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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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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玉衡冒著風露歸家。

從太醫院到鄭府, 說遠不遠,也說近也不近。鄭玉衡下車時, 沁涼的夜風鼓起披風, 灌進袖口裏。

他下意識地攏了攏袖子,隨著小廝進門。

鄭府門前掛著兩個燈籠,大門兩側是木刻的對聯。裏頭岑寂一片,唯有內宅的最裏側點著朦朧的燈火。四周的小廝婢女往來安靜, 皆垂首低眉。

鄭玉衡無暇他顧, 一路到了燈火通明處, 他一邊解開披風的帶子, 一邊推門出聲:“父親……”

這聲音傳進去的同時, 鄭玉衡邁入門檻,眼前的燈火明亮得晃眼,他還來不及審視情況, 就聽到身後立即傳來關門聲,兩個膀大腰圓的護院一左一右地鉗制住他, 似乎早就得了命令,將鄭玉衡摁跪在地上。

他一時不察,膝蓋跟地面接觸, 響起砰地一聲。

四下光明,鄭玉衡眼前並不是患病臥床的景象。他的生身父親鄭節正坐在寬闊的座椅上, 眼神幽黑沈悶, 像是洇著一片擰不幹的水。鄭節身旁則坐著繼夫人,面貌慈柔。

護院松開了手,如虎豹般侍立在他身後。

鄭玉衡擡眸看了一眼, 醒悟過來這竟然是一場“鴻門宴”。他的目光在鄭父的身上上下游移一遍, 然後又斂回, 用一種已經習慣和熟悉的語氣問:“父親……兒又犯了什麽錯?”

鄭節怒極反笑,對著他道:“你還要問我?你還有臉問我?!你捫心自問,我從小到底是怎麽教育你、怎麽囑咐你的,可你卻是塊朽木不可雕也的庸才。”

鄭玉衡靜默聆聽,他想起自己連中兩元時,父親在學宴上口中謙虛、眉目卻含笑的驕傲模樣,又想起他被黜落功名、轉而學醫後,對方心灰意冷甚至厭倦的神情……學而優則仕,一個作為醫官的嫡長子、比起一個從仕經學的嫡長子,這其中的差距甚巨,大大地讓父親失望了。

他沈默不語,更像是一塊負隅頑抗的硬骨頭。

鄭節道:“你能侍奉慈寧宮,我原本以為你有了幾分出息,即便極少歸家,家裏上上下下也都敬著你,可你說說,你靠得是什麽?靠得是什麽!”

他將桌案上的茶盞嘭得擲了過去,碎在鄭玉衡身畔,飛濺的瓷片落了一地。

一旁的繼夫人連忙安慰道:“老爺切勿太動怒,咱們何不聽聽衡兒的辯解呢?”

鄭玉衡掃了她一眼。

這兩個字出現在太後娘娘口中,他只覺得敏感,覺得太過親昵乃至於羞愧,但出現在這個繼母的嘴裏,只剩下令人惡心的偽善。

鄭節拍著扶手,道:“開口!”

鄭玉衡終於道:“好在父親今夜沒有突患惡疾……生老病死,不可妄言,以後還是別用這種辦法吧。”

鄭父先是一怔,心中極為短促地閃過某種情緒,但很快又被厭惡所掩蓋,指著他道:“要不是先前祝家退婚,你就死不露面,我會這麽叫你回來?!我是你爹!親爹說得話都敢不尊,你能懂什麽天地君親師?”

鄭玉衡道:“《禮記》雲,何謂人義,父慈、子孝。”

鄭節勃然大怒,從椅子上豁然站起:“你這是什麽意思?父母不慈,所以才子女不孝?我真是白生養你——”

“老爺,老爺!”繼夫人拉著他的胳膊,“他還是個小孩子,您跟孩子計較什麽啊!”

