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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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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盂樹自覺不是一個小氣的人。

他雖然喜歡錢,但沒到錙銖必較的地步。如果按照往常,別說一半,全部的定金該退就退,反正也沒造成什麽損失。

只是誰叫他這回碰上的人,是黎青夢。

在停車場的碰面,其實不是他第一次看見她。

早在她搬來南苔的第一個月,康盂樹就聽說了這個名字。

南苔就這麽大點地方,城裏的人安於現狀,城外的人不屑進來,除了他們這種經常在南苔和外地之間奔波的,剩下的人就是一灘不怎麽流動的死水。

驟然間,一個新鮮的年輕生命突然闖入,死水被卵石擊中,某人的心底就開始泛濫了。

這個某人,就是康盂樹的好哥們章子。

黎青夢搬來南苔那天下火車,章子剛好也在火車站接人。

他無所事事地等著親戚從到達口出來,驟一轉頭,撞見拖著箱子出來的黎青夢。

她細長的脖頸上圍著蓬松的狐貍毛領,襯得那張臉冷冷淡淡,那圈毛領遠看像一堆雪,往外冒著寒氣。

身上套了一件米白色的大衣,衣擺很長,快蓋到小腿。

雖然包得嚴實,但唯一露出來的那半截小腿是光著的,腳踝細瘦,蹬著極細的高跟。不會覺得是從擁擠的火車站出來,倒像是剛做完禮拜,從教堂裏緩步而出,渾身透著八個字,只容遠觀,不可褻玩。

可越是這樣,越讓人起心思。

他的視線跟著那半截光裸的腿散入人群,直到淹沒。

章子恍了半天神,連親戚出來都沒發現。

親戚笑他:“你白日撞鬼了?叫你半天了都。”

他喉頭一滾:“哪是撞鬼,是撞上仙女了。”

章子對黎青夢上了心,打聽到她是從京崎搬來的,和她父親一起,住進了那棟幾乎都沒什麽人住的老筒子樓。聽說以前在京崎還挺有錢的,不知道怎麽就搬來這裏了,估計是做生意失敗了吧,大家七嘴八舌地猜來猜去。

他一直想找機會再見她一面,認識一下,只是苦於找不到機會。

這姑娘好像不愛出門。

沒辦法,他幹脆守株待兔,閑下來時就輪番叫上兄弟,在那棟筒子樓必經的餐館上吃晚飯。

功夫不負有心人,讓他好等了一個月,終於又見到了她。

而那一晚,他叫上陪自己吃飯的人正巧是康盂樹。

兩人插科打諢著,坐在桌邊的靠窗位吃炒河粉。康盂樹覺得口渴,起身去櫃臺拿了聽啤酒回來的時間,章子就消失了。

他跑到街邊,攔住了一個女人。

康盂樹換到章子的位置,透過朦朧的窗戶觀察他們。

屁股的觸感還是溫熱的,他不太喜歡坐別人坐過的位置,可是這一天,他為了看清她,鬼使神差地坐下來。

康盂樹皺著眉頭,晃了下啤酒,慢慢拉開罐子。

同一時刻,被章子攔住的人越過他往前走,露出了正臉。

街邊失修的紅綠霓虹一閃一閃,亮起來的瞬間,把眉眼照亮,還有她手中花枝招展的LU發帶。

啤酒罐的拉環拉到底,噗滋,氣泡流了滿手。

康盂樹迅速收回視線,眉頭皺得更深了,望著滿手的沫子罵了一句靠。

這是真正意義上,他第一次見到黎青夢。

片刻後,章子失魂落魄地走進來,坐到康盂樹對面,一言不發。

“她就是你最近看上的?”

他點頭。

“被拒了?”

他很不甘心地點頭。

康盂樹幹脆把開好的啤酒推給他。

“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喝酒。”

“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都是你拒絕別人,又沒人拒絕過你。”章子撇嘴,“雖然是你還沒給過別人拒絕你的機會。”

章子是真好奇,康盂樹有一天會栽倒在哪個女人身上。

康盂樹吊兒郎當地回他:“那我跟你表白,給你個拒絕我的體驗?這樣你就爽了。”

“滾,我現在是真的心碎!”章子把一口氣把啤酒幹光,“這結果不是最難過的,我是沒想到她會這麽看不起我。”

“那女的說什麽了?”

