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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怎可遺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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蘩傾一口氣沖進蓮居的時候,腳下還冒著煙!

是的——當他收到弢祝送出的急訊後,一絲遲疑都沒有,發了瘋似的就往琉璃溪狂奔。青丘距離琉璃溪甚遠,若按照尋常的腳程,少則十天,多則半個月。然而,蘩傾這一路橫沖直撞,也不知驚翻了多少雲駕,竟用了不足四天的時間就趕到了琉璃溪。

眾人瞅瞅他披頭散發狂亂不羈的腦袋,再瞅瞅他煙氣騰騰的足下,面無表情地咧咧嘴,不知是該感動還是該嘲笑。

不過,蘩傾絲毫沒有與眾人要打招呼寒暄的意思,而是用力一沖,徑直沖到了東寰的榻前。

他望著老友面如死灰的容顏,痛惜地低吼道:“你如何成了這般?你擺出這個死樣子做甚?給誰看呢?給誰看呢?”

東寰一頭栽倒在竹林外,阿潼的哭叫聲驚來眾人。他整整昏迷了三日,這會兒,將將蘇醒才不過半日,整個人還處於時醒時昏的狀態,冷不防被蘩傾這麽一吼,眼睫毛微微顫抖,似乎略略透出點活氣來

他偏過頭,視線似有若無地在蘩傾面上打了個旋兒,雖一言不發,暗沈的眸色卻令蘩傾心頭一冷——

只一瞬的視線相交,他便讀懂了東寰眼中之意:“你亦欺我誆我,是也不是?”

蘩傾暗自叫苦,卻也只得半蹲下來,一手扶著榻沿,好聲好氣地賠笑道:“是是是!不管你怎麽想,便是要打要殺,總得要先有那個氣力。你看看你自己,面無人色,便是我將腦袋送到你跟前,你又哪來的氣力割了它呢?”

先前,弢祝送去給他的急訊中,只說東寰見著西溪遺物後便昏迷不醒。他一邊急匆匆地趕路,一邊琢磨——到底是怎樣的遺物,會刺激得東寰陷入昏迷?陷入昏迷,是否意味著想起什麽了?他想起了多少?

蘩傾心裏的疑問越來越多,不安也就越壘越高。當日,弢祝一力堅持要將西溪的痕跡從東寰的生活中抹去,他並不十分讚成,卻在權衡利弊後,做出了讓步。

十多萬年間,他也會時不時地想起那個清爽靈秀的女子,心中泛起點點愧疚。然而,正如弢祝所說,“斯人已去,那不成還要活著的人陪葬?那是凡夫俗子的偏執!而我等修道之人,豈能受此蒙蔽?道無常道,法無定法,情之一字,譬如流水不可留,亦如月影不成真。東寰的修為遠在你我之上,難不成他還看不透?這只不過是他的一場情劫,過了此劫,便有大造化大成就。你我是他的至交好友,闔該出手相助才是!”

弢祝的話振振有詞,至今憶來言猶在耳。蘩傾相信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出自真心,是真心實意地為東寰考慮。

只是,他與東寰,終究是兩個人。他是名聞天界的風流薄幸人,縱過萬千花叢卻從無片葉沾身。而東寰呢?即便是萬年不開花的老鐵樹,可一旦春風入心開了花,便只會為一人綻放。

夜幕降臨,屋內光線漸漸暗淡。

織炎將珠燈取出。小兒拳頭大的明珠煥發出璀璨的亮光,映得蓮居裏如雪洞般亮晃晃。

“上神,他們都走了,您有話就問我罷!”織炎望了望窗外,隔著碧波蕩漾的蓮池,蘇闞與阿潼還在向這裏張望。再遠處,是金婆婆、淩紫諸人。而父親與弢祝老仙的背影已經漸漸遠去,片刻後便消失在暮色中。

東寰依然仰面躺在榻上。他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什麽,卻終究還是沒有出聲。

他不是不想問織炎——他心中憋了太多的話,可臨到嘴邊,卻不知該問什麽。也許,到了這一刻,任何質問都已經失去了意義。

候了半晌,織炎不聞東寰半聲。她望著眼前有如一具活屍的男人——是的,他有呼吸,有溫度,然而,在織炎看來,他的心卻已經死了——又或許,早在十萬年前,他就已經死了一半。

這個人,曾經是她極為仰慕的世叔,傳說中無所不能的絕頂大神。

這個人,也曾是她極為親近的姐夫,是西溪姐姐最愛的男人。

這十萬年來,她時常覺得自己的心被撕扯成兩半——一半,是要與大家夥兒一道,蒙蔽他,欺誆他,用無數的謊言抹煞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的痕跡;而另一半,卻總是時不時地想要跳出來告訴他真相,告訴他曾有個女人與他生死相許。

當年,她有多羨慕他們的鶼鰈情深;十萬年來,她就有多痛恨自己的虛偽。理智告訴織炎,聽弢祝老仙的話是對的,東寰上神是與天地齊壽的人物,絕無可能會為了誰而半途棄道,縱然是西溪,也不能阻礙東寰的道。可感情又告訴織炎,弢祝沒有錯,東寰沒有錯,難道是西溪姐姐錯了?她錯在不該與東寰上神相識?錯在不該為了救自己身死?錯在不該重生?錯在不該嫁給上神?錯在不該為了救上神而投火隕落?她到底哪裏做錯了?

面對重生歸來後一無所知的東寰上神,織炎總是不由地為西溪感到不值。若非屢屢在最後一刻理智強迫她緊閉雙唇,或許,在很早之前,她就會忍不住將真相說出來了。

當年種種,有如一塊巨大的石頭,沈甸甸地壓在織炎心頭,壓了十多萬年。而此刻,當她面對東寰上神黯淡如死灰般的神情,心頭竟冒有一絲報覆般的快意!

沈默。

死寂一般的沈默。

織炎始終沒有說一句話,也不曾聽到榻上的東寰吐露一音。

夜色沈沈。

彎月初上,低低地壓著枝頭。淡淡的月光透過樹葉,落在蓮池中。一池碧波,清淺如溪,將月光襯得如銀水般耀目。

夜風輕輕地在枝椏間打旋兒,帶出樹葉相擊“叮叮咚咚”的清脆響聲,如天樂,如梵音。

織炎默默地望著東寰,見他雙眸緊闔,仿佛睡著了。她暗自一嘆,起身將珠燈收起,室內頓時陷入黑暗,愈發顯得窗外的月光與蓮池碧水交相輝映,亮得晃眼。

織炎輕輕退出蓮居,緩緩掩上門。她擡頭望了望彎月,月光如斯千年萬年,人心卻千變萬變。。。。。。

將將走過窗邊,忽聽得窗內傳出東寰低沈的嘆息:

“這許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尋找心口缺失的那塊。我不曉得自己倒底遺失了什麽,卻原來。。。。。。竟是將西溪丟了。。。。。。”

東寰的聲音似乎自無盡的虛空而來,又仿佛帶著黃泉的哽咽。在這樣沈寂又明亮的月夜,令人悚然失魂。

這一刻,窗外的織炎頓時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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