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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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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門侍郎何聰帶著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抵達雁門郡,長寧將軍就要被迎入京中和攝政王大婚的消息,已在西陘大營傳開,人盡皆知。但對於遠遠駐紮在北去幾百裏外的青木塞的官兵來說,消息卻嚴重滯後。直到這日清早,早操結束之後,才終於傳到這裏。而且,據說便是這兩日,長寧將軍就要動身入京了。

這下整個青木塞的兵營為之轟動,簡直如同沸了鍋。早操後平常爭先恐後一窩蜂擠滿了人的夥房前,今日竟是冷冷清清門可羅雀。士兵們到處紮堆,相互打聽消息,議論個不停。

夥房那頭走來了一人,長手長腳,肩寬胸闊,只見他手裏抓著兩只大饃,嘴裏還叼了一只,邊走邊吃,左右張望,一個身材精瘦奔跑起來猶如獵豹的年輕士兵,便是上次在追擊狄騎的行動中被楊虎救過的那綽號叫猴子的張駿,沖他狂奔而來,高聲大叫,“楊虎!楊虎!你還吃呢!大事不好了!”

“幹什麽?天塌下來了?就算塌下來了,我也不能餓肚子!”

楊虎咬了口大饃,“今早是怎麽了?肚子都不餓?我一解散就沖了過來,你們平常個個可都跟餓死鬼一樣,今早居然沒人和我搶?”

“不是不是!”張駿雙手亂擺,神色驚恐。

“怎麽了你?撞見鬼了?”

“將軍要嫁人了!”

“將軍嫁人?哪個將軍會嫁人?你腦子壞了……”

“是咱們的頭!說是要嫁給攝政王了!”

吧唧兩下,楊虎手裏的饅頭掉落在地,兩只眼睛瞪得圓如銅鈴,腳定在地上,一動不動。

“嚇到了吧?我也是!剛聽到的時候,如同遭了雷劈啊!”

張駿的神色沮喪至極。

他少年時父母雙亡,為求一口飯吃,投身軍伍。因耳聰目明,機敏過人,從軍後,被女將軍選中,接受了特殊的追蹤和察跡訓練。如今他領著一支斥候小隊。上回能那麽快就追上那支燒殺完就走的狄人游騎,靠的就是他的本事。這麽說吧,便是單獨行動迎面撞見了狄人的千軍萬馬,也沒他方才乍聽那消息時來的震驚和恐慌。便如一下被抽了主心骨,說天塌了,真不為過。

楊虎終於反應了過來,嘴巴一動,嘴裏叼著的大饃也掉了下來,在他腳下骨碌碌地滾了一圈。

“你放屁!不可能!將軍怎麽可能嫁人!”楊虎臉都綠了,怪叫一聲。

“是真的!說一個什麽迎親的大官早就領著人到了!西陘大營那邊的人,也早就知道了!就我們,還被蒙在鼓裏呢!完了完了,頭都沒了,以後我們不知道要被打發到哪去混了……”

張駿念叨個不停。

楊虎呆了片刻,忽然一把推開憂心忡忡的張駿,邁步便走。

“楊虎你去哪?”張駿沖他背影喊。

“找將軍去!我要問個清楚!”楊虎大吼一聲。

張駿一楞,拔腿追了上去。

“等等!我也去——”

有了帶頭人,很快,官兵越聚越多,最後全都跟著楊虎湧了出去。這段時日在營中暫攝軍務的另名副將年紀長些,行事自然較這些楞頭們穩重,見狀出來阻攔,卻哪裏攔得住。那一眾人群情激奮,擼起袖子,發狠剛出青木營的轅門,遠遠看見對面馳道之上來了一隊人馬,很快,人馬到了近前。

如此之巧,姜含元回了。

士兵們見她回了,慢慢安靜了下來。

樊敬和姜含元同行,停馬,目光掃了眼對面這一群將轅門堵得水洩不通的士兵,喝道:“幹什麽?這是要去打架?”

眾人方才熱血上頭,此刻見主將回了,也就不敢出聲了,紛紛縮頭,看向楊虎。

楊虎大步出去。

“將軍!他們都說你要嫁人了?是真的嗎?”他沖著馬背上的姜含元大聲地問。

樊敬怒了:“放肆!楊虎你眼裏還有軍紀嗎?以下犯上!膽敢如此和將軍說話!”

“我不管!今日就算砍了我的腦袋,我也要說!”