代詞已經從“她”,變成了“那女的”。

康盂樹為數不多自認為的優點中,有一項特別突出,那就是不分青紅皂白地護短。

誰欺負了他的人,他就得從對方身上加倍討回來。

“我就說我想和她交個朋友,這話也不過分吧?她就說她不會和南苔的任何人交朋友。如果我想和她交朋友,可以,重新投胎,還不能投回這裏。”

康盂樹點了根煙,罵了兩個字。

“傻逼。”

分不清是在罵黎青夢,還是在罵走眼看上黎青夢的章子。

“算了,好看的妞總會有的,我不為難自己了。”章子抽了抽鼻子,深知康盂樹的德性,趕緊著補,“阿樹,你也別為難她。”

康盂樹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瞧你這點出息。”

他記著章子的話,的確沒有為難她。

只是扣個定金而已,這已經是他對這種鼻孔看人的大城市小姐,最溫柔的教訓了。

黎青夢沒從康盂樹那兒討回定金,還被喇叭按了三聲,足以在她的人生丟臉時刻裏排上前三。

她就知道,那個唯利是圖的討厭鬼不可能把定金還她的。

小腿又開始瘙癢,而且有幾個紅點蔓延到了背上。

她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過敏,可能是某種皮膚病,趁醫院裏看望黎朔的間隙,掛了個皮膚科的號。

醫生粗粗掃了眼她撩起來的小腿,不當回事道:“小毛病,濕疹。塗塗藥膏就好了。”

她當即松了口氣。

忍過一陣癢意,黎青夢馬不停蹄地趕回美甲店開工。

接下來連著一禮拜,她在醫院、家、美甲店三點跑。別人請假調的班她都主動頂上。

但沒人因此感謝她。

她們都覺得黎青夢身上有股討厭的傲氣,這份傲氣藏在舉手投足間,好像頂班是一種施舍似的,她們才不稀罕。

黎青夢也懶得去關心這幫人怎麽想。

快下班時的深夜都很清閑,她習慣一個人去斜對面的小賣部買罐旺仔牛奶,拎到旁邊起銹的階梯上,憑著欄桿小口小口啜完。

她從前不喜歡這麽甜的牛奶,說不清是口味變了,還是喜歡上旺仔罐身上傻乎乎的咧嘴笑,總讓她想起那句廣告詞,再看,再看就把你吃掉。

每想起這句,她就會跟著笑。

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能讓她笑出來的東西,哪怕是毫無意義的。

這一天也是一樣的重覆,黎青夢做完了手頭上的這單活,店裏三三兩兩開始收拾各自櫃子裏的東西準備下班。她不喜歡把自己的東西放進美甲店的員工儲物櫃,也就沒什麽好收拾的,跑去對面買了罐旺仔。

在欄桿上喝的時候,視線漫無目的眺望,捕捉到了深夜街頭一個形色詭異的女生。

身材很高挑,大晚上還戴著墨鏡帽子還有口罩。如果這身打扮在京崎,九成是哪個女明星。可在南苔……黎青夢想不出來。

女生一身碎花連衣裙,飄搖著居然閃進了美甲店。

這個點還來做指甲?

黎青夢喝的速度變慢了一些,心想晚點回去,留給別人做吧。如果此時接下這個客人,怕是要留到最後一個才能走。

她慢悠悠喝完,回到店中,一掀開珠簾後發現,剛才看見的碎花女尷尬地坐在最角落,沒有人上前去服務她。

黎青夢心下了然,大概這幫人是故意留給自己的,一種幼稚的針對。

她看了眼時間,擺出臉色想拒絕,最角落的人卻在觀察到她的臉色後,先一步站了起來。

對方低聲道:“沒關系,大家沒空我就改天再來吧。”

黎青夢一楞。

……居然是男聲。

她仔細打量了“她”一眼,才發現……居然是一個男扮女裝的少年。

他似乎對這種驚異的打量並不意外,頭略低下去,抓起包離開。

“等一下。”黎青夢瞬間轉念,“你坐的角落一會兒得關燈,換到這個位置吧。”

她指了指正中央。

“……你確定要幫我做?”

他頓住腳步,語氣不敢置信,又小心翼翼。

她平常道:“我是挺不想幫你做的。”

他的臉上浮現“果然是這樣”的表情。

“因為你來太晚,我快下班了。下次呢,我建議你早點來。”

他剛才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收回去,驚愕又一閃而過。

似乎想問點什麽,最後又沒能問出口。

黎青夢卻能大致猜到他想問什麽,大約就是不覺得他這樣很怪異嗎?

