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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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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過年氣息一日濃過一日時, 邢文昌那本彈劾的折子也終於延遲地起了效用——禦史大夫衛澤方在朝堂金殿上發問,質疑鄭鈞之的人品和居心, 義憤填膺, 咄咄逼人。

收到皇帝私函的諸位宰輔眼皮一跳,心道果然來了。朝野重臣們俱都有自己的思量,有的沈吟不語,有的委婉勸和, 只有兩位當面跟衛澤方嗆聲, 為小鄭大人說話。

一個是被小皇帝忌憚和厭惡多時的戶部尚書徐大人, 另一個則叫人感到意外——是剛剛獲封節度使不久的耿哲耿大將軍。

兩人一個是戶部的話事人, 連續多年在朝為官執政, 之前任北伐總調度後雖然沒有受到太多的恩典,但他的地位也因此不再動搖,連孟誠都對作風已經收斂的徐家態度暫緩;而另一個更是戰功赫赫, 正在名譽和威勢極煊赫的階段,連上了年紀的衛大夫也不得不一時避其鋒芒。

鄭玉衡一個字還沒說, 雙方就已經如兩軍對壘,殺氣騰騰。他與金殿上首的孟誠隱晦地對視了一眼,仔細旁聽——無論是雙方的哪一位, 在談及此事時都刻意避開了對太後有威脅的說辭,而是拿捏他這個“軟柿子”……這讓他跟孟誠都稍微放了點心。

在朝多年之人知曉避開鋒芒, 不可直攖虎須, 可禦史臺上的幾位年輕禦史卻全然不知,見衛大夫力有不逮,當即上前表現自己, 初生牛犢不怕虎地極盡誇張, 話鋒冷不丁地就帶到了董靈鷲。

“……娘娘身為後宮, 早就不該再幹涉朝政了,否則天家的威嚴何在……”

裏頭最年輕那個禦史話一出口,前方相對的朝臣忽然齊刷刷地轉過頭來,無數雙眼珠子涼颼颼地盯著他,禦史話語一卡殼,瞬間驚得面如土色:“下官、下官……”

他身旁的邢文昌也飄過來一個莫名令人驚悚的眼神,緩慢道:“你在說夢話嗎?”

那禦史看著前頭衛大夫衛老爺子的臉色都黑了一半,連忙撲通一聲跪下,低頭瑟瑟不語。

眾人這才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收回。耿哲按著武將的暗金獸首腰帶,劍眉星目,語氣比外頭的氣溫還低幾分:“衛大夫,這也是您的意思?你們禦史臺糾察百官,彈劾鄭鈞之,就是為了讓太後棄朝,置江山社稷於不顧?”

衛澤方曳笏卻立,花白地胡子一抖,瞪著眼睛道:“節度使好大的威風,張口便將此事牽扯到娘娘身上,我等監督朝臣,這本就是我們的分內中事!”

兩方爭執不下,周遭的領參知政事職銜的老大人們又是一通和稀泥,勸說的、拱火的,一言不發的,這麽一連串下來,鄭玉衡還是一句話都沒插進去。

別說他了,連孟誠都沒找到接話的時機。

直到中書令左越昌急促地咳嗽數聲,依仗著自己跟衛澤方的歲數相差不大,身份壓過他一頭,邁步上前,道:“既然爭執不下,那就請大理寺和刑部共同審理此案,必得有切實證據才可談定罪之事,更何況……禍亂宮闈這罪名,還請衛大夫再深思熟慮一番。”

徐尚書接話道:“中書大人若如此說,恐怕委屈小鄭大人了。”

“鄭大人,”左越昌轉頭看向他,“你代殿帥全權處理殿前司公事,職權特殊,是陛下身邊不可或缺之士,入獄收監,恐怕不現實,卸職賦閑,反倒給朝廷上下添亂,給陛下添亂。”

鄭玉衡擡手行禮道:“請中書大人見教。”