他的臉漲得通紅,再次轉向姜含元。

“將軍!同衣同袍,共生共死!這可是你三年前建敢死前部時說過的話!我楊虎是第一個報的名!現在我們人還在,敢死前部也變成了今日的青木營,我們個個以身在青木營為榮!你若要我們沖鋒,哪怕前頭是刀山,我們眼睛也不會眨一下!現在轉個頭,你竟要去嫁人了!”

說到這裏,他幾乎是咆哮了起來。

“我不管你今日嫁的是何人!別說攝政王了,便是皇帝,我也要說!言猶在耳!將軍你卻丟下我們這些人去嫁人?”

“你背叛了我們!”

他話音落下,轅門附近一片死寂。士兵們有的心有戚戚,有的面露驚惶。

張駿慌了,萬萬沒想到,楊虎這個缺心眼的,果然不愧拼命七郎的綽號,竟敢說出這樣的話。趕緊看向身旁另個平日交好的軍官百長宋時運,使了個眼色。宋時運會意,二人上去,一左一右攥住楊虎胳膊,齊齊一摁,便將人捺在了地上。

“你瘋了?還不趕緊求饒!”張駿在楊虎耳邊低語。

楊虎卻是眼睛發紅,奮力掙紮,竟叫他掙脫開了身後二人的鉗制。

張駿這下也不客氣了,狠狠踹了他屁股一腳,叫他直接就撲在了地上,順勢又揪住他的頭發,將他一張臉死死摁在地上,好叫他不能再發出聲音。楊虎口裏吃了幹燥的黃塵,被嗆得咳嗽了起來。

“我不服!將軍你就這樣去嫁人了,丟下我們這些人,算什麽?”

“說好的!同衣同袍,共生共死!”

這個楊虎,一邊咳嗽,一邊竟還不肯屈服,又掙紮著扭過了臉,嘶聲力竭地嚷。

周圍人聽得清楚,悄然無聲。

樊敬到之前,便也猜到青木營的人對這消息必會有所反應。但他沒想到,眾人反應竟會如此之大。心中亦是有所觸動,面上卻是分毫不能表露,厲聲下令,“把他捆了,關起來,等待軍法處置!”

同行回的幾名親兵一擁而上,和那張駿宋久山一道,七手八腳,正要將人捆成殺豬模樣拖走,卻聽姜含元開口道,“放了他。”

主將既如此發令,眾人立刻撒手。楊虎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氣,擡起那張糊了泥沙的臉,見姜含元下了馬,朝自己走來,停在面前,低頭望了過來。站他身旁的張駿又踢他屁股,催他認錯,他卻咬著牙,擰著脖子,趴地上就是不肯開口,如此僵持片刻,眾人屏住了呼吸,氣氛也愈發緊張之時,忽然,姜含元俯身,朝著楊虎伸出了一只手。

楊虎遲疑了下,慢慢也擡起自己的手,被她一把握住,一拽,便將他人從地上硬生生地拽了起來。

楊虎一時不明所以,站定遲疑了下,終還是忍不住,“明明說好的……”他喃喃地道,眼眶發紅,聲音竟也似帶了點委屈般的哭腔。

“是,說好的!同衣同袍,共生共死!你們沒忘,我也沒忘。”

姜含元忽然應道。

楊虎一楞。

她轉過臉,環顧營外的大片丘野之地。

“這個叫青木原的地方,從前被狄人占了,直到三年之前,我們才終於奪了回來!那一戰,戰死的人裏,當中最長者,二十六歲,最小,年不過十四!他們此刻就躺在我的腳下,化作了白骨。今日,狄騎依舊劫掠我民,國土依舊未曾奪回,我何來之膽,膽敢忘記他們!”

話音落,她已自靴筒內抽出了一把匕首,眾人尚未看分明,便見她挽了一袖,寒光動處,左小臂的內側,赫然已是劃出了一道長達數寸的長長口子。殷紅的血,從劃開的皮肉傷口裏迅速地湧流而出。

“將軍!”

眾人吃了一驚,紛紛湧了上來。

姜含元神色不動,只平擡起自己那流著血的一臂,緩緩環身,繞了半周,令自臂上流出的血,一滴滴地落入腳下的一片土裏,擡起了眼。

“我姜含元,今日以我血起誓,胡騎一日不驅盡,青木營一日不會解散!”

她的目光,望向對面那一張張的臉。

“將來若要解甲,也必是一同解下,馬放南山。今日雖去,我將歸來!”