“孩子?下個月七夕一過,他就十九歲了,再長一長都要行冠禮了,算什麽小孩子。”

“哎呀,老爺——”

繼夫人明著勸誡,暗裏卻在煽風點火,生怕這火不夠旺,起身換到鄭玉衡這邊,拉著他的袖子:“衡兒怎麽這樣倔強?你便是跟爹認個錯又何妨,以後就說自覺醫術不精,辭了娘娘的擡愛,趁知道的人還不多,尚可清白做人。”

鄭玉衡並不看她,手指一點點收緊,指骨發白,低聲:“清白……我與娘娘就是清白的。”

即便數月過去,即便太後此前分明就是想要他,但兩人還停留在僅是安撫的肢體交流上。鄭玉衡甚至從她身上看不到欲望的痕跡,她就像是蓮花臺上的觀音菩薩一樣。

繼夫人道:“快別嘴硬了,慈寧宮娘娘的滔天威勢,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就是貪慕榮華,趕著自薦枕席,母親也是能理解的……誰沒有犯糊塗的時候……”

鄭玉衡深吸了一口氣:“我是為娘娘的病,一心想要醫治好她,跟榮華富貴無關。”

但這話說出去是沒有人會信的。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要相信一個人全無功利之心,那實在是太難了。但同樣的,一個人除了利益,往往還有另一面。

譬如當時宮中人搬來賞賜時,鄭節會為董太後的名字退避三舍,可到了如今這個節骨眼兒上,他也願意為了保住家中的名聲一頭撞死在盤龍丹柱上,剛直、古板、迂腐。

鄭節還沒表態,繼夫人便果然露出不相信的神情,柔柔地道:“你就是太有自己的主意,還不快快認錯,以後辭了官不與宮禁往來,再不服軟,你爹恐怕要動家法了。”

這句話提醒了鄭節。

他一拍大腿,跟那兩個護院道:“去,把家法請出來!”

其中一個護院猶豫了下,多嘴問了句:“老爺,咱們請哪一個啊?”

“鞭子。”繼夫人輕飄飄地道,“快去吧。”

鄭老爺也沒異議,他又坐在椅子上,將續弦夫人叫回自己身邊,焦躁地敲著椅子扶手,似乎將所有讓鄭玉衡“改邪歸正”的期望,都放在了嚴苛的家法管教上。

在這段無人出言的空檔裏,鄭玉衡感覺到一股窒息般的寂靜。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散開,思緒穿過眼前盈盈的燭火,想起外祖母在世,將小小的自己抱在懷裏學習書道……在這短暫的十幾年當中,似乎愛著他的人都在時光裏相繼離開。

他之前一度很擔心父親也會這樣,也會在疾病或勞累的影響下,再度拋下他。但此時此刻,鄭玉衡後知後覺地發現,父親仍舊康健地站在面前,卻已經將他拋下了。

護院取來家法,不同於竹板,那是一根盤起來的粗糙鞭子,平日裏放在祠堂的祖宗牌位旁邊,輕易是不動用的。

鄭玉衡有些怕,他又不是不會痛,只是能忍而已。

鄭節接過鞭子,長長的鞭尾垂墜下來。他的腳步從遠至近,慢慢繞著鄭玉衡踱步,高聲質問道:“你知不知錯!”

鄭玉衡道:“……我知錯,覬覦太後娘娘,是有罪的。”

鄭節盯著他的臉,表情剛有些緩和,就聽到對方續道:“但我不會改的,我不會離開娘娘。”

“你這個孽障!”他的父親大罵道。

鄭節拎起鞭子,此時他已走到長子的身後,怒意上湧,幾乎沒有什麽留情餘地地揮了一鞭。

鞭子撩起一聲尖銳的破空聲,然後沈悶地撞進血肉裏。

人的血肉之軀,有時就是如此脆弱。哪怕鄭玉衡年輕健康,他的所有忍耐也完全被這一鞭子的痛苦所摧毀了,這種疼痛一開始是沈悶的,最後隨著肌膚分開的撕裂感,在傷口上滾著一股灼燒似的熱。

他不是會留疤痕的體質,但卻對疼痛十分敏感,把痛叫聲擠碎了壓在喉嚨裏,就已經用光全部力氣。

他被打倒了,用手撐著地面,脊背上浮現出血跡,連成一道刺目的長痕。

宛如一條封建愚昧的、飽含著父權毒素的赤蛇,在他身上蜿蜒攀爬,啃噬著他的血肉。

鄭玉衡的額頭上冒出冷汗,叫聲變了形,演變成幾聲夾著喘氣的咳嗽。

父親的聲音又響起了:“你要把我們家的名聲都毀了!再這麽死不回頭,我就活活打死你!還不如當初沒讓你娘把你生出來!”