一點都不。

在曾經的圈子裏,什麽樣的人都有,黎青夢早就見怪不怪。

況且,她也不願意下定義,認為這是一種怪。

可在南苔,黎青夢知道這個少年必會被視作怪胎。

連她穿稍微出格一點的衣服都能被盯穿,他恐怕會被盯出火,直接自燃。所以,不得不把自己的臉全部包起來。

難怪剛才她們都不接,比起針對她,恐怕更不願意接待一個“怪人”。

黎青夢搬了把凳子在少年面前坐下,拉過他的雙手端倪。

“你平常還要上學嗎?如果上學不要做浮誇的款式會比較好。而且今天很晚了,我推薦你就做個簡單點的。”

他沈默半晌,局促道:“其實什麽樣的圖案都可以……因為只能留這一個周末,不可能去學校的。我就想過一下癮。”

“取悅自己這種事,別說一個周末,一分鐘也得講究。”黎青夢認真問,“你有喜歡的圖案嗎?”

他聽得一楞一楞,不好意思道:“嗯……船。”

“那我幫你手繪帆船吧。”

“在指甲上畫畫嗎?這麽小的地方也能畫?”

黎青夢只道:“簡單。”

少年的眼神肅然起敬。

店內的人逐漸走光,燈光打暗,只剩下他們倆。

期間他的手機響過一次,手不方便接,便麻煩黎青夢接通。

若是換個人,他可能就身殘志堅地自己伸手去接了。

但他對眼前的黎青夢很有好感——遇上一個好人的感覺。

黎青夢幫他按下屏幕,瞥到微信備註的人是“哥”,後面跟著一連串令人頭痛的emoji。

“……你穿著裙子上哪兒去了?”

隨即,一個略顯低沈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來。

黎青夢眉頭微皺,總覺得這聲線有一絲絲熟悉,一絲熟悉的討厭。

“我在做指甲。”少年小聲,“不是上次那家,我換了一家!”

“換哪家不都一樣?”

黎青夢正以為男人要出聲訓斥少年,大概就是趕緊回來不要丟人現眼之類的雲雲。

結果卻聽到他話鋒一轉。

“這家是不是也不想給你做?你把電話給店員,我和她說。”

少年連忙說:“沒有沒有,我正做著呢。”

男人微楞:“……是嗎?那你也把電話給她。”

少年為難地看著黎青夢。

她全程聽著兄弟二人的對話,慢悠悠地把藍白色的甲油塗在板子上調試顏色,步驟和畫畫完全沒差。

聽到這位仁兄cue自己,她才湊近手機,問:“什麽事?你也要預約?”

“……”

男人頓了一下,意外道。

“我就免了,給我弟做漂亮點。謝了。”

少年插嘴:“姐姐很厲害的!她會手繪!”

“你給我老實點。”男人一下將他摁住,“地址發我,結束我去接你。”

結束通話後,黎青夢隨口問:“這是你親哥?”

少年點頭,一臉驕傲:“我哥對我特別好。”

“能看出來。還來接你。”

“那是因為我上次這樣深夜穿出門,差點被幾個流氓打。”

他剛才高昂的語氣逐漸低下去。

“他們本以為碰到長腿美女了,知道我是男的後,就罵我變態,娘娘腔。還想揍我。我那天穿了高跟鞋,跑不快,差點被追上。”

黎青夢瞅了眼他的小白鞋:“所以這次學聰明了?”

少年哈哈一笑:“對啊,如果再碰上他們,我給他們一拳再跑也追不上我。”

在圍攻下還能保持樂觀,黎青夢忽然有點欣賞他了。

“你早點和我說,我就幫你做個延長甲,抓人效果不錯。”

當然她沒有這樣抓過人,也不喜歡做長指甲,只是恰巧在一次聚會裏見過。某個男生的前女友直接找上門,伸出尖銳的指甲在該男生臉上劃了道口子。

她輕描淡寫地提起這件事,少年驚嘆連連。

“為什麽呀?那個男生出軌了嗎?”

她搖頭:“那個男生也喜歡穿女裝,還在外面說前女友穿女裝不如自己漂亮,把她給氣著了。”

“……這也可以嗎?”

他語塞半天,訕訕道。

黎青夢不足為奇:“很正常。”

“這不是在這裏發生的事情吧?我從來沒聽說過。”

“那是在京崎。”

“……你從京崎來的呀,怪不得我之前都沒見過你。”

黎青夢匪夷所思道:“這兒的每張臉你都能記得?”

“來來去去就那些,十多年了,不說全部,大部分都臉熟。”他垂眸,“南苔比你以為的還要小呢。”

氣氛陡然沈悶起來。

兩人談話間,指甲也做到了尾聲,黎青夢幫他上封層,少年把頭彎得很低,想看清指甲上的圖案。但因為隔著墨鏡,樣式還是很模糊。

他躊躇半晌,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把墨鏡摘下來嗎?”

