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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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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聽書跟在寧時亭身後,看見他停下腳步,跟著一起往園內。

世子府和晴王府是緊挨著的,彼此打通,占據了王府的西面。

聽書以為寧時亭想進去看看,輕聲阻攔道:“公子,下回再來吧,這裏頭是世子的地方。世子他……脾氣古怪,也不喜歡被人打擾。這回您進府,王爺命令我提前兩個月熟悉府上,主持管理事務,就是怕您受委屈。可是也只有世子那邊……”

寧時亭收回視線,探詢的目光轉向聽書。

“世子不喜歡有人打擾,他從十歲起就是一個人居住了。我給安排了兩個侍衛過去,世子也說不要。但是他一個人,連站起來都沒辦法,我放心不下,還是把人送過去了。”

聽書想了想,又認真告訴他,“世子性情孤僻,恐怕也和府上人相處不來。可是公子您到了府上,要是不打點世子府,別人傳出去也不好聽,好像弄得公子您苛待他一樣的。本來……王爺新婚之夜都沒回成府上,就有些人說話不幹凈了。再加上又是過來給世子當小娘……公子這也是第一次進府,就要當小娘,這個委屈您受得,我……”

“聽書。”寧時亭輕輕打斷了他的話。

聽書頓了一下,茫然地睜大眼睛,“啊?”

“他是個好孩子,以後他這邊的事情,你交給我來做就好。”寧時亭說。“如果有什麽事情發生,也先來告訴我。”

聽書猶然不解:“會有什麽事呢?”

顧聽霜這年十四。

離他靈根殘廢已經過了四年,修為還停留在築基水平。

聽書進府主事的當天晚上,就聽晴王府的其他下人說了:他們的這位世子性情乖張古怪,平常根本不願意接觸人。

十歲之前,顧聽霜一身卓絕的天靈根,被認為是晴王最得意的接班人。眾所周知,天靈根是整個修真界最珍貴、難得的天賦,一百年也未必能出一個天靈根。

雖然顧斐音平時不管事,因為替靈帝打仗的緣故,幾乎不曾回到西洲來。但是顧聽霜卻在他溫柔母親的教導下,一步步地成為了一個天之驕子。

那時候,無論是仙洲論法會、試劍大會還是靈獸馴服大會,總能看到顧聽霜的影子。整個西洲的人提起晴王世子,都讚不絕口,認為顧聽霜長大以後,一定不亞於他父親的風采。

別的仙家小郎君,十歲的時候還尚且未脫離凡人之軀,別說築基了,全身筋脈關竅沒有一處通暢,但是顧聽霜早早築基,能憑靈識懾服百獸,對於修煉之法,時常也有大的參悟。

這一身的好根骨好修為底子,都在十歲那年永遠暫停了。

至今沒人說得清那是怎麽一回事,有人說那是魔界的陷阱,還有人說是天妒英才,所以會讓這麽好的人碰上萬年來最烈的一次毒瘴。

晴王府一下折了一個主母,和一個尚未來得及長大的世子。

朝夕之間,曠大的晴王府好像突然就寥落似的。這裏面的一草一木,都因為主人的隕落而失去了聲息,而它的男主人多年不曾回來看過一眼。

王妃下葬的時候,顧斐音也沒有回來。他對這個結發妻子並沒有什麽感情,葬禮還是西洲仙民幫忙操持的。

顧聽霜在葬禮上露了一面,出來的時候清瘦、孱弱,坐在輪椅上無法行動。他體內的瘴毒沒有清理完全,到那時候都還沒能開口。

那就是西洲人對他最後的印象了。

此後四年,顧聽霜閉門不出,沒人說得清他後來變成了什麽樣子。

聽書過來的時候,送去的東西,全部原樣堆著,任其腐壞;侍女侍衛,被那十四歲的少年放狼崽子咬了出來——那狼崽子也不知道是顧聽霜從哪裏弄來的。

上古白狼群一直是仙洲的一個禍害。

說是禍害,也不盡然。

白狼群占山為王,自從千年前死了一只金色眼睛的白狼王之後,剩下的狼群失去了頭狼,從此開始漫無目的地游蕩。它們具備靈識,能夠聽懂人們說話,甚至具備比許多靈獸更深厚的靈力,也遠比普通的走獸坐騎要聰明得多。

