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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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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鄴的這場雪足下了有三日, 深處的積雪甚至已至膝彎處,而在第三日的清晨,一連消失了三日的太陽終於從厚重的雲層當中探了出來, 八方客之中的說書先生口若懸河地說道這場雪乃是瑞雪, 正是預兆著景家三公子得以大勝而歸,大敗北戎於邊境的祥兆。

雖然邊關事急, 但是隴鄴之中還是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樣, 紅色的燈盞隨風略微晃動,還有燈下的穗子,也是隨著卷來的風輕微搖動。

除了景佑陵出征朔北以外,還有一件值得全城上下津津樂道的事情,就是這立儲之事,終於是定了下來。

雖然當今聖上還在春秋鼎盛之年,但是遲遲不立儲君,確實不利於朝廷安定,況且這三皇子殿下和端王殿下兩人都已經快到了出宮的年紀, 還是遲遲沒有個定論, 請奏儲君的帖子都快堆滿了崇德殿之際, 這件事才終於定了下來。

端王殿下身為唯一的嫡子, 到了最後卻未入主東宮,此事必然會讓帝後離心,卻不想此消息一出, 就連百年氏族傅家都不敢對此出?, 尋常百姓也只當是看個熱鬧,覺得三皇子殿下仁厚聰慧, 當是上上之選。

但是在朝為官的人就能看得更加分明,聖上此舉並非是心血來潮, 分明就是籌劃已久,他從始至終都沒有將端王殿下放在第一順位之上,因為心性所致,亦是因為氏族林立所致。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現在謝東流在時可以暫且壓下傅家氣焰,但若是謝策的話,那麽氏族必然又會卷土重來。

氏族權勢過大的危害不必贅述,大家心中也各自有個譜,若是皇後和端王殿下心中無怨的話,這件事也算得上是圓滿。

只是……距離至高之位僅僅一步之遙,甚至更為順理成章,怎麽可能毫無怨恨。

大概是出於補償的心理,端王殿下謝策得以特赦,可在隴鄴建造府邸,亦可前往封地,更何況端王殿下的封地還在江南,風景秀麗不談,亦是?名滿天下的風流闊綽之地。

而在這雪下滿了的三日後,謝妧也準備前去一趟宮閨。

今日日頭極好,只是大概是因為大雪過後,照在人身上沒有帶來絲毫暖意,只是單單看著亮堂罷了。

這樣的天氣,其實尋常的貴女都很少出去,天氣苦寒,在家中靠著暖爐練琴習字都是極好的,而若是那些世家公子們也是如此,除了偶爾有想出去獵幾只野雉的,大多的還是在家中觀雪賞畫,或是綠蟻新醅,紅泥火爐,攬客來賞。

謝妧將景佑陵所贈的那顆夜明珠留在了他的書房內,卻將國史之中他夾著的自己筆墨給帶走了,她這幾日將東西大多都已經收拾妥當了。

她在景家所待的時間說不上是長,所以其實真正收拾起來的時候也簡單,將她的所有物件都撤離的話,整個竹苑就又變為了先前那樣冷淡而空曠的模樣。

謝妧今日披了一件兔絨的披風,她原本生得姿容秾艷,但是近日大概是清減了些,所以看著就帶了一絲柔弱的破碎感,剪翠這些日子替謝妧收拾東西,大概也知道了她此事心意已決,也沒有了什麽勸慰的意思。

就只將剛剛準備好的暖爐遞給了謝妧。

“殿下,”剪翠溫?,“今日天寒,切忌著涼。”

暖爐裏面裝的是小塊的銀絲炭,外面罩了一層厚厚的絨布,拿在手中溫度剛好,謝妧將暖爐拿在手中,就聽到剪翠在身邊又道:“馬車已經準備妥當了,殿下若是準備好了,即刻就可出發。”

謝妧擡眼,“既然都收拾妥當了,那就走吧。”

在最後離開竹苑的時候,謝妧最後看了一眼這裏,景佑陵向來喜靜,所以他所居的院落也一向都偏遠,但是竹苑即使偏遠,院內的景致也被打理地極好,采光也極好,就像是現在。

明亮而冰涼的日色照在院內的銀杏樹上,樹上幾片伶仃未落的樹葉被照得好似閃耀著金光,兩只雀鳥立在枝頭之上,嘰嘰喳喳地叫喚著,耳雪坐在樹下,漆黑的爪子就這麽在半空中撲棱著。