左越昌望著衛澤方的臉色,擡手撫摸長須,緩緩說出一句:“……並不停職,只戴手鐐辦事,以示疑罪未明。”

他這句話一落,耿哲明顯皺了一下眉。

耿節度雖然被鄭玉衡氣得夠嗆,知道這家夥不是什麽乖巧聽話的貨色,可架不住他受太後娘娘知遇之恩,效忠多年,不看僧面看佛面,也想著把鄭玉衡給撈出來。

然而彼此吵了這麽久,雖沒有讓小鄭大人進什麽刑部大牢,可也沒有放過他。戴著手鐐辦事不僅麻煩,而且顯示出一股羞辱的味道……他是天子近臣,殿前司侍衛如何看他?來來往往的朝臣如何看他?在陛下面前,不是時時刻刻提醒著他有罪嗎?

這種罪名,難道皇帝陛下會不想殺他?

耿哲思考到此,忍不住向上看皇帝的臉色。出乎意料,小皇帝並沒有發怒之態,神情上看,似乎只是感到頭疼和無奈。

鄭玉衡也楞了一下,他隨即想到,這已經是中書令為自己想到的,能夠使禦史臺同意、並維持人身自由的最好措施了。他旋即回覆:“多謝中書大人,下官願意。”

左越昌的視線在他身上一掃而過,轉而環顧眾人,又道:“既然內廠刑獄並入了麒麟衛,這又涉及到宮闈之事,便由麒麟衛進行鞫問,蔣大人?”

麒麟衛指揮使蔣雲鶴擡起頭,直接向孟誠拱手道:“若陛下同意,臣定為陛下效力。”

孟誠掃了他身上的麒麟服飾一眼,想到這人也是母後可以直接調度的親衛,心裏對左越昌的態度大約明了——差不多真讓鄭玉衡說中了,出於大局考慮,很多人都不願意他坐實這種罪名,以免遺禍不輕。

不過這也有點試探董靈鷲態度的味道在,要是真把鄭玉衡逮起來用刑,不小心把人弄死了,誰知道太後娘娘會是個什麽反應,雖說有些資歷的朝臣皆認為此人不過是先帝的“替身”,屬於睹物思人的那個“物”,可也說不定董太後珍愛,萬一惹怒了她,誰能預料到後果是什麽?

別的不說,她要是真的棄朝隱居,從此深居簡出、閑雲野鶴,上面這個小皇帝別看現在很聽話,掌握著權力的人要是昏庸沖動、發起瘋來,誰能制得住在這個時代最有話語權的君主呢?

大殷的相權被分割成好幾份,基本又不存在“百官之首”、“一呼百應”的情況。

兩方彼此忌憚的情況下,董靈鷲多年來表現出的賢明睿智和令人信任,那就尤為重要了。

孟誠僅僅猶豫了很短暫的幾息,隨後便道:“左中書說得不錯,就這麽辦吧。”

他一錘定音,衛澤方也說不出什麽別的話來。

散朝過後,孟誠沒有回歸元宮,而是就坐在殿上,看著蔣雲鶴派人給鄭鈞之戴手鐐,這比腳鐐好一些,並不影響他更換衣物、沐浴洗漱,但這又比腳鐐更差,因為這實在太明顯了,一看便知是戴罪之身,示辱成分太過明顯。而兩手之間的鎖鏈長度又放得長,致使此物沈重,粗糙黑沈的金屬壓在他的手腕上,幾乎對比出一股纖弱之感。

孟誠想到他力氣比一般人大,都能頂兩個自己的,搖搖頭,把“纖弱”這兩個字甩出去。

兩個麒麟衛推開後,蔣雲鶴上下端詳他一番,道:“對不住。”

鄭玉衡道:“沒什麽,勞煩蔣大人為我的事奔忙了。”

兩人也見過不止一次了,蔣雲鶴顧忌著皇帝當面,不好將心裏話實說,隨後便行禮告退了。

他退出殿內後,孟誠站起身,示意鄭玉衡跟過來。

兩人邊走邊談,小皇帝摩挲著手心,道:“知足吧,沒把你下獄就是留了情了。”

鄭玉衡道:“臣明白,大獄裏的刑罰只會更難熬。”

“中書令有放了你的意思。”孟誠直接道,“就是不好明說……疑罪未明總比定罪好,何況你犯得這叫什麽事兒,欺君罔上、禍亂宮闈?”