然而這個“貪慕權勢”的長子,卻只是攥緊了手指,說得是:“……你只把我當成你的物品。”

鄭節怔了一下。

然而鄭玉衡的思緒卻前所未有地清晰,這些話在他腹中早就盤桓了不知道多久,壓抑忍耐了多久,在痛苦的催生中,他終於將之發洩出來:“你只把我、把你的所有孩子,都當成你的所有品,一旦我們不合你的心意,就是叛逆、就是庸才、就活該被打死。”

“衡兒?”繼夫人驚訝道,“你怎麽可以這麽說你爹,哪有父母不愛子女的?”

鄭玉衡擡眸看了她一眼,嘴唇上血色全無,卻對著她沒有溫度地笑了一下,道:“夫人,你也是他的物件之一,因為你假裝慈愛、假裝柔順,遂了他的意,你才過得順心。你是被掌控的物品,如紫藤攀附於桐木。”

繼夫人神情一滯。

“滿口胡言!”鄭老爺指著他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但凡有一點點出格,你就會用懲罰修剪我們的枝葉,你厭惡我,是因為我做了很多超出你掌控的事,我春闈落榜,不思進取,轉而從醫,我拒婚不娶,甚少歸家,我侍奉慈寧宮,你怕我脫出你的掌控,你怕我踩在你的頭上——”

鄭玉衡的聲音雖然寂淡,情緒起伏很不明顯,但光是說出這些話,就已經可以稱為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了。

“逆子!”鄭老爺喊道。

而後是啪地一聲,伴隨著尖銳的風聲,把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論都封在鄭玉衡的口中。

鞭子上沾滿了血。

從第三鞭開始,他其實就已經說不出話了,這對於封建社會大家長的公然挑釁,換來了十分慘重的代價。他的牙齒不停戰栗,那種灼燒般的疼痛,最後幾乎轉為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根本沒有多餘的思考去數鞭子的數量,只在後來模糊聽到父親說:“我要去面見娘娘,親自請罪,也好過你敗壞了我們家的名聲,死了都讓史官戳著脊梁骨罵!太後參政十幾載,身邊也容不得你這種荒唐之人。”

鄭玉衡腦海中短暫清醒了一刻,忽然湧起一股莫大的恐慌:不可以……不能去。

他想要出聲,但很快又被無盡的寒意淹沒。

……

鄭玉衡暈過去了,再次醒來時,他被關在祠堂裏。

他動了動手指,坐在祠堂的柱子邊,透過窗格上映著的光判斷了一下時間,天已經褪去夜色,但似乎早過午時,有些陰暗。

似乎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

他身上的傷很簡單粗糙地處理了一番,已經止血,但稍稍一動,就湧起撕裂身軀般的痛。

鄭玉衡皺著眉,張了張口,喉嚨幹啞得像著了火。

他的意識才清醒一小會兒,就聽到祠堂外傳來輕輕地敲擊聲,一個聲音傳了進來:“大公子。”

鄭玉衡聽出這是跟隨他長大的小廝,聲音沙啞道:“莫書。”

莫書哽咽應了聲“嗳”,又道:“大公子別怕,老爺進宮覲見去了,夫人只把祠堂門給鎖了,沒派人守著,小的給您帶東西了。”

他說罷,就聽見動靜換了地方,別著窗戶的機關被撬開。莫書拎著食盒,身手利索地翻進來,靠近過來扶住鄭玉衡。

他是先夫人帶過來的小廝,原本是屬於鄭玉衡母族府中的,所以忠心耿耿,從來只為他打算。

鄭玉衡看著眼前的食物,有些難以下咽,只捧著他帶來的水喝了幾口。

莫書看他這樣,抹淚道:“要是咱們夫人還在,您怎麽能受這麽大罪。那胖老爺也是,什麽話都跟老爺說,大公子要是真是沖著榮華富貴去的,哪能沒有個宅邸產業、金銀賞賜?沒有個入仕的清貴文職?”