黎青夢剛想說那不是隨便你嗎,話又立刻收住,意識到這句話背後的含義。

大概,是怕自己真正的臉被發現,被宣揚出去就完蛋了吧。

她便起身說:“我去洗個手。”

等黎青夢再返回時,卻發現他沒有把墨鏡戴上,甚至連口罩也摘下了,正一臉激動地張著十指沖她比劃:“姐姐,你做得太完美了!我都舍不得只留兩天!”

黎青夢的嘴角輕輕揚起笑意。

非常久違的,被人肯定的滿足感。

“下次早點來,我就有時間給你畫更覆雜的。”

今天晚上除了旺仔,多了一件能讓她笑出來的事。加班加了半小時,也算不虧吧。

她正這麽想著,身後珠簾掀動,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你怎麽把口罩摘下來了?”

黎青夢循聲回頭,看到了一張讓她嘴角迅速下垂的臉。

眉峰上揚,軍綠色飛行服,抱臂倚在珠簾的門框邊,手指上轉筆似的轉著根煙。

是之前拿車喇叭轟了她三下的康盂樹。

他本打算在街頭接上人,卻在玻璃窗外看見康嘉年把口罩給摘了,一時心急進了店。

見到康嘉年口中的店員是她,康盂樹面色驚訝,隨即臉色微沈,閃過擔心。

黎青夢即刻把視線移開,默不作聲地走到櫃子邊把包拿出來準備下班,兩邊都不搭理了。

康嘉年不知道兩人之間曾有過糾紛,還興致勃勃地說:“哥,沒事的。姐姐和其他人全都不一樣。她一定不會說出去。”

康盂樹的視線隨著這句話,落在她身上。

“康嘉年,你把口罩墨鏡戴上,在店外等我。”他的視線還在她身上徘徊,“我有話和她說。”

康嘉年狐疑:“你要說什麽……?”

“當然是感謝了,還能是什麽。趕緊出去。”

康盂樹把人轟走,昏暗的店內,只剩下他和她。

氛圍劍拔弩張。

黎青夢把櫃子粗暴一闔,擡眼回視:“我要鎖門了,請你也趕緊出去。”

康盂樹原地不動,甚至還朝她逼近兩步。

“定金我可以退你。”他語氣強硬,“還請你今天見到我弟弟的事,一定不能說出去。”

“這是收買?”黎青夢嗤笑,“那點定金可不夠。”

“……你還會玩敲詐這一手?”康盂樹眉梢一挑,語氣嘲諷,“要多少?”

他當真了。

黎青夢看著他陰晴不定的臉色,有一種扳回一城的快感。

她沈默著,沈默著,故意給他制造心理上的壓力,然後才慢悠悠開口。

“不需要。是我失約在先,協商不成就算了。我不會企圖用這種事拿回我的定金。”

她瞥了眼門外,那個少年正趴在門口觀望,見她看過來趕緊閃回拐角。

黎青夢頓了頓,繼續道:“關於你弟弟的事,你的要求非常無聊。他很正常,我有什麽必要拿到外面說的?”

康盂樹的眼神在昏暗的光下閃動。

黎青夢說得隨意,他突然彎下身,將臉貼近,像在打量她神色中的虛實。

她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往門口的方向退了兩步,撞到背後的珠簾。

呼啦呼啦,珠子碰撞出暧昧的脆響。

昏暗的燈下,墻面上珠簾浮動的影子仿若在下雨,空氣不經意變得潮濕。

腳步險些失衡之際,康盂樹寬大的手掌迅速伸過來,滑過她細瘦的小臂,緊扣住。

她站穩腳步,皺著眉迅速拉開距離,投以一個防備的眼神。

仿佛他剛才不是在拉她,而是在推她。

“謝謝都不說?”他抽回手,聳肩,“那我那句也抵了吧。”

說著,掀開簾子走了。

晃動的珠簾在康盂樹離開後安靜垂落,這場細密的小雨逐漸停息。

之後的兩天,黎青夢都沒去店裏上班。

和那一晚的插曲無關,而是黎朔的病情開始反反覆覆,她這兩天都泡在醫院裏,回去上班這天也無精打采。

然而,打開店裏的儲物櫃把包放進去時,黎青夢的動作忽然頓住。

空蕩蕩的櫃子裏,擺放著一朵錢花。

她從前收到過無數捧花,有漂亮的,高雅的,罕見的。沒有一束是像眼前這朵,用紅色的百元紙幣折成,單薄又俗艷。

黎青夢將錢花展開,紙幣的左上角,有一個黑色的汙點,旁邊還用鉛筆寫了兩個醜醜的字:

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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