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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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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敬德廿二年十月初三, 塌它騎兵攻入彌臘渡鶴城,與城中彌臘大雍守軍激戰一宿,初四日夤夜時分, 城中下起茫茫大雪, 掩蓋住了一地血色。

這一役, 在史書上只有寥寥數筆記載,但在後世的史官們看來,卻是裴氏王朝由頹轉盛, 七世鴻嘉皇帝以萬裏河山為棋下的第一招。

……

彌臘, 渡鶴。

天上掛著一彎蛾眉月, 晦暗不明;地上軍營火燭點點,燦如繁星。

裴甯帶著一眾副將巡視軍營, 大步流星, 絲毫不懼雪落之後滿地泥濘。“麒麟宮八百裏加急,著汪甫通交還監軍令牌,即刻啟程回京。他先剛兒還跟我哭呢,說想要明兒一早走, 我同他說聖令如山,即刻便是此刻, 一刻也耽誤不得。 ”

周子衿目光如炬, 緊盯著處處軍帳崗哨禁防情況, 抽出心神“謔”了一聲:“這老告狀精終於走人了!麒麟宮哪位閣老這麽體恤下臣?”

裴甯一面檢查兵士們寢具薄厚,一面悄聲嘆道:“自上月起,太醫署便給我傳來消息,說陛下聖情不懌, 心疾覆發, 屬意歇朝將養, 諸事政務皆由貴妃裁度——誰的體恤,可想而知。”

提起宮中那位薛貴妃,隨扈眾將皆是一默,連周子衿也沒有說話。

都聽聞那位貴妃盛寵至極,有傳言甚至早在兩年前,她就已經在替陛下執筆批紅,只因行事並無差錯,陛下又極愛護,所以才沒被朝中諸多老臣置喙。

將官們在一處不起眼的軍帳前停下腳步,裴甯揮手,摒退一眾副將,和周子衿一起挑簾進去。

帳中燈燭如豆,幾名啞者在隱蔽處侍立,書案上奏折、邸報、簿冊分成幾摞,主人正跟一青年低低敘話,聽見簾動風起,便於燈下擡起頭,這一剎那的翩翩俊逸,令打頭陣的大公主裴甯都生出一股“吾家麟兒初長成”的感慨。

只是細觀其面色,仍舊有病怠之色,看來前日那毒狼煙,雖然他們已有防備,但到底叫他難以消受。

見他們倆魚貫進來,裴宛放下手中簿冊,一面叫坐一面笑道:“正巧了,你們不來,我也是要召見的。塌它軍營裏突然出現的那一股騎兵,渾身裹覆鐵鎧的,想來那就是火烏軍了罷?”

這說的是斥候密報,裴甯周子衿相互望了望,都沒立刻應聲。

裴甯擡眼,望向太子身邊的青年,路金麒。

路金麒袍裾微動,想要退下,卻見裴宛擺了擺手,道:“麒哥兒不礙的,你們這裏一食一水,都賴他厘算。來,坐下說說,眼下有什麽應對之策?”

兩位將軍這才落座。

裴甯沈吟片刻,道:“火烏,已經有一百多年沒有出現在了罷?聽說他們強大的鐵器能破城開山,既如此,我也沒有別的,鋼牙塞門刀車管夠,前陣子火藥處還搗鼓出一批陶蒺藜,回頭我給三哥兒拿兩個去,聽聽響兒![註①②]”

她說完,帳中人都笑了,連裴宛也輕笑道:“好!正該叫他們瞧瞧,一百多年過去,戰場上的天早就變了。”

他這話顯然言不止於此,而在座眾人又都是親自參與策劃這場戰爭的,面對此番感慨一時之間很是感同身受。

曾經無數個日夜推演,如今他們率領大軍遠赴他國,面對來勢洶洶的塌它人,佯裝城破,使得這支聞名草原的驍勇騎兵陷入逼仄迂回的城巷之中,再加上不要錢似的軍械武器以及花招遍地的攻防工事,打得塌它騎兵束手束腳,很快呈現出潰退之勢。

眼下只剩下最後的一鼓作氣了,渡鶴大捷勝利在望!

“想叫你們來,倒不單是為議這個。自上年莎梭河邊‘祈神會盟’以後,塌它各部對王庭的非議就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眼下再加上渡鶴一役,王庭在草原上的威望,危如累卵。”

說罷,從書案上翻出一份密呈,遞給路金麒,路金麒轉呈給裴甯。

“這是前日斥候給我發的密報,你們倆傳看。”

這密報上只有幾句文言,寫得較短,但事情脈絡概括的很清晰,裴甯蹙眉看完,轉手遞給周子衿。

周子衿拿著這頁紙,不動聲色細看了許久。裴甯與他共事久了,揣摩這位同仁也算有一番心得,很快就發現這人實則雀躍不已。

她想了想,猶疑問道:“這是……獅子王的投誠信?”

裴宛點點頭:“可以這樣說。皇姐,你有什麽想頭?”