鄭玉衡想了想,發覺這些東西董靈鷲似乎都想給過,但他沒有要。

莫書擦幹眼淚,道:“您快吃點東西吧,不知道要關到什麽時候呢,人哪能不吃東西啊。”

鄭玉衡為了讓他放心,硬是吃了兩口,嗓子卻還發啞,忍不住問他:“我爹進宮了嗎?”

莫書道:“是啊,您就別擔心了,趁這時候……”

鄭玉衡卻沒將他的話聽進去,腦海中浮現出了那個場面,他心裏十分不安——要是太後真是以勢壓人的專橫掌權者,就是他祖宗從墳裏蹦出來詐屍、親自去叩頭覲見都不管用,可偏偏董靈鷲不是,萬一太後真的痛惜起他的名聲、前程……

他本來就食不下咽,這時候更是如鯁在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要進宮。”

莫書睜大眼道:“現在?大公子,你的身體……不不,這還在其次,你的入宮腰牌都被老爺收走了啊。”

鄭玉衡又安靜下來,過了片刻,道:“這不是問題,我沒有去請平安脈,慈寧宮一定會派人尋我的,只要他們知道我歸家,就會在宮門守著。”

莫書覺得有點兒難以置信,這話聽起來概率不大,希望渺茫,又勸道:“可是外邊兒天都陰了,恐怕要下雨,咱們又是偷偷出去,動不得府中的馬車。”

“無礙。”鄭玉衡閉上眼,吸了口氣,從地上起來,鞭傷之後殘餘的痛都被他忍了下來,除了手有點抖,表面上居然平淡如水,“你幫我去市集租一匹馬。”

莫書拗不過他,只得點頭。於是找來了低調的幹凈衣服,讓鄭玉衡在此處稍等,等他準備好了馬,就悄悄帶著大公子從窗戶上翻出來,離開鄭府。

外頭陰雲密布,沈悶的雲層將日光吞噬。

跟鄭玉衡想得差不多,此時此刻,鄭節正跪在慈寧宮光滑的地面上,隔著一道珠簾,遙遙地向董靈鷲叩首。

瑞雪姑姑正關上窗,她望了一眼外頭悶悶的天,又想到小鄭太醫今日未至,頓時感覺到這位殿中侍禦史的到來,帶著一點兒風雨欲來的味道。

董靈鷲昨夜沒睡好,撐著下頷審閱魏缺送來的刑部筆錄,緩緩開口:“鄭侍禦史糾察百官朝儀,謹慎仔細,從不出錯,也很少有入內覲見的時候,難道都忠心到了這個地步,已經糾察到哀家頭上來了嗎?”

慈寧宮眾人一聽這語氣,就知道娘娘的心情恐怕不大好。

鄭節叩首道:“臣向太後請罪。”

董靈鷲瞥了他一眼,有些預感到他的來意了。

“臣的長子——自小生母離世,下官管教不嚴,他年紀尚小、為人不端,實在入不了太後的尊眼。”侍禦史一頭磕在地上,聲音還挺響亮。“請太後為自身貞節名譽計,為先帝與新皇計,革去臣長子的職務。他醫術不精,著實受不起娘娘的擡愛。”

“好大的膽子。”董靈鷲聲音平平,“侍禦史不妨直言,哀家的名譽,到底如何了?”

就是把鄭節打死,他也說不出“穢亂宮闈”這種字眼,這就不是請罪止損了,而是把腦袋遞上去送給太後娘娘砍,只得冷汗津津道:“娘娘參政十餘年,深知君臣之禮,男女之防,也深知流言如虎、人言可畏,只是犬子無能無知,不識禮數,恐怕辱沒了娘娘的聲名,這便是他洗不脫的罪狀啊!”