鄭玉衡不太習慣手上的重量,他擰了擰手腕,嘆氣道:“這八個字,無論哪一半砸下來,陛下可就沒有臣了。”

孟誠臉色一黑,道:“朕稀罕你幫我嗎?才出謀劃策幾次,就這個德行,怪不得女尚書都說你恃寵而驕。”

鄭玉衡低頭聽他罵完,然後道:“什麽算是有證據?人證還是物證?”

孟誠哼了一聲:“人證?慈寧宮密不透風,想要一個也沒有。物證?……怎麽,你還想有個定情信物被捉不成?”

他說到最後,已經開始暗暗磨牙了,心裏嘀咕著,我管他死活幹什麽呀,越說越來氣。

鄭玉衡摸了一下胸口,道:“我可沒有那東西……”

孟誠正巧一直盯著他,一看見他這麽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舉動,瞬間就意會了,冷不丁地伸手揪住他胳膊,趁鄭玉衡帶著鎖鏈行動不便,不顧體面硬生生在他懷裏掏了掏。

他這舉動有失身份,而且猝不及防,鄭玉衡根本就沒防住。

他冬日裏層層疊疊的官服內,藏著一個帕子包著的小木盒,上面是靈山鷲峰圖,裏頭還有幾顆不知道被摸過多少次、盤得亮晶晶的紅豆。

孟誠從牙縫裏擠了一句:“……你可沒有那東西?”

鄭玉衡啞口無言,半晌才道:“你……你這是君主所為嗎?”

孟誠差點呸到他臉上,得虧小皇帝涵養好,給忍了回去。他道:“我給你收著,你最近給我幹幹凈凈老老實實的,不許動歪心思。我和母後自然會想辦法撈你的。”

鄭玉衡索要無望,郁郁寡歡地點頭。

孟誠這才繼續說:“想要定你的罪,既然沒有鮮明的證據,只有從你自己身上入手了。蔣指揮使的鞫問恐怕不會只有他一人,萬一你熬不住輪番審訊,松了口,或是露出一點話柄和口風,就是朕也救不了你。”

鄭玉衡看了看他手裏的“定情信物”,滿懷傷心地點頭,說:“我知道,陛下放心,我就剩下嘴硬了。”

孟誠看他太過消沈,沒讓鄭玉衡陪他理政,而是眼不見為凈地讓他回殿前司的住處去休息,也免得今日前來拜謁覲見的朝臣見到了他,看見他戴著鎖鏈,行動不便,彼此尷尬。

鄭玉衡早就料到有今日發難的情形,所以傷心也只不過是傷心沒能保住信物,雖然傷心,倒也理解小皇帝的舉止,也就乖乖回去低調裝死,最好不要碰上什麽亂七八糟的事兒。

鄭玉衡心中這麽想著,卻在回去的路上碰見了邢文昌。

邢禦史公服未褪,手中帶著禦史臺的一大卷案宗資料,已經做過歸檔和記錄。他所在的禦史臺衙門跟殿前司相距較遠,殿前司因為護衛天子,所以居所下處都在宮禁之內,與其他侍衛分隔開。哪怕就這樣遠,居然也能碰見,可以說是上天非要兩人掐架,這也算是一種惡心人的緣分了。

鄭玉衡以大局為重,就算心裏對此人極度敵視,也忍了下來。然而兩人擦肩而過時,邢禦史反倒轉頭看了看他,冷冰冰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才把你生得跟先聖人肖似幾分。”

他顯然誤會了。

鄭玉衡也懶得解釋,語氣淡漠地回道:“就算自薦枕席,也要看清自己的資質。”

邢文昌笑了一聲,說:“我是資質鄙陋,鄭大人你也只是沾了前人的光。我知道你想殺我,我也一樣想殺你,禦史臺也會派人在鞫問過程中陪審的,那個人就是我,你不趁機求求我嗎?”

