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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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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鎮,永寧橋。

冬去春來,此地地處江南,橋下的水立春後就開始慢慢漲起。

橋上的攤販中一個青年盯著河裏嬉鬧的一對鴛鴦出了神,嘴裏隨口詢問旁邊人:“馮姑娘這幾日還沒出攤啊?”

被問到的是個做竹籃的婦人,聞言笑著打趣道:“怎麽?才幾天不見就想人家了?”

青年鬧了個紅臉,扭頭不說話,沈默著繼續做手裏的活計。

他是以做女子用的珠釵首飾為生的,此刻不過談話間,一個風吹便微微顫動的點翠步搖就在他手中漸漸成型。

馮姑娘大約是半年前獨身來到此處,她來的時候什麽也沒帶,但是那身段容貌震懾住了所有人的心神。膚白發烏,仙姿佚貌,唇不點而朱。

別說那些適齡的小夥子,就連上了些年紀的婆婆們都爭著想收留她。

畢竟人人都喜歡這樣一個安靜又似天仙一般美麗的女子。

可是馮姑娘婉拒了所有的幫助,自己置辦了一間小屋,往後的日子裏就靠著做繡娘給人縫補東西才在此地有了營生。

橋上的其他攤販好奇,吳鎮既沒有她的親人朋友,她又是個女子,怎麽會偏偏在這混亂時節來到此處。

馮姑娘面對這些問題也不避諱,往往垂下一雙清澈的杏眼,語氣平淡道:“從前我在京城富貴人家中做繡娘,不巧被老爺看中,我不願委身就請辭離開了。”

“給老爺做事時聽過有善心人在此地捐了橋,便想來此處看看。”

她說的雲淡風輕,吳鎮的人卻可以想象到一個貌美年輕的繡娘被年過半百的老爺覬覦,於是被夫人打發出門的淒慘經歷。

馮姑娘說的容易,恐怕這個中滋味非常人不可體會啊。

眾人心中憐惜,也再沒有過問過她的來處,只當作是鄰裏正常相處。不過自從很多人得知馮姑娘尚未婚配後,心思也活絡起來,十裏八鄉的媒人幾乎踏破了她那小小房屋的門檻。

誰知馮姑娘卻說:“我曾有一兩情相悅的青梅竹馬,親手將我賣進了那戶人家。恕我此生不想再碰這些兒女情長了。”

媒人們紛紛抹淚表示理解也不會勉強,背地裏捶胸頓足扼腕嘆息,只恨這上天嫉妒紅顏,給了她如此命運多舛的前情。

除開這婚嫁之事以外,馮姑娘刺繡做衣裳的手藝倒是一等一的精妙,紋樣圖案放在京城都會是最為時興的技藝。

吳鎮的人哪裏見過這樣好的繡品。更確信了馮姑娘來歷不俗。

只是她有一個規矩,無論誰買了她做的衣裳,都不能穿去或者賣到京城。

青年連著幾日沒有見到馮姑娘,於是壯著膽子又去問那編竹筐的嬸娘:“阿姐,馮姑娘究竟為什麽不出來了?”

“啊呀,縣丞家的千金說是要出嫁了,托馮姑娘趕制一身見夫婿的衣裳呢。”

“她這幾日估計都要忙瘋了,也不知道為什麽催的這樣急。”

青年有些不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現在成親還要提前見夫婿嗎?”

嬸娘忙活手中的事,敷衍:“那誰知道嘍。”

春雷暴鳴,擾的人驚悸憂思不得安睡。

往往這樣的時節,那些記憶中已經淡忘甚至毫無印象的片段會措不及防地進入夢中。

「小孩,跟我走吧。我很擅長要飯」

——她,原來有過那麽靈動活潑的時候。

「安心睡吧。」

——秋娘娘也曾夜半為了習武受傷的他更換錦帕。

「若我出事,便讓蘭貴人照顧你吧」

——為什麽他沒有早一點發現她情緒的不對呢?

「那個孩子……煩得很」

——她當時,知道他在窗外嗎?

「我為你要一塊離京城最遠的封地,永遠都不要回來了」

——昔日的對話,究竟是將他放逐,還是藏著更深的秘密。

……

「那得你成為皇帝才行。」

勤政殿的龍床上,身著黃袍的男人突然驚醒。

他寬闊有力的胸膛微微起伏著,額頭前有一層薄薄的汗水。

這是這麽久以來他第一次夢見她。高傲的、鮮活的、肆意的、尖銳卻脆弱的她。那些因為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也無人肯幫他回憶的她。

齊塢生開口,聲音有些幹啞:“掌燈。”

年輕俊美的帝王沈默著坐在床前,打量著入眼所見的所有明黃的事物。在沙場用汗水混著血水終於得到了這一切,可是當初許諾了他愛意的那個人呢?

他以為秋娘娘喜歡有權勢的男人。

可是當他成為這個天下的主人時,秋娘娘卻不在了。

沒有只言片語,沒有解釋。

他們說,她死了。

她的來去都像是琢磨不透的風,一切全憑她的心意。

她高興的時候哄著男人們為那一點權力鬥的死去活來。是不是她不高興了,她覺得沒有意思了,就這麽狠心把所有人拋在身後,從容赴死?

他憤怒過,質疑過,可是永秀、秋翰、蘭太妃,所有曾經與她親近的人都沒有表露出任何異常。暗梟無論怎樣查都只會一次一次告訴他——

貴妃娘娘確實自先帝駕崩前半月就再也沒有出現在這世上。

他想,是啊,大抵她是真的不在了。

一個人若是活著,怎麽可能了無痕跡?