董靈鷲笑了笑,悠悠道:“你是想說,君子不立於危墻之下,哀家……或者你家大公子,就是那面危墻麽?”

鄭節不敢稱是,只得梗著脖子叩首:“臣不敢,請娘娘降罪。”

董靈鷲知道他們鄭家的人,一當上諫官、言官,就一條路走到黑,恨不得終生的歸宿就在上位者的殿門柱子上,她擡了擡手示意一下,讓宣靖雲看著點,別一不留神兒撞死在這兒。

守在珠簾外的宣都知心領神會,讓幾個小太監在旁留意著,關鍵時刻能沖上去架住他。

殿內寂靜了一會兒,不多時,外頭響起一聲旱天雷,轟隆作響。

董靈鷲的視線穿過窗紗,隱隱望見雷雨將至的天穹。她手裏轉著一串珊瑚珠子,開口道:“降罪……要是真想降你的罪,刑部的提審名錄裏就該有你的一份!”

鄭節愕然擡頭。

她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盞,八分熱的仰天雪綠騰起絲縷白煙。董靈鷲僅是潤了潤喉嚨,從案上抽出一本文書,想隨手扔過去,想到這是衡兒的父親,手上頓了頓,遞給了瑞雪。

瑞雪姑姑接過文書,走到鄭節面前低下身,展開紙面。

“你的交游好友龐海陵,可真是財路甚廣啊。”董靈鷲摩挲著杯壁,“這是麒麟衛和內緝事廠送來的證據,刑部的官員今天已經跟著麒麟衛去提人了,你跟他相交多年,就是送去刑部大牢裏問問話,也不為過吧。”

鄭節渾身僵硬,想起這事情甚至就是龐海陵告發的,他的脊背上寒意驟生,幾乎不敢看她,眼神盯著一旁的柱子,擠出句話來:“臣、我……臣一生不曾貪汙,臣是清白的……”

“哀家知道。”董靈鷲蹙了下眉,“小聲點。”

鄭節這才壓下嗓門,他要犧牲鄭玉衡保全名譽的時候,可完全沒這麽怕。要是犧牲的責任落到了他身上,他才能感覺到徹骨的畏懼。

幸而董靈鷲不是一心私欲的權後,恰恰相反,她自身的欲望十分寡淡,於是問道:“鄭太醫……歸府這麽久,你把他困在府中了?”

實際情況比董靈鷲想得要嚴重多了。

鄭節咬了咬牙,那股幹脆撞死的言官心氣兒又浮上來,道:“臣將他關起來,不僅是為了娘娘,也是為了他自己。我這個長子品行有缺,若是再蒙上妖言惑主的罪名,真真罪該萬死。”

董靈鷲蹙著眉尖,很久都沒有松開,她審視鄭節一番,發覺鄭玉衡的這個父親,對待小太醫的態度遠遠不如他在官場上的名聲。

但董靈鷲雖然不愛聽這話,卻不得不為其中的含義沈思。她不是年少無知的新皇,作為掌握這個皇朝幾乎一半的掌控者,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上位者的一舉一動,對於自身來說,也許只是皮毛之傷,但累及到禦座下的其他人,卻是切膚之痛、斷骨之疾。

一家之中,家中主君握著區區小權,尚且搬弄於鼓掌之間,不將奴仆的性命放在眼裏,動輒打殺。而到了她的身邊,即便非她本意,屬於“太後”這兩個字的鋒芒依舊會刺傷他。

“鄭太醫的品行甚佳。”董靈鷲道,“至於妖言惑主這四個字,聽上去像是欲加之罪。”

鄭節道:“娘娘貴為天子之母、聖人之妻,享有四海宇內,娘娘是不會有錯的。錯只在臣的長子,愚昧無知。”