卻也正是因為太過聰明,所以從沒有人馴服過它們。

流著上古血脈的狼群行動類人,又遠比人狡猾,會單純為了好玩而刻意捉弄某個仙者,群狼將其玩弄致死的事情,也是經常有的。

故而,西洲仙民對這種東西,從來都是繞著走。

現在顧聽霜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了一只小白狼崽子,動輒要傷人。

也有人傳說,小世子因為身體殘廢,所以抑郁成疾,瘋起來以為自己也是那雪白走獸的一員。

府裏人倒不是怕顧聽霜這個坐在輪椅上、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怕的只是弄死一只狼崽子,會引來上千只上古白狼前來尋仇。

顧聽霜性情陰沈,還不討晴王的喜歡,慢慢的就沒什麽人願意照顧他了。

“唉。”聽書想到這裏,也覺得可憐、可惜,板著一本正經的小臉告訴寧時亭,“世子很可憐,公子若想幫他,讓聽書去就是。我怕您被欺負。”

“不會的。”寧時亭摸了摸他的頭,又想到了什麽似的,囑咐道,“我一會兒回婚房,讓守在我院子附近的人都撤了,不要留。晚上我會打點我的香料,讓他們都離遠點。”

腦海中浮現出似曾相識的情景。

來源於仿佛一場大夢的,上輩子的記憶。

——公子!還好昨日侍衛都在,世子闖進來,您沒受什麽傷就好,嚇死我了。

——可是外邊那些侍衛,都被世子放狼咬死了……您先別出去,別臟了您的眼睛。

寧時亭輕輕嘆息一聲,伸手往聽書肩頭拍了拍,“越遠……越好。”

聽書按照他說的,將院落周圍的人都遣散了。

做完這一切後,小男孩跑過來跟他報備,又猶猶豫豫的:“公子,真的不要人守著嗎?您又不會武功……”

寧時亭靜了一會兒,告訴他:“白天那條手帕,你今晚用金盞花泥擦洗晾曬,真想要帕子上繡點花紋,明天給我來,我替你畫繡樣,你再給繡娘們照著繡一遍。”

聽書一聽有任務,立刻眼前一亮,喜滋滋地跑了。

房間裏安靜下來。

寧時亭剛剛被聽書硬按著坐在大紅喜被上,這時候才有空打量一下四周。

是按照新房的布置,大概也有些年月了。

房間不大,透著典雅和古樸的味道。不知道的人,不會知道數年前也曾有一個高門大小姐坐在這裏,嫁做人婦;也是在這個房間誕下一個天靈根的男孩。

很奇怪的,上輩子他沒有過這種感覺,這輩卻有了。

仿佛隔著冥冥時空,他成了那個女人,或者那個女人在低眉垂眼跟他說話。

“我兒的表字叫飲冰,是我給他起的。”

“他曾經那麽好。”

眼前昏暗,餘光瞥見的紅蓋頭的顏色突然變得猩紅刺目起來,看一眼是繁覆細密的織料,第二眼,卻好像成了漫天火光,直直地沖頂而上,像是要將天地都點燃、淹沒。

——阿寧!

——喝了它!

