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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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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玉衡聞言, 先是有些遲疑,而後禁不住握住她的手, 道:“我想讓檀娘喜歡我, 但又不想讓你為我太傷心。”

在鄭玉衡心中,似乎他對董靈鷲如何虔誠、如何恭敬,如何盡心籌算,無論是去做什麽事, 要是有她的緣故, 那便顯得值得起來, 便都是應當的。

他絲毫不覺得自己是“付出”, 而是“理所應當”。

有時董靈鷲暗自思考, 覺得鄭玉衡若是沒有因為明德帝而落第,要是很正常地進入官場,並且與她沒有這樣的交集的話——他或許會揚名天下、成為未來的宰執相公, 或許也會因官場的碾磨和碰壁英年早逝,郁郁而終。可不管是這兩種的哪一條路, 她都見不到這樣一個鄭玉衡了。

這樣清澈、純正、具有強烈的自我犧牲感。

董靈鷲對他的喜愛,有時候會超出男女之情,進而演變成一種對精致、易碎之物的欣賞感, 她望著他,又仿佛不是望著他, 而是望著曾經的自己、望著觸之虛無卻又存於人心的崇高理想, 和一場道德上的修行。

可他們兩人的關系,對於這個社會、這個國家來說,又是最有違道德倫理的東西。她心中篤定, 早晚有一天會遭到史官文吏的喝罵批判, 即便不在當朝, 在後世,不在正史,在野史,他們兩人背負的罵名和罪狀,都是在貞節牌坊上釘死了的。

但這樣的罪行,恰好是她放縱過、動心過的證明,是她一生端正恭謹外皮下的自由之心,是她對他無言的愛,是一行從惡言裏娓娓道來的情話。

董靈鷲覺得有些可笑。

她竟然在會被世人指摘的罵名下,感覺到了願為她生、願為她死的情志。而這樣一往無前的勇氣,那位皇陵中埋葬的“聖天子”卻不曾有。

董靈鷲凝視了他片刻,慢慢地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天下豈有為你笑,而不為你哭的情人。”

他怔楞住,被“情人”這兩個字燒灼得面紅耳赤,心口發燙。

在此時,這字眼還十分樸實純正,沒有被汙名化,鄭玉衡平日自恃受寵,卻也沒幻想從她的雙唇中能誕生如此令人目眩神迷、心神恍惚的話。

她將兩人的關系,與天下有情人歸為一類。

鄭玉衡擡手捂了一下臉,有點兒止不住唇邊的笑意,可他又實在覺得這反應太像小人得志,便辛苦地忍下來,表面上一派溫和穩重地頷首,很是強調道:“可是你怎麽能為我太傷心呢?就是會哭,檀娘一生的眼淚,我只要一滴就夠了。”

董靈鷲道:“你還真的計算上了。”

鄭玉衡道:“我這是為檀娘省眼淚呢,想來你沒有給先聖人哭過,這一年時間,我也沒有見過你掉淚,想必你的淚珠都是很金貴的,掉一顆少一顆,要多了恐怕還折我的壽。”

他一看董靈鷲似乎不生氣了,剛剛被寵得沒了限,嘴上的話也有點兒漫無邊際起來,帶著些許堪稱浪漫的懷想。

“要是檀娘在我面前落淚,若是為了我,是我做得不好,合該死無葬身之地。要是為了家國天下,我在你身邊,尚且還能抱著你、寬慰你,吻去你的淚,這就是上天對鄭玉衡一生的恩賜,讓我能遇到你。”

董靈鷲看著他,很淺地笑了一下,道:“胡言亂語。”

“會一點胡言亂語有什麽不好。”他的手指摸索過來,扣著她的十指,緩緩交握,達成輕易分不開的手勢,“我時常聽戶部的同僚們抱怨家事,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上了年紀的緣故,對家裏人,竟然還拿詩書禮法的那一套去說教,拿官場上的經驗去指點批評,那可是妻子啊,她傷心了不能抱她,那就是做夫君的失職了。”

董靈鷲靜靜地聽他說話,就算沒什麽實際價值,她也很耐心,很願意去聽。

鄭玉衡說到這裏,上前貼了貼她的額頭。兩人的距離忽然拉得極近,他生得俊俏,劍眉星目,眸光總是顯得很真誠,此時他道:“要是我走到了北國雪地,從九曲河到洪天關,或許還要到更遙遠不曾涉足的疆土,彼時檀娘傷心,我不能抱你的時候,請你不要怪我,等我回來,會加倍地補償給你的。”

他說完,低首吻了吻她的眉心。

董靈鷲閉上了眼,隨後低低道:“你知道在跟誰說話嗎,富有四海,權傾朝野,你要補償誰?”

鄭玉衡好像料到她這麽說,他突然洞察了董靈鷲身上太過端莊持重所帶來的重量,因此不能很快地彎下腰來、不能很坦然地承認她的愛,鄭玉衡很快接過話:“但天底下,只有一個我啊。檀娘的四海宇內,能找到第二個跟我完全一模一樣的人嗎?”

董靈鷲沈默了少許,回抱住他,嘆息般地道:“這時候怎麽這樣聰明。”

鄭玉衡道:“因為我把一世的心放在你這兒。”

這個人就是這樣的,他一會兒明白什麽是“四海宇內、絕無僅有”,一會兒卻又會為了讓她更方便的監督戰事而遠赴千裏,他只知道盡自己的一片心,卻又因對方所體現出來的格外殊遇而倍覺感動和歡欣。

董靈鷲註視著他時,也在心裏想,小鄭太醫已經不純粹是她的“愛寵”了,他如此矛盾,又如此純粹,無辜無害,卻又比滿身尖刺更能拿捏到她的情緒,他是最柔順的獵物,也是最精明的獵人。

這話題基本終結的時候,鄭玉衡理了理衣袖,重新給她換了一盞溫熱的茶,仍是熟悉的仰天雪綠。

董靈鷲接過茶杯,他轉身交遞收手的空隙裏,忽然在最後問道:“就算沒有臣,也不會影響您的謀略決斷、秉鈞執政,對不對?”

