顯露,但好似每一個見過他的人,都知道他的易碎與痛苦。

“痛苦”,本就是他人生最大的主題。

秋星就窩在他的懷裏。

她的大尾巴還有點瑟瑟發抖,她縮在傅紅雪的衣裳裏,頭上的雪白毛茸茸耳朵有點耷拉著,奶白色的臉蛋也浮起了一種動人的紅暈,她伸手去拉傅紅雪的手,傅紅雪就反手抓住了她的小手,側過身來,將她整個人都收入了懷抱中。

秋星的另一只手也攀在了他的脊背之上,碰到了一塊蝴蝶似的骨頭。

他們沈默了很久很久,傅紅雪才忽然開口。

“那妖魔說,我的前十九年和後十八年,都是他在飼養我的怨氣。”

秋星不說話。

一個人的人生,能有多久?三十七年,這已經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即使對長壽的人類來說,這也已是壽命的一半了。

三十七年的人生,都只是一個笑話,三十七年的人生,都只為了養出那妖魔口中的“怨氣”。

一個人的一身這樣度過,是否是個笑話?

秋星的心忽然被揪起來了。

傅紅雪又沈默了好一會兒,才垂下頭來看秋星。

十九歲時,秋星看起來比他要更成熟,更懂得這江湖的詭譎。

三十七歲時,他已成了縱橫江湖的天涯刀客,秋星卻成了一個美麗的小姑娘,她好似永遠都是少女般的模樣,永遠都是他愛上她時的那副樣子。

世間萬物都在變,但時間卻在她身上停了下來。

他的目光忽然柔軟了下來。

秋星不說話,傅紅雪卻並不在意,他只是繼續道:“他說錯了一件事。”

秋星問:“是什麽?”

傅紅雪道:“我的人生,起碼有一件事不在它的掌握之內。”

秋星側頭看他。

傅紅雪也在看她。

他忽然一字一句地道:“我愛上你這件事,絕不在它的掌握之中。”

的確是這樣的。

三十七年前,妖魔發現花白鳳用旁人的孩子來當覆仇的工具,它的本來目的,自然是等到這孩子艱苦卓絕、失去一切的時候,再告訴他,其實你根本就不是這家人的孩子,你受的這些苦根本毫無意義。

它本來一定是打算在那個時候收割傅紅雪的,但它一定沒想到,這個少年竟真的那樣的愛這只貓妖。

太純粹的愛,變成了太純粹的仇恨,所以妖魔要繼續養著他。

但這份太純粹的愛,卻是傅紅雪親自捧著真心,遞到了秋星的手裏,時至今日,他也從來沒有後悔過愛上她。

秋星睜著大眼睛看著傅紅雪,傅紅雪忽然又低下頭去親吻她,一吻終了之後,他啞聲道:“這三十七年的時光,只有愛上你這件事,是完完全全的屬於我的。”

秋星笑了。

她已明白了傅紅雪的意思。

她道:“不,還有以後,以後的日子,也都完完全全的屬於你自己。”

痛苦是不會完全從一個人身上抹去的,傅紅雪自出生以來,經歷的那樣多的苦痛,也正塑造出了他這樣一個人。

但從此之後,千千萬萬年,他都可以松一口了,沒有仇恨的壓迫,沒有對未來的迷茫,沒有思念所制造的極端寂寞。

他終於可以得到幸福了。

皓月升起,在草地上鋪上了一層月色的薄紗,籠罩在兩個人的身上。

二人久久的凝視著,好似眼神之中,就已說了千言萬語。

血腥氣依然縈繞在二人的鼻尖,這裏的死人太多了,兇氣也太重了。

傅紅雪忽然自草地上摘下一朵野花,別在了秋星的頭發上,那是一朵小小的白花,說不上什麽名字,卻也被皓月籠罩,散發著寧靜而純美的香氣。

秋星忽然道:“我們該離開了。”

傅紅雪道:“去哪裏?”

秋星道:“你覺得呢?”

傅紅雪笑了。

他道:“聽你的,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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