——我們一起千秋萬代……

寧時亭的瞳孔微微放大,剛剛擡起手來,想要掀掉蓋頭的動作已經無法完成,那一剎那他渾身仿佛都被魘住了,連眨一眨眼都做不到。

夜晚的庭院寂靜無人。

一只毛茸茸圓滾滾的小狼在漆黑的園林間穿行,小爪子踏起來噠噠的。

它在前面探路。

遇到暗處的池水、絆腳的梯級,都會回轉過來,用毛茸茸的鼻子去拱一拱輪椅上人的腿,示意他註意調轉方向。

顧聽霜的眼睛也落下了後遺癥。

十年前的毒瘴雖然不至於毒瞎他的眼睛,但是從那以後,每到夜晚,他看東西就仿佛隔了一層白茫茫的霧氣。

這是其他人都沒有發現的事情。

好在有這匹小狼。小狼是他的眼睛。

從世子府出來走主道,不消片刻就是晴王府主院。兩邊隔得極近,顧聽霜小的時候,心疼母親每次過來給他送茶點,都要跨越一大段路程,就專門讓人在世子府和王妃的住處打通了一道直線。

夏涼的時候,母子二人就常常在這條道上散步、捉迷藏,身後跟著大呼小叫的侍女和侍衛。

那樣的記憶,也已經很遠了。

遠到記憶中的那個女人的面容也在逐漸模糊,仿佛野火在大雪天慢慢熄滅。

再過多久,他會將自己生命中給予過溫暖的那些人,全部都忘掉呢?

下午的小雨已經停了,可是晚上更冷。西洲最近有雪妖出沒,往年這個時候還帶著暑熱的餘韻,現在卻冷得仙花仙草幾近結霜。

院落附近,沒有人影,甚至連一個守衛、一個侍女都沒有。遠遠地看過去,黑暗裏草木飄搖,樓閣亭臺一環疊一環,仿佛鬼影幢幢。

只有那間屋子亮著燈。

越靠近這裏,雪白的小狼就越興奮。

它豎起耳朵,不斷地哈著氣,用爪子輕輕撲在主人的腿邊——它感受到了房子裏有活物,還有什麽不同尋常的東西。

這不是它平常遇到獵物的那種興奮感。

顧聽霜將手輕輕放在雪狼鼻尖,閉眼凝神感受了一會兒後,突然臉色一變,推動輪椅加快行駛了過去。行到樓梯、門檻之類的阻礙之處,小狼會叼來木板,為他鋪在障礙物上,使他一路暢通無阻地進入房內。

門被推開了。

屋裏的空氣格外的冷,如果說院裏是入秋之後的寒涼,那屋裏卻冷得如同三九寒天,已經是非常不正常的冷了。

有人闖入,光芒微弱得快要熄滅的蠟燭忽然重新恢覆了明亮。

床邊倚著一個紅衣人——是顧聽霜下午在世子府院前看見的那個人。

大紅的嫁衣,繁覆美麗,珠玉層疊勾連,窮盡九洲,再也找不到這樣華麗的嫁衣。

紅蓋頭之下的人看不清神情,像是睡著了。

可是再仔細看,又好像有什麽不對的地方。身邊一向兇狠暴躁的小狼像是感知到了什麽兇兆,沒有像以往那樣往前撲,反而後退了幾步,渾身毛都炸了起來。

顧聽霜察覺情況不對,心中也生出了一種莫名的煩躁不安。

漆黑劍尖直指床邊的人,他厲聲說:“從我娘的房間裏滾出去!”

沒有回音,床邊的人還是倚在那裏,湊近了,似乎連生氣都失去了。

顧聽霜心中疑雲頓生,輪椅幾乎抵在床邊,伸手推他:“——你怎麽了?”

然而,就在這一推見,床上的人軟綿綿地倒了下去。也就在這一瞬間,紅蓋頭飄落到一邊,露出下面精巧的珠玉紗罩,和一雙迷蒙的眼。

寧時亭的指尖輕輕動了動,喉嚨裏模糊不清地吐出一個字:“魘……”

“什麽?”