那兩只雀鳥在這株樹上好像要搭巢築窩了,也不知道到底是沒有趕上南遷的秋天,還是留在隴鄴以祈盼即將到來的新春。

今日過後,她大概要前往曲州,大概也不會留在隴鄴看到他得勝而歸的模樣了,在萬人齊賀的喧鬧人群之中,自己會身處江南,看人家枕河,至此,也算的上是各不相幹了。

分明這一切都已經在心中預想過千千萬萬次,但是現在被舊事重提,或者說是真正走向了窮途末路的時候,她還是不可避免的,心上三寸就像是被人捏緊了一般。

若是風月可解,也不至於到了現在,在他謊騙了自己被揭穿以後,謝妧還是會舍不得。

或許是舍不得他當年驚鴻掠影而來,又或者是舍不得他佯裝出來的,明月入懷。

剪翠看謝妧站在原地遲遲不動,才輕?喚道:“殿下?”

謝妧猛的回神,才發現自己站在這裏已經有盞茶功夫了。

少時讀《詩經》,裏面言之鑿鑿所謂:“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當年她還覺得並非如此,覺得自己日後必然是要找上幾個面首,以證‘女之耽兮,猶可說也’,她現在確實抽身而出,卻也如詩經所講的一般,甚至在某些瞬間,也曾想過若是自己不曾知道景佑陵前去皇祖母那裏,是否他們會如她構想的以後一般。

——世事難料。

仙武門的侍衛遠遠地看到一輛馬車駛來,在宮前守衛,自然對於各家馬車也說得上是相熟,單看到這寶馬上的銀質轡飾,還有馬車上面的昭明身份的玉牌,便也知曉了是長公主殿下前來。

巧的是前來指引謝妧的那位引路公公,還是先前替謝妧引路的那個公公。

他略弓著身子,笑著朝謝妧行禮道:“還是奴才有這個福分,今日還是奴才前來替殿下引路,殿下今日是要前往永延殿見端王殿下是吧,還請殿下隨奴才來。”

宮中上下對謝妧大多都是這樣諂媚的模樣,也知曉她的脾性,更知曉聖上對她的偏袒,謝妧倒也沒有多說什麽,就只嗯了一?。

這位公公顯然是比上次要更加有經驗一些,幾乎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曾說,就只是這麽沈默著引路,宮中大多是會察言觀色的人精,這位公公也看得出來公主殿下現在心情並不如何,所以也就緘默著未曾開口。

言多必失的道理熟谙於心,卻不想在經過瓊月殿的時候,謝妧卻突然開了口。

她看著原先的那株海棠樹,?調平淡,“今年這般冷,這株海棠恐怕是挨不過這個冬天了,既然是如此,就早些拔了另栽新樹吧,也免得留在這裏占了地方。”

那位公公誒了一?,連連稱是,“殿下所言極是,今日我就向李公公請示,早些栽新樹也好,這株海棠也有些年頭了,根底也開始生腐,換些其他的樹種,自然是極好的。”

謝妧擡眼看向自己剛剛所說的那株海棠,眼瞳並未有什麽波動,只看到這株生得極為高大的樹木現在生出頹勢,好像是一個生行將就木的耄耋老人一般,幹癟的枝椏甚至連雪都掛不住。

一直到了永延殿外,引路的公公才終於遲疑著開口問道:“殿下可需要奴才進去傳報?”

他這句話才剛剛說完,采喜就從殿內走了出來,看到謝妧站在殿外,臉上笑得褶子都出來了,“公主,殿下聽到公主前來,可是差點兒連衣服都沒穿地就想沖出來了,所以現在還在房中更衣,還望公主見諒。”

謝妧擺手,進入主殿的時候,謝策大概也是剛剛才洗漱和穿戴完畢,大概是手忙腳亂地穿戴,所以衣冠上面略有些褶皺,看到謝妧來了以後他才撫了撫身上的褶皺,笑得虎牙尖尖,唇畔的梨渦也是若隱若現,“長姐今日怎麽想起來來永延殿找我了?”

“阿策這段時日可是怕長姐因為思慮過重,所以沒有去打擾長姐呢。”謝策拿起刀刃替謝妧削鮮果,“莫不是因為景大將軍出征,長姐心中擔憂,現在才前來找我的吧?”