“你們要做的,就是替我守好青木塞,且等我回,共飲敵血!”

她的聲音鏗鏘如鐵,傳送到了青木營的每一個士兵的耳中,轅門附近起先靜悄悄的,幾息過後,突然,爆發出了一陣如雷般的歡呼之聲,楊虎更是一蹦三尺高,飛快地抹了把眼睛。

“嚇死我了!將軍你怎麽不早說!我以為你真的不要我們了,要去和那個攝政王過日子生娃娃去了!太好了!太好了!將軍你一定要早點回來!”

姜含元微微一笑,點頭。

楊虎實在按捺不住心裏激動,回頭又沖著夥伴喊:“張駿!宋時運!崔久!弟兄們!你們都聽到了,將軍說了,她很快就會回來的!”

張駿和宋時運喜笑顏開,那叫崔久的弓兵百長,臉上有道長長傷疤,平日沈默寡言,此刻站在人群之後,聽到楊虎叫自己,扯了扯嘴角,算是回應。

楊虎喊完了話,想起自己方才的沖撞,未免訕訕,忽見她垂下的手腕處還在淌血,又大喊軍醫。軍醫奔來為姜含元裹臂,他便在旁緊緊守著,伸長脖子巴巴地看,唉聲嘆氣。

“將軍你……只要你說一聲你回來,我們就會信的……你不用這樣啊……都怪我不好!”

這等皮肉口子傷於姜含元而言,自不算什麽。軍醫也很快處置完畢。她自顧整理著腕袖,不予理睬。

“我……我這就去自領軍棍!”

楊虎漲紅了臉,說完要走。

“下不為例。這回軍棍免了,罰你每日早操比別人延長一刻鐘,直到我歸來為止!”她開了口。

楊虎松了口氣。

“不行!一刻鐘太短!兩刻!”他討好般地喊。

姜含元瞥他一眼,“你自己說的。”

“兩刻鐘!決不食言!”他胸膛一挺,神色堅定。

姜含元點頭:“那便兩刻鐘。不許趁我不在躲懶!”

“是!謹遵將軍之命!”楊虎大聲吼道。

張駿湊上去,撞了撞他肩,擠眉弄眼,“說,方才是不是哭了?幸好將軍要回來的,否則你豈不是要在地上撒潑打滾哭鼻子了?”

楊虎那張娃娃臉騰地發熱,自是抵死不認,摸了摸自己還留著他新鮮腳印的屁股,擡腳便踹了回來。

“王八羔子!說,剛才故意踢了我多少腳?我都數著呢!上回我就不該救你的!”

夥伴被吸引了註意力,紛紛圍了過來,起哄的起哄,拱火的拱火,巴不得兩人打起來,一時熱鬧極了。

張駿拔腿就跑,“還沒吃早飯,都趕緊的,快去吃啊!再不去,搶光啦——”

眾人這才被提醒,方覺腹饑,紛紛奔去搶食,片刻前還擠得水洩不通的軍營轅門附近,呼啦一下,人便散了。

樊敬暗暗籲出了一口氣。

姜含元註視著士兵們離去的身影,片刻後,轉向樊敬:“樊叔,我這趟回來,就是想和他們道聲別。我去了,此處先便交給你。”

樊敬本是雲落燕氏的家臣,因為勇毅忠誠,從她小時摸刀射箭起,便被老城主派去在她身旁,還充當過她的弓馬師傅。這麽多年了,於他而言,女將軍既是他的主君,他的心底,也有舐犢般的感情。這是她頭回獨自遠離。雖說他也相信女將軍一定能回來的,但到底是什麽時候,卻就難講了。畢竟,這回她去的地方是京城,嫁的還是當今的攝政王。說不擔心,那是不可能的。

他壓下心中的擔憂和不舍,“將軍放心去,末將必竭盡所能,不負將軍所托!”

姜含元含笑點頭。

“將軍,還有一事。”

姜含元看過去。

樊敬望著她神色,小心地道:“大將軍說,京中的禁衛將軍劉向,是他舊部,這些年雖礙於內外不相交的規矩,沒再往來,但舊日的交情,多少應該還有些的。大將軍叫我和你說一聲,入京後,若有不便之處,可以找他。料他多少會顧著點舊情,予以助力。”

姜含元沒說話,只再次望了一眼青木營,這裏一草一木,一旗一纛,終於收了目光,上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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