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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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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夏天走到的末尾。

樹上的蟬鬼歪歪斜斜地好像已經要掉了下來。

京中一派祥和熱鬧,朝中也鮮少如此齊全。年輕的君王或許仍能看出些許病容,但是單看他走上禦座時腳下沈穩的樣子,朝臣的心中都送了一口氣。

陛下暑熱攻心染了急病,如今天氣涼下來也就漸漸好轉。

寧同河拱手立在下頭,廣袖寬寬迎風而動,雖在動處卻萬分安靜。

王太傅告老寧家獨大,寧同河當然知曉木秀於林的終局,因此一直默不作聲。

國寺鐘聲鳴了五下,二十四禮官一次列開傳唱。

本朝的皇帝大病初愈的好日子,也是第一艘齊國商船入水出海的日子。

少府卿秋翰躬身上前,拜別帝王。

齊塢生居高臨下眼神中卻都是平靜,帝王微微擡手令臣子平身。賜下寶印、寶帶,攜天子令出海同諸國往來。

清俊的官員此刻意氣風發,雖然前路亦並非全然明晰,但是心中所擔憂之事已經悉數圓滿。

當年站於東街巷口指著那百年梨花許下的誓言,如今也到了實現的機會。

「願做梨花,芳香潔白。」

是國之忠臣,民之良臣。

兜兜轉轉兩朝帝王,去過宗人府、掌過戶部令,卻最終在少府卿的位置上做出了一番功績。

“此去海外,必珍重自身、揚我大齊國威。”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滿朝文武依次叩拜,站於文臣身側的一列是新科選中的女官。

平亂黨、定西北。

開女官科舉,建出海船舶。

輕徭薄賦休養生息。

一切塵埃落定,臣民無不拜服。

少年帝王的名字會記入史冊,千古流芳。而昔日沈屙已經不足為詬病。

遠處禮炮鐘聲響起,連成片的紅色官服和天邊初生的日頭交相輝映,紅的像燒的熾烈的火焰。

下了朝,

內務府的太監總管慌裏慌張地候在宮中的長街上。

如今叛匪平定,前朝也安穩下來。皇上總得將心思分出一點來選秀吧…

他心中沒底,

皇嗣乃是國本大事。

君王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先帝這個年紀都已經有了前朝的那位太子。不說三宮六院,身邊有幾個體己可心的照顧著也是好的?

——總在勤政殿歇著算什麽事呀。

他盤算著,手中的汗幾乎侵染了整根拂塵,左思右想也不知如何開這個口。

可誰知這滿朝文武走了大半,他也沒見到陛下的車駕向勤政殿走。

於是這個太監幹脆想壯著膽子,往宮門口去。

如此便見到了正要下朝的朝雲行。

“誒呦,朝將軍……”

他老遠喊了這麽一聲,朝雲行瞬間停下腳步回頭看去。看見來人,他笑了下:“蘇公公這是什麽事,大清早的勞煩您跑這麽一趟。”

有些胖的太監擦了擦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水,不明所以地問到:“將軍,恕奴才多嘴問一句。奴才這也是實在沒什麽別的辦法了……”

西北將軍伸手打斷:“蘇公公直言便是。”

“陛下這是上哪兒去了?可讓奴才好找。”

朝雲行微微一楞,垂眼回覆:“陛下去京郊了。”

蘇公公看著朝雲行的背影,八桿子摸不著頭腦。

這京郊偏僻荒蕪的地方……能有什麽?

山中小徑清幽,絲毫不見暑熱。

馬車的軲轆連著轉了許久,終於穩穩停下。

駕車的人似乎擔心地上怪石嶙峋於是伸了手去想扶著車中的人,可是那尊貴之軀卻毫不在意地輕巧落下。

青年帝王身姿挺拔、豐神俊朗,只是分明瞧著有些無措。

太醫本想讓陛下在勤政殿多休息幾日,徐啟夏卻說什麽也不肯幫著勸諫了。只因這位總領太監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日對陛下有多麽重要。

面前的小院古樸典雅,一排長階走上去就是斑駁的院門。

戰場上殺伐果決的帝王難得有些緊張,心從未跳的這樣快過。

當年仆地起兵、登上王座時的臺階,好像都沒有這樣嶙峋難爬。

他走上前去。

卻一瞬間不知該如何開口。

只能沈默地叩了兩聲門。

隔了不久,有人輕聲問道。

“是誰?”