“長姐無需憂慮,我已經問過三皇兄了,此次北戎雖然來敵十萬,但是景煊將軍和景三公子兩人具是和北戎交手過多次的,幾乎極少戰敗,更何況還是朔方衛一支都前往朔北,就算是苦戰,也必然是得勝歸來。”

他手指上下飛動了幾下,然後將手中削好的果子遞給謝妧,“喏,長姐,之前新供的冬桃,若是長姐遲些來恐怕都會被我給吃光了。”

謝妧沒接,然後看著謝策低?說道:“阿策……我已經和景佑陵和離了。”

謝妧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謝策臉上神色微凝,他反應了一會兒才終於明白過來謝妧到底說了什麽話,這段日子謝妧的表現謝策都看在眼裏,謝策和謝妧自幼一同長大,一母同胞,他就算是心思再怎麽粗,又怎麽會看不出來自己的長姐分明就是動了情的。

他因為太過擔心長姐,所以對景佑陵難免更加挑剔一些,但是也不得不承認,景佑陵雖然看著冷淡,但是對於謝妧,確實是十分上心的。

謝策原本覺得燕綏也算得上是一個相當不錯的人選,畢竟燕綏和長姐兩人算得上是青梅竹馬,知根知底,燕綏這人也對長姐極好,縱然是之前喜歡流連花樓,若是當真是長姐的賜婚人選,自己就算是用什麽辦法,也必然不會讓長姐受到委屈半分。

但是後來看來,景佑陵雖然看著冷淡,但是對長姐確實說得上是無可挑剔,更是遵循景家家訓,從來沒有過什麽亂七八糟的妾室來。

謝策雖然不常和隴鄴勳貴子弟來往,但就只是宮中的其他皇子,他也看到早早就有了通房的,他也知道尋常男子在景佑陵這個歲數還從未接近女色,確實算得上是極少的。

他看到長姐心悅景佑陵,也是真心為長姐開心。

可是現在,謝妧卻在景佑陵出征的第三日,親口對自己說,她與景佑陵已經和離。

謝策募地一驚,手中的冬桃都掉在了地上,他顧不上那個滾落在地的桃子,“長姐?你說什麽,和離?怎麽突然就和離了?當真?”

他問著,還未等謝妧回答,“長姐無緣無故怎麽可能突然和離,莫不是景佑陵仗著自己即將出征朔北,做了什麽豬狗不如的事情來吧?長姐你不必擔心,若是他欺負了你,我必然是要為長姐討回公道的!”

他甚至連緣由都沒有問,就認定是景佑陵的責任,謝妧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輕?說道:“沒有什麽別的原因,只是我與他突然覺得彼此並不是良人,他志在朔北,我與他其實從來都不是一路人,是我當時糊塗。”

“和離書我已經給他了,所以……日後我與他就再無絲毫關系了。”

謝策心疼,臉都皺在了一起,“無礙,長姐若是不歡喜,和離就是了,日後我來養長姐。若是長姐以後還想另擇夫婿,我也會綁過來送給長姐,若是長姐日後不想另擇夫婿,我也會養長姐一輩子的。”

他這麽說著,才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一樣,拿過擱置在一旁的輿圖,指著一處地方朝著她道:“阿策日後是管理江南的呢,久聞江南富庶,長姐日後還會是千嬌萬寵的長公主殿下。”

謝妧看著輿圖上面的字跡,然後看著謝策,指了曲州朝著他道:“阿策。”

她頓了一下,“我們去曲州吧。”

“好啊,長姐出去散散心也好,”謝策楞了一下,笑得眉眼彎彎,“今日我就去請示父皇,聽聞曲州風水養人,阿策今日看著長姐好似是清減了些,若是即日出發的話,到了曲州就是春暖花開時,我近日騎射略有進步,我還可以給長姐獵些野鴨烤著嘗嘗。”

他這麽說著,好似有些當真動心了般,“既然長姐想去,那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去請示父皇,長姐既然是有七殺傍身,安危亦有保障,長姐先行回去收拾東西,我們明日就出發。”

謝策拉著謝妧準備出去,卻不想在門口的時候,遇到了幾個人。

謝允現在已然入主東宮,身上的衣物也變為四爪蟒袍,他好似是知曉了謝妧前來宮閨,臉上不見絲毫訝色,也好像正是因為謝妧前來,才前來永延宮。

他長得極為清潤,就算是身穿極為張揚的蟒袍,也絲毫不見任何戾氣。

他笑著朝謝妧和謝策道:“皇長姐,四弟。”