這句話讓董靈鷲想起了一些記憶深刻的舊事。

她記起十年前大殷對邊疆部落動手,此部落的游牧民族戰而不敵,節節敗退。神武軍殺入王廷帳中,生擒異族首領,而其餘的異族皇室則倉皇逃離,在途中組建了流亡政權,一路逃至北地邊緣,到了萬裏冰封的雁山上,前首領的妻子因為“容貌甚美,害王至此”,被逼死在雁山冰湖裏,投湖自盡。

那是一個美麗的、無辜的政治犧牲品。

如果董靈鷲有什麽錯、有什麽把柄,那麽擁戴保護她的人,就會將鄭玉衡也劃進犧牲品的範疇裏,這幾乎是可以預見到的。

因為沈思此事,她很久沒有回覆。

殿內安靜得落針可聞,只剩下鄭節的喘氣聲。

“好了。”太後擺了擺手,“鄭太醫也是這個意思嗎?”

鄭節連遲疑都沒有,斬釘截鐵地道:“是,請娘娘贖罪,犬子已經全心悔過了。”

董靈鷲猜到他的話未必真實,只是點了點頭,道:“哀家知道了。”

她沒有給出確然的回覆。

鄭節也是侍奉過先帝的老臣,他敬畏太後,自覺已經做到了極限,便從地上起身,又躬身行了禮,一步步地後挪,悄然告退了。

珠簾被風吹動了幾下。

瑞雪過來換茶時,見太後手旁的筆動都沒有動,硯臺裏的墨已經幹了一半兒,便放下茶盞,挽袖侍墨,輕聲道:“娘娘……”

“嗯。”董靈鷲看她。

“昨兒鄭太醫走的時候,咱們約好了在那頭對著荷花池的簾底下打雙陸。”瑞雪道,“娘娘如此忙碌,很費心才為他騰出空來……”

雙陸是一種宮廷博戲,由兩人對弈。董靈鷲已經很多年沒有下過場,昨夜也只是承諾會旁觀指教。

當時日暮風靜,鄭玉衡收拾藥箱回太醫院,臨走之前,他跟太後娘娘辭別。

這只是很尋常的一道禮儀,兩人都沒覺得這一日的晚霞有何特殊,這一日的風停有何別致,火燒雲浮在窗外,小太醫面貌溫順地跟她道別。

董靈鷲伸出手,規整了一下他沾上墨痕的領口,將帶著墨跡的地方折進裏面。

她總是細心。

鄭玉衡喉結微動,感覺那只手分明近在咫尺,卻不能讓她摸摸自己的感覺,實在太糟糕了。他辛苦地忍耐著。

董靈鷲道:“好了,路上小心,天要黑了。”

鄭玉衡點了點頭,本來要走,忽然又轉過頭,眼神清澈地問她:“娘娘明日有沒有空?”

董靈鷲問:“怎麽了?”

“臣前幾日整理母親的遺物,從別院故居中發現一本教授博戲之書,一時新奇看了些,別的都學會了,唯獨雙陸還不大會。臣聽說……”

“你聽說哀家是博戲的行家。是麽?”董靈鷲瞟了瑞雪一眼,“這些慈寧宮的女尚書都把你當哀家的人了。”

她的意思是,李瑞雪和杜月婉這兩位女官,已經認為鄭玉衡效忠自己,可以當做“自己人”看待了,才把這種陳年往事告訴他。

鄭玉衡卻聽得腦海空白,一時反駁也不是,答應也不是,磕磕絆絆道:“臣、臣絕無不敬之心……”

小太醫對於太後的傾慕,還僅僅停留在精神層面上,自然不會有“不敬之心”。

瑞雪姑姑笑了一聲,道:“小鄭大人,這時候力爭清白有什麽用?不如求娘娘指點你,只要有這一位的垂青,保證你在京都之內絕無敵手。”

鄭玉衡將信將疑,心道董靈鷲上輩子是神仙不成?不然她怎麽什麽都會。

他低著頭認真懇求道:“請娘娘教我。”

董靈鷲看著他道:“明日?好,你來慈寧宮陪我用晚膳,回頭你跟瑞雪玩,哀家指點你。”

瑞雪臉上的笑意化為哀怨:“娘娘——那我要輸出多少籌啊?”