他忽地起身披上一件外袍,此刻已是深夜,當值的宮人不知所蹤。新帝連發冠都沒有佩戴,赤足走出了門外。

徐啟夏看到聖上的模樣,諱莫如深地給了身旁人一個眼色:“擺駕永寧殿!”

禦駕到了永寧殿宮門口,

這座宮殿修建時規格制式就不同尋常,此時荒廢了大半年,更顯得淒涼詭異。宮苑內竟然已經生起雜草,可見平日無人踏足。

聽到動靜,耳房中點起一盞燈。

一個瘦高的身影緩緩走了出來,他的頭發梳起衣著整齊,顯然是半宿未睡。

和有些散亂狼狽的齊塢生比起來,倒是執意守在這無人處的永秀精神更為好些。

“你不睡,半夜跑到我這撒什麽瘋。”

徐啟夏站在宮門口,身子背對著裏面臉朝著墻,聽到這話還是忍不住瑟縮了一下肩膀,果然無論他見多少次,都無法適應天下竟有如此膽大妄為之人。

不過想到這瘋太監的主子是那曾經權傾朝野的秋貴妃,他又頓時不覺得奇怪了。

見齊塢生沒有回話,永秀嗤笑:“都過去多久了,你還是這樣。後宮裏的人被你嚇破了膽子,不敢提她的名字。無人陪你思念她,你就跑到這裏來。”

赤足站在碎石和荒草中的帝王貪戀地看著這座熟悉的宮苑,想努力找到曾經的痕跡。但是他知道這不過是飲鳩止渴,他只會一次次失望而歸。

但是這一次,他問了一個從前沒有問過的問題:“她,留下那封信時,對你說了什麽?”

永秀一楞,樂了。

他繪聲繪色地給帝王還原著“貴妃娘娘被帶走前的反應”。

“娘娘把信塞到我的手裏,說她今後護不住我了,但是若有朝一日你登基,因著她身死,過往種種多半能夠一筆勾銷。所以,這封信是娘娘特意留下來保我這個奴才的。”

“娘娘到最後,都惦念著我。”

永秀欣賞著對面人漸漸冰冷下來的眼神。

“你為了那點猜疑折騰了她所有在意的人。怎樣?你失算了,她根本沒有出現。娘娘死了,你這樣做只會讓她的在天之靈不得安生!”

“就是因為你,你們這群瘋子,才會讓她寧死也不願留在這個鬼地方。”

永秀啐了一口,眼淚卻情不自禁地從兩頰滑落。

齊塢生幽深黑寂的眸子死死地盯著永秀,他放在身側的手掌握起又松開。

徐啟夏偷偷看了一眼,卻嚇得立刻重新將自己藏了起來。

此刻他不知道該如何用言語來形容所看到的一切。

高大的帝王身上籠罩著像要凝成實質的悲傷,濃郁地無法散開。

他就像一個奔跑在田野裏的孩子,用盡全力地去撲一只蝴蝶。

孩子赤著腳在田壟上奔跑,他被稻草劃傷,被蚊蟲叮咬,但是他一直在追逐著那只美麗的蝴蝶。那是他整個年少時期的幻夢。他跌倒了,又爬起;爬起了,又跌倒。

他就這樣不停地孤註一擲地追著,遍體鱗傷也難掩內心的執拗。

等到他終於追到蝴蝶,但是又頃刻間失去,沒有人能夠陪伴他一同悼念他的蝴蝶,只有漫天的指責。他連說一句無意都沒有機會。

齊塢生最終輕笑一聲:“你是對的。”

然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座宮殿。

夜幕沈沈,永寧殿的宮門像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時刻準備著要將無辜的靈魂吞噬殆盡。

男人孤獨決絕的背影獨自在長街上遠去,除了暗梟在隱秘處守衛,沒有任何人敢跟上。

他就這樣走啊走,走到天光微亮。

遠處天邊染著金黃的薄紅,原來年少時剎那美好已是再難重來。

也許當那個懵懂的孩子第一次被絢麗的翅膀所吸引,決定用此生克服一切艱難險阻去追逐蝴蝶時,他已經失去了擁有的資格。

蝴蝶不會為他停留。

“太妃娘娘,您真的要幫那些大臣操辦這事?”

大宮女皺眉,心道娘娘一向明哲保身,為何要淌這渾水?

蘭太妃神色如常,她捏起一顆葡萄放入嘴中:“皇帝登基半年也無後宮,更別說子嗣。當然要考慮選秀。”

“可是陛下不是……”

太妃一拍桌子:“糊塗!”

“當斷不斷,就是孽緣。他深情一時也罷,可他是個帝王,他難道真的會為那個人守一輩子?”

她深吸一口氣,仰頭看向窗外陰沈的天色。

“本宮不能讓他以後熱情消退時,反倒怨恨那個人蹉跎了他這麽多時光。”這是她對外的借口。

多幾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充實後宮,讓陛下早點忘了前塵往事。

蘭太妃何等了解永寧殿,她越發從永秀的舉止上看出了細微的蛛絲馬跡。

只是這個猜測太過荒謬可怕,絕不能宣之於口,這關乎到太多人的性命。

她繼續吃了一口葡萄。

神色郁郁地想著——

貴妃娘娘走的瀟灑,倒留下這些故人在彼此糾纏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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