謝允笑了一下,才接著朝著他們溫?道:“貿然前來,有些唐突了皇長姐和四弟,但實在無法,我有托在身,所以才並未提前知會一?前來,還望皇長姐和四弟見諒。”

謝策和謝允兩人關系近日拉進了不少,但是謝策現在心下有些郁躁,就只牽了牽唇角道:“三皇兄,近日我和長姐還有要事在身,過些時候再來招待三皇兄吧,還請皇兄遲些時候再來。”

“我今日前來,並非是前來為了四弟,”謝允語調不急不緩,然後他看向謝妧,“而是為了,長姐。”

他手上拿著一塊色澤極好的綢布,謝允也沒有賣關子,“我有托在身,受人所托將此物轉交給皇長姐。”

謝妧心下雖然已經有了些論斷,原先想打斷謝允說的話,但是最後還是沈默著看著他緩緩打開那塊綢布包著的東西。

在白色的綢布之上,上面躺著一副極為精巧的耳墜,其他的地方都算不上是稀奇,但是下面墜著的,是不知道用什麽玉石雕刻而成的海棠花。

按照謝妧遍閱珍寶的閱歷來看,能看得出來這對耳墜,好似是用梧州的琉璃石所刻而成。

只是大概是匠人手藝不精,雖然能看得出來這海棠雕刻得極為認真,但是在細節的處理之上還是略有不足,謝妧也不免地,想到了景佑陵那時候手指上面,遍布的細小血痕。

謝允溫?解釋道:“景兄出征前日早朝交由我保管的,他時間緊湊,只能將將雕刻出來這兩株海棠,剩下的工序還需匠人前來加制,一直到了昨日才剛剛完工,我原想著今日送到景家,卻不想長姐今日進了宮。”

“景兄出征在外,長姐必然是心中憂慮,有此物在身,也算是個藉慰。”

她在成婚後隨意說的話,他居然記了這麽久,那兩株海棠在門外的日色之下,澄澈的花瓣之中,隱隱藏著流轉的光暈。

梧州盛傳琉璃石,謝妧也收到過不少這樣的珍寶,但是這兩株海棠用到的石料卻遠超她之前看到的那些。

梧州州牧唐琸也想贈與她一些琉璃石,但是遠不及現在眼前的這耳墜石料好。

謝允的手就這麽伸在半空之中,他脾性極好,就算是謝妧現在好似並沒有什麽接過的意思,他的面色也絲毫不變,好像就是在等著謝妧考慮好了一般。

謝妧沒想到,景佑陵在出征前夕,在別院,是在雕刻這兩株海棠。

他們之間,到底是怎麽走到了現在這樣的地步。

他們少年相遇,又在成親未滿一年裏面將將和離,直至今日她都不明白這位生來淡漠的少年將軍,對於自己,到底是如何。

謝妧身心俱疲,她剛想擡手將謝允伸出來的手給推回去,卻在擡眼看向謝允的時候,看到了站在謝允身後的人。

謝允現在既然是入主東宮,出行規制自然也是和以前不一樣,但是他不喜鋪張,所以身後的人也就是兩個常用的小廝,還有還跟了兩個生面孔,謝妧之前也只是匆匆掠過看了一眼,並未如何在意。

但是現在擡眼看向謝允的時候,她卻突然認出來了,那個跟在謝允身後,一直低著頭的,並未穿宮裝的人。

在宮中不穿宮裝的隨從極少,而這個人大概是因為長相普通又低眉順眼,所以才一直都沒有被謝妧發現。

這個人她記得非常分明,唇畔有一顆黑痣,十分醒目,也足以讓人記得很清楚。

所以就算是謝妧只見過他一面,也能輕而易舉地再次認出來。

他長得慈眉善目,大概因為是年歲大了,所以看上去十分親和,而他現在卻跟在謝允的身後,好像冥冥之中又在昭告著的前世。

謝妧想到這對耳墜,大概是需要匠人來將玉海棠加制為耳墜的,種種因緣際會之下,才重又遇到了這個人。

謝妧垂了眼,再次看了看那對玉海棠耳墜,指了指謝允身後的那個人,“太子殿下所說的,經過剩下的幾道工序,就是你身後的那個人所加制的嗎?”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有人猜對了哈!獎勵智慧小布丁一根~

看有人說看不懂,我說一下呀,就是前世大婚前!柚柚帶來的匠人,要為阿妧打手鐲的那個。

前文87章有提到。

綠蟻新醅,紅泥火爐,改自《問劉十九》白居易

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詩經·衛風·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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