她思考了片刻,望著對方被日光暈染著、滿是暖黃華光的半身,輕輕地點頭。

董靈鷲原以為他會不甘心,會撒嬌,但是鄭玉衡反而松了口氣,道:“您一定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因為別人而改變,不管那個人是誰,我希望檀娘一生為自己、和自己的理想而活著。”

董靈鷲原本想說,世上大多美好的東西都是要打碎給人看的,她的理念和最初所想早就破滅。可是看到他的臉龐,她突然不忍心這樣說,只能答應下來。

“好。”

……

在運糧官名單議定,朝野內外為之籌備,上下忙碌運轉之時,另一件事也終究塵埃落定——即“代詔公主”之事。

董靈鷲表明欲隱退的意願,卻賜封公主制誥,令其承擔幾乎為“女相”的職權。這事鬧得驚天動地,朝野一片沸沸騰騰,加上連皇帝都毫無異議地覆批了,京中多得是人坐不住。

如她所料,懿旨下達之初,就有幾個重臣哭天喊地,訴天地之不公,求太後娘娘收回成命,更有激進者,甚至上書皇帝,認為應當讓“聖後垂簾”,臨朝而治,全然不顧一位成年天子的體面。

這時候,風向就像在峽谷裏轉了一道大彎兒,素日裏罵“欲攔朝綱”、“牝雞司晨”的幾個禦史,徹底變成了縮頭烏龜,就連屁也不敢放一個了,生怕眾人群情激奮之下把太後隱退之事歸咎在自己身上。

三日之內,六位領參知政事、領樞密使的重臣,持魚袋官印進宮面聖,要麽就是在歸元宮指天罵地,痛哭流涕,要麽就是在慈寧宮言辭懇切。

他們是真的被董靈鷲騙了麽?——那也未必,這些人跟董太後也算是“共事”二十載,怎麽會不知道她的心意和手腕,在眼看著新帝權力不盛、能力不足的時候,她就此不問政務的可能性實在不大。

只不過太後娘娘既然支起來一道戲臺子,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地伴上了,那麽該演就還是得演,不然底下人心惶惶,在這杵著又下不來臺,所以不管是耿直的、精明的、還是滿腹城府的,都紛紛前來規勸。

在董靈鷲跟朝廷的“砍價”當中,旨意最終被收回,公主也被允準作為大理寺卿王明嚴的女弟子,參與到對《大殷律疏議》的休整和規定當中,可以提出建議、學習律法。

在這個過程當中,孟誠可謂是大開眼界。

一則,母後實在演技驚人,說是頭疼耳鳴、一身孱弱,這些病癥她的確有,可她的年紀擺在那裏,竟然讓諸位大她許多的老臣都愧疚不已、淚灑當場,這份拿捏精準的表演功夫,孟誠自覺望塵莫及。

二則,皇權旨意與相權臣工的廝殺計議,這一遭展現得明明白白,不過是你退一步,我進一步,達成一個雙方妥協的平衡,實質上跟市場買菜也沒有太大分別。可就是這樣的沒有硝煙的爭權奪利,卻能促成公主修法這樣令人詫異的結果。

最後則是……他的小妹什麽時候有心做這種事了?!

孟誠一頭霧水,滿腦子懵圈,最後是盤問了公主府的都知,才發現盈盈近些時日都在大理寺修習,他撐著禦案想了一會兒,心裏覺得有點兒古怪,又問:“公主平日裏除了跟王先生,還跟別的人來往嗎?”

公主府都知是李瑞雪的對食,姓季,他懷裏揣著一個名字,可並不敢告訴給皇帝,只得說:“殿下只跟王大人,還有王大公子稍有來往,再就是一眾修法的文士。”

孟誠回憶了一下:“王先生的長子……王兆鶴,字岳知?他還沒娶親吧。”

季都知低首道:“奴婢不知。”

“他確是沒娶親。”孟誠倒是想起來了,很是自信地道,“我們盈盈金枝玉葉、天姿國色,這些年輕人仰慕她也是應該的。”

季都知手裏捏了把汗,說是也不好,說不是也不好,只得硬著頭皮道:“殿下聰敏好學,又有一片仁心。”

孟誠道:“那當然,先前那個什麽駙馬純粹是不識擡舉。”

他只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暫時沒有亂點鴛鴦譜的心思,遣人將季都知送回去後,問了問日子。

出了年關,再過一月左右,就是春來破冰之時,而糧草後勤大多在軍事之前而動,所以運糧官員,特別是到地方監督提糧的官員,要在大軍開拔之前起身趕赴。

那份押運名單他看了,孟誠對於母後的心思很是揣摩不出,對鄭鈞之的名字又有些意外,他算了算時候,怕再等就見不上了,便吩咐身旁的天子近侍道:“請戶部承務郎、河關糧草督運鄭鈞之入宮,他在京郊的那個宅子……算了,那裏也不怎麽住人,直接拿著傳旨去戶部請吧。”

作者有話說:

誠兒:他天天纏著我媽,住我家裏。(習慣了之後的疲憊認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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