顧聽霜警覺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就在此刻,這房間裏異常的冰冷,似乎就像冰雪遇見了暖陽一樣,正在緩慢消退。

白狼渾身的硬毛也放軟了下去,耳朵耷拉下去,尾巴上翹,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邊。

那一剎那,顧聽霜好像明白了什麽。

恨意和戾氣瞬間在他眼中燃燒了起來,他單手就把床上的人揪著領子,提到了自己眼前。

刀鋒抵上對方的喉嚨,只差幾寸,就要陷入那薄薄的、白皙的肌膚。

少年人的聲音幾近暴怒:“你想說什麽?我娘一生連句重話都不曾說過,不會死後化厲鬼纏人!”

他伸手,將面前人礙事的珠玉面紗直接掀了下來。金紗邊角勾著銀白的長發,用來固定,這時候因為他蠻橫粗糲的動作,連帶著柔軟光潔的頭發也扯斷了好些。

他對上一雙清透、安靜的眼。

是個鮫人。

書中有載,鮫人膚白、貌美,身骨柔軟,發色銀白,或藍白。性溫順,歌聲曼妙,不傷人。

寧時亭的眼睛很安靜,給人一種靜默、無言的安和感,好像與世無爭一樣,懷著對天地外物的、善意的悲憫。

蒼白的皮膚,像是帶著病,嫁衣散亂、發絲垂落,隱約可見露出來的脖頸,淡青的血管隱藏在其下。

他看上去還很年輕,比他大不了多少歲。

十六?

十七?

好像伸手就能捏碎的這樣一個人,此刻安靜、鎮定地看著他的眼睛。

好像未曾察覺刀尖就抵在他喉頭,附近有一只狼,隨時準備著咬斷他的脖頸。

寧時亭被他揪著衣領,胸腔那股冰塊似的堵住的感受慢慢消散。

他輕輕開口:“魂魄殘念。”

“什……”顧聽霜刀尖又逼近了兩分,他脖頸上已經壓出了淡淡的紅痕。

“王妃擔憂世子,想必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久居房中,不肯往生。性情溫柔,不修鬼道,不願傷人,只留一縷殘念。”寧時亭的聲音輕輕柔柔的,“王妃不要我性命,大約只想要我待世子好。”

“你當我信你?”顧聽霜眼裏更寒冷了幾分,“十七歲嫁入晴王府,沒點心機手段,成不了這個事。想憑苦肉計躲我這一劫,你白費力氣。”

話是這麽說,但是刀尖也松了幾分,收刀入鞘。

顧聽霜轉而捏住他的下頜,冷冰冰的眼裏沒有任何感情:“第一,滾出這裏,搬到西邊書房裏;第二,以後再拿我娘的事情做文章,我不會放過你。”

“說話。”

手下的人皺起了眉,似乎是吃痛,連眼底都帶上了一層水光。

他以為是自己捏痛了他,讓他沒辦法說話。

稍微松開一些後,就看見寧時亭嘴唇動了動。

“你……別碰我,我身上有毒。”

顧聽霜垂下眼。

他指尖,碰到寧時亭下頜的地方,已經迅速開始發青、發紫,顯示出一種可怖的毒性。

那一剎那,他想起了一個傳說。

傳說仙界極北的冰原,是雪鮫生活之地。雪鮫天性能克百毒,所以長期為人捕獵,用作藥材、爐鼎,導致雪鮫一族幾近絕滅。

再到近年,又有人發現,雪鮫百毒不侵的體質,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從小扒筋削骨,灌入各種劇毒,天長日久地用湯藥浸泡,毒藥為雪鮫本人吸收,從皮到骨無處不毒,而雪鮫本身則平安無事。這種做法,和藥人的做法也是一樣的。

只是藥人成活率不高,經常有因為挨不過劇毒的痛苦而活不長的,鮫人卻因為是天生神族,體質也比平常人好很多,可以在百毒中吊著命。

這樣的雪鮫,用到戰場上,就是致命毒器。

眼前這個人……是一尾藥鮫。

作者有話要說:

阿動:世子殿下,我給你發了個比較特別的老婆,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想聽那個?

霜霜:壞消息。

阿動:你碰他一次,就會中毒一次。

霜霜:好消息呢?

阿動:你每次都能被救回來!

霜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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