董靈鷲笑了笑,只當沒聽見這話。她跟鄭玉衡定下時候,便放小太醫出宮了。

如今天色已經接近日暮,沈悶的雷聲一下接著一下,隆隆作響,快到了約定的時候,董靈鷲不僅全無理政的心情,而且也全無胃口。

“光有心是不行的。”她喃喃自語道,“孟臻也有心,可他想要的,除了當個好皇帝之外,什麽也沒做成。”

議及先帝,瑞雪沈默下來,那一頭看她眼色等著傳膳的內侍連忙探出頭,用眼神打聽著娘娘的心意。

瑞雪搖了搖頭,內侍便苦著臉縮了回去。

董靈鷲放空了自己一會兒,很快整理好情緒,提筆蘸了蘸墨汁。不必騰出時間後,她審閱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神情漸漸平靜下來。

瑞雪看著著急,她是能感覺到鄭太醫一心為娘娘的身體著想,要想從太醫院裏再找出來這麽一個忠心耿耿、沒有功利心的人來,那可真是難如登天。

她忍不住道:“內侍省已經派人去宮門候著了,娘娘……或許小鄭大人他會來呢?”

董靈鷲道:“他都被關起來了,怎麽會過來?父母之命不可違,他是不想要自己的家了嗎?”

瑞雪道:“也許……”

連瑞雪也沒想出一個也許來。

正當此時,外頭陰郁的天驟然下起瓢潑大雨,雨聲幾乎掩蓋過了兩人的交談聲。董靈鷲忍不住轉過視線去看,不知道是雨天的濕潮氣作祟、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她耳畔響起一陣尖銳的耳鳴,有些頭痛。

瑞雪連忙扶住她:“娘娘……”

“回寢殿吧。”董靈鷲道,“讓我休息一下。”

……

鄭玉衡開始第三次質疑自己的運氣。

但凡遇到緊要的事,他總會遇上風雨大作,他總會碰到一點兒坎坷。如果不是許秉筆在宮門守候,他都能想到自己的下場。

擅闖宮門會死、重傷淋雨會死、回家認錯——生不如死。

鄭玉衡披著許祥帶過來的外披,忍痛深深呼吸,隨他走在被濺濕的長廊上。

從來只聽命於太後的許秉筆,見他如此模樣,也忍不住道:“血洇過來了。”

鄭玉衡的聲音很低、很虛弱:“沒事。”

許祥道:“這道路太長了,讓奴婢背您吧。”

鄭玉衡搖頭:“我可……”

他栽倒在回廊裏。

地上的雨濕潤地交織成一片,從他的肩膀、脊背之間,都洇透出一層血跡,鄭玉衡的喉嚨裏也幹澀地蔓延著一股腥甜,好像馬上就要將一口冰冷的血嘔出來。

以他的傷,能從鄭府偷偷跑出來、再抵達宮門,就算是有其他人相助,那也幾乎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鄭玉衡掩住唇,沙啞地咳嗽,肩膀都在顫,一時竟然爬不起來。

許祥將他背起來,跟他道:“鄭大人要是到了殿前,只剩下半口氣,娘娘會覺得奴婢辦事不力。”

鄭玉衡咬著唇,他的身體因重傷發起燒來,渾身泛著一種不正常的熱,額頭滾燙,說話的氣息也燙得嚇人。

他道:“……多謝許秉筆。”

許祥道:“奴婢不敢。”

他背著鄭玉衡,之前為了遷就對方而放緩的腳步加快起來。刑訊過無數人的許祥比任何人都清楚,像這樣發燒的程度,再加上來回反覆奔波,要是沒有一個安穩的地方上藥休息,真的會要了鄭太醫的命。

許祥腳步匆匆,一旁隨著他打傘的小內侍幾乎都追不上。

鄭玉衡的聲音很散、很亂:“要晚了……”

“剛入夜。”許祥道,“娘娘還沒安寢呢,不會晚的。”

鄭玉衡道:“謝謝……”

許祥沖入慈寧宮的地界,進了正殿,剛要向娘娘回稟,突然發現她竟然不在殿中,一旁在剪燈芯的杜月婉扭過頭來,震驚道:“鄭太醫?”