鄭玉衡面無表情反問道:“娘娘見你第二次了嗎?”

他這句話可謂是一把尖刀,穩穩地插入心槽,令人非常之痛啊。

邢文昌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了,瞬間被激怒,上前揪住鄭玉衡的領子:“你得意什麽?攀龍附鳳的小人,我是真心仰慕娘娘的,我就是看不起你……”

鄭玉衡默默地看著他發瘋,道:“那你見她第二次了嗎?”

邢文昌啪地擡起手,掌風停在他的臉龐之前沒有打下去,然後又克制住自己,收掌成拳,胸口起伏地撂下一句:“你根本不懂她!”

說完就掉頭而去。

鄭玉衡摸了摸鼻梁,心想,你光看史官記載、宮闈傳言,就能對她愛得死去活來的,連第二面都沒見過,我都跟她在一起好幾年了,她對我又親又抱的,咱倆誰不懂她啊?

被邢文昌調劑了心情後,小鄭大人回到冷冰冰的住處,睡在冷冰冰的床上,翻來覆去地想念慈寧宮的床帳被褥、想念慈寧宮的熏香和燭火,還有檀娘的氣息、檀娘的味道、檀娘伸出來握住他手指的觸感……

鄭玉衡夜不成寐,半夜披著衣服爬起來,望了望深深的宮禁。

夜色幽寒,冬日冷風呼嘯。他穿上醫官的衣服,悄悄摸摸地翻過殿前司的矮墻,心情忐忑,輕車熟路,做賊似的摸進慈寧宮侍藥間,戳了戳在爐子邊直打盹的崔靈。

這時候得有二更天了,崔靈嚇得一激靈,擡眼看到鄭玉衡,拍著胸口道:“哎呀……我還以為鬧鬼了呢,你今兒怎麽沒來啊。”

鄭玉衡擡了擡手。

崔靈一下子看到他手上的鎖鏈,連忙道:“娘娘今日跟蔣指揮使說的就是這件事兒吧?喲,我在侍藥間聽別人說了,可惜沒聽明白怎麽回事。”

鄭玉衡嚴肅地點頭,然後小聲問:“娘娘睡了沒有?”

“沒呢,我去送藥的時候裏頭還點著燈,我剛回來一會兒,困死了。”崔靈掩唇打了個哈欠,“她估計擔心你呢。”

鄭玉衡聽了,心裏愧疚不已,便道:“明日幾時有人來,我只能待一會兒。”

崔靈道:“怎麽啦,做賊呢啊?”

鄭玉衡趕緊點頭:“是啊是啊。”

崔女使撲哧一笑,道:“沒事兒,你去吧,我明早叫杜尚儀去叫你,肯定趕在所有人之前把你拎回去。”

杜月婉的名字還是很有威懾力的。鄭玉衡放下心來,靠著崔靈和其他的幾位內人打掩護,回到他最熟悉、想得睡不著覺的慈寧宮寢殿。

裏頭燈已經熄了,他默默坐在旁邊,怕掀開被子熱氣散了,就在旁邊陪著她躺下,才剛悄咪咪地爬上床,就被一只溫暖的手勾著後頸拉進去,撞進滿是馨香馥郁的懷抱中。

黑暗無邊,她的聲音在耳畔低柔地響起。

“抓到你了。”

作者有話說:

采花賊就地正法(x)

帶著鎖鏈還能翻墻,小鄭你可真能爬啊(……這是誇人的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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