這個聲音清冷極了,但是落入聽者的耳中讓人的心都顫了一瞬。

齊塢生沈默了很久很久,突然說道:“從前說過,要給你帶沙漠中會發光的石頭。如今終於尋見了……”

裏面沒有動靜。

好像有人淡淡地嘆了口氣。

“秋翰今日出海,也沒有見你去送他。”齊塢生的語氣頓了下,不見曾經的鋒芒畢露,也不像孩童般不知進退。反而帶著一絲溫柔的包容。

“娘娘的心是最狠的,說了那麽多謊。可是如今想扔了過去的一切嗎?”

他沒有給那個人繼續說出傷人之語的機會。

反而釋然地笑了笑。

他的目光落在門口的青苔上,那些郁郁蔥蔥的生命擠在一起,躲著那明亮的天光。

“其實我早就知道娘娘不想見我。”

那封信中,所有的數字都是暗藏的信息。卻唯獨最後兩句中什麽也沒有。

「寧願回到永敘五十四年的春日……」

「一別兩寬,此生不覆相見。」

這唯獨什麽都沒有說的話,就是她一直壓在心裏的念頭。

俊美的君王有些落寞地轉身席地而坐,他的背靠著那扇緊閉的門。將那些記憶中的悔與怨翻來覆去地說。他明明沒有喝酒,卻被那些洶湧的思緒醉了。

徐啟夏顫抖著遞上他要的東西。

“娘娘,相見是兩個人的事。”

門中的人微微一頓,她好似想到了什麽,手像被燙到一樣離開了門環。可是刀劍出鞘的聲音讓她抖了一下,幾乎是又一瞬間將門打開。

一把匕首穩穩立在男人的眼側,血液沿著眼眶慢慢滑落,綴在眼角。

若是再慢上一分……

男人還是在笑,卻笑的開心極了。笑的他從石階踉蹌一下跌了幾步。

“瘋子!”秋儀一把打開匕首。

“這樣也不行嗎?娘娘。”

男人抿著唇,神色居然還有幾分委屈,他擡頭看向秋儀。美人站在石階的盡頭,她傾城的容色被灑上了光影。

美的一如初見。

只是如今他半側面容被鮮血覆蓋,倒是看不真切了。

男人慢慢、慢慢、慢慢地跪了下去。

他的脊背挺的很直,並不似哀求。反而讓人覺得居高臨下掌握主權的是這樣一個瘋子。

齊塢生就這樣一步一擡。

他的領口有些松動,其中金色的鏈條閃出暗色的光。

秋儀步步後退,他跪著步步向前。

他仰著頭看著她,就像年少時初遇的那樣,那雙黝黑的眼中是孺慕和深不見底的愛。而她就像當年一樣無法移開視線。

就好像無論重覆多少次,

在永敘五十三年的盛夏,她都會用石子砸開欺辱他的嬤嬤。

對他說:「小孩,跟我走吧。」

那條鎖鏈被帝王親手、強硬、不容拒絕地塞進了她的手裏。

一個牽扯了數十年的陰謀,和無數鮮血淋漓的誤會化成了一句。

“娘娘,我把自己給你了。”

無論重覆多少次,十九殿下都從未後悔在那個滿天繁花的盛夏——

牽起了她的手。

原來早在那個時候,命運中最美麗的蝴蝶就已經停在了無知孩童的指尖。只是需要他停下來,不是用眼睛、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心回頭去看。

原來那些掙紮在泥濘中的困頓,他用畢生運氣遇見了她。

秋家有女,傾國傾城。一朝被選入宮為貴妃。

她說,不想殉葬。

於是扶持母家、玩弄權勢、收養皇子。

她躲過了第一次。

除掉周氏、扳倒太子。

她躲過了第二次。

帝王薄情,卻為了她設立重重準備,只為了哪怕百年後她也依舊不受任何宮規制約。

這一次她不需要汲汲營營,不需要機關算盡。

她說不想殉葬,

她說想做第一位女官,

她說想看大齊盛世無邊繁華。

……

於是就有人記下了她的每一句話,用一生去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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