許祥點頭:“對。”

“你真等到了?!”杜月婉放下金絲剪,“可娘娘她睡了……哎呀!”

慈寧宮中有很多內侍和女官,往來腳步匆匆。鄭玉衡的意識已經有點模糊了,他只記得月婉姑姑和瑞雪姑姑交談的聲音,似乎是崔靈著急地餵了他一碗藥,也不知道是誰哄他說這樣就能見娘娘了,鄭玉衡乖乖喝了。

然後就是很濃的檀香。

他好像不在主殿了,書墨的氣味淡去,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別樣的芬芳,不僅散布在熏衣的布料裏,還散布在空氣中。

鄭玉衡努力地睜著眼,看到一片輕紗似的、朦朧的幕簾,一只手從中探出來,溫柔地攬住了他。

董靈鷲原本已經睡下了。

然而瑞雪親自過來,從旁輕輕叫醒她,跟太後道:“娘娘,鄭太醫來了。”

董靈鷲一下子清醒了大半,她聽著外頭劈裏啪啦的雨,這個天氣、這個時候,再加上瑞雪面露擔憂、甚至不惜叫醒她,就知道鄭玉衡的狀況恐怕算不上好。

她立即道:“讓他進來。”

但見了面,這不僅“算不上好”,簡直就是壞到極致。

董靈鷲攬住他的肩膀,想要解開淋濕的披風,看看他的傷究竟如何。然而燒得糊塗的小鄭太醫卻一反常態,按住衣衫不願解開,他伏在榻邊,墨發散亂,薄唇蒼白,臉頰和耳根卻燒得燦若雲霞。

空氣中多出一股草藥的味道。鄭玉衡記起來,上次跟那個太監打架,娘娘就用這個給他上得藥。

鄭玉衡的手指在抖,呼吸也在抖,可還是倔強、一意孤行,燒糊塗了也聽不進話,只是靠在榻邊蹭她的手,很委屈地說:“娘娘……我沒有來晚……”

董靈鷲素來波瀾不驚的心泛起一陣漣漪,她說:“沒有,玉衡沒有來晚。”

鄭玉衡道:“娘娘不會不要我吧。”

董靈鷲停頓了一下,在他到來之前,誠實地說,她有做過“別糟/蹋他一輩子”的考量,但此刻,她只能說:“不會。”

她拉了拉對方的衣袖:“來,過來,哀家看看。”

鄭玉衡埋頭枕在她的手腕上,一直用發燙的臉頰蹭她的掌心,眼睛也熱熱的,低聲道:“您別不要我……太後娘娘……”

他仰起頭,很勉強、但是很努力地對董靈鷲露出一個微笑,只是這種笑容出現在他身上,讓人覺得有一種易碎的美感。

董靈鷲的手指撫摸過他的臉頰,聲音低柔地道:“誰舍得呢,你讓我心疼死了。”

鄭玉衡被她抱在懷中,攏著肩膀,不知不覺便窩在了榻上。他縮起來,蜷縮成一團,感覺到一股讓人很安心的味道縈繞在周圍,幾乎讓他忘卻了此地是何地、忘卻了兩人的身份懸殊,也忘記了一切背負在身上的枷鎖。

他只是想要向董靈鷲靠攏,不斷地靠攏,就像是漂泊的小船向岸邊歸去。

窗外,電光無聲,雨密如織,慈寧宮斜對面開放於盛夏的滿池蓮花,都被這驟雨打得低了頭。雷聲弱下去,涼風湧起。

董靈鷲悄聲解開他身上的披風和衣衫。

血跡被沖淡了,看上去竟沒那麽明顯,當這些遮蓋物褪去時,董靈鷲才更清晰地見到刺目的傷痕。

董靈鷲跟屏風外說了聲,崔靈立即遞上藥膏和濕潤的布巾,然後安靜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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