裴甯思忖,她看著少年的眼睛,從那雙黑潼潼的眼珠裏罕見地窺到了一絲賭性意味。像誰?一時之間年輕的大公主恍惚了,半晌才意識到,這雙眼裏的東西,太像太||祖皇帝陛下了!

“這事甚大,我從未想過……”

她以為馳援彌臘只為保護古雅,以及借此簽訂邊貿榷場協議,卻沒想到裴宛一直打的是這個主意?聯合獅子王部,直搗塌它王庭?

要跋涉幾千裏,穿越茫茫雪域——十月了,草原深處的大雪已有膝深,還要糾集軍隊,還要準備輜重……發動這樣一場戰爭,有千難萬阻!可光是這樣想著,裴甯的心竟也熱了起來,她是個常年盤桓在內陸,守護京畿的將軍,可關於戍北的邸報她無一不密切關註著,遼闊講疆域外的天地到底是什麽樣兒,她也想真的走上去看看!

“渡鶴一役,塌它出兵兩萬,即便我們完勝,也不過略折損他們一些士氣,回頭緩和一年,獸肥隼擊之時,他們還會卷土重來的——這樣的歷史在戍北原已經反覆演義了兩百年,孤不想再讓百姓們繼續忍受擾邊之苦了,也不想大好河山被鐵蹄肆意踐踏!”

“殿下所言極是,正所謂斬草須除根,塌它多年來侵擾我大雍邊境成性,不施以雷霆重擊,不能解我大雍泱泱黎民之憂!臣請願領兵出征——”

言罷,周子衿正襟跪了下去,他一身輕鎧,甲裙嗑在地上,發出沈悶地聲音。

“殿下,臣也請願——”

“阿姐,快起來,屠臣也起來!咱們坐下說。”

……

大家一番歸坐,裴宛率先道:“北征塌它一事,我確實籌謀了許久。但到底我年紀輕,軍政一事上多有不通。這樣,眼下咱們也不論君臣,先把明面兒上的困難揀出來,列個章程,再逐一尋找破解之法。屠臣,你常年駐守戍北,與塌它人打交道最多,你先說說。”

周子衿沈吟片刻,道:“微臣忝為戍北守將,確實與塌它周旋這許多年,既然殿下開誠布公,那微臣就攤開來說了。要說北征的想頭,莫說殿下,連微臣每年也要起兩三回,尤其是秋末塌它騎兵來犯的時候。可北征,並非一蹴而就,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前朝端文皇帝在世之時,就曾效仿靖太|祖出征塌它,最後三十萬部眾全部折損在莎梭河畔。”

這一段歷史,裴宛裴甯自然都熟得很。

前朝大靖開國皇帝白褚鴻,每年開春都殺塌它,殺得他們二十個部落只剩下兩萬人,締結《告塌它書》,從此邊疆三百年沒起戰亂。他的後世子孫白曦曾效仿他北征,卻敗的一塌糊塗。

周子衿繼續道:“端文皇帝那一仗,相信殿下裴將軍也都琢磨過,他選在開春出征,本也沒錯,可那年的草原去歲秋冬時落雪極深,開春時湖河泛濫,靖兵的戰馬肩高不過三尺六,遇上湍急水深的河流,根本無法涉水。”

裴甯沈吟:“戰馬是關鍵。”

周子衿:“不錯,兩年前我去塌它納降時,曾收回塌它馬一千五百匹,如今擇地繁衍蓄養,倒生了有五百匹小馬駒,可它們起碼也得兩年後才能效力。”

說起這個,裴甯也有些唏噓感慨:“塌它馬是稀世珍寶,塌它人自己也深知這點,所以一打起仗來,哪怕是死,他們也要在臨死前戧死馬兒。”

渡鶴一役,慘死在巷戰之中的威猛烈馬數量之多,連一貫用兵不惜重金的裴甯都感到肉疼。

“好,第一條難處是馬,卻也不足為慮——”裴宛忽然說道。

見兩位將軍怔怔看著他,他笑了一下,“估摸著日子也應該到了,數量不多,正好有一萬匹適齡壯年馬,好好馴養,大家省著用。”

周子衿率先反應過來,“是獅子王?”

裴宛笑道:“不錯,投誠也該有誠意,這便是。”

裴甯蹙眉:“獅子王也是塌它草原上赫赫有名的老賊,如何肯白送這一萬匹馬?”

“嗳,哪裏是白送了,得花錢嚒!”裴宛招手,喚路金麒過來,指著他笑道:“不都叫他活財神嚒,問問咱們財神爺,一萬匹馬不在話下罷?”

路金麒忙躬身走近了些,笑道:“還是要咬咬牙的。”

這話回的不卑不亢,頗有官場老油子的風範,惹得在座兩位將軍都朝他看過來。

這位只有二十二職級的小吏面對兩位名將的灼灼目光,並無不適,反而拱手做了個揖。

周子衿越發欣賞他,拍著他小臂,親昵地說道:“財神爺自謙了!不過,既然財神到了,那麽咱們這第二條難處也有了出路!糧食、被服、藥材、軍械火器……旁的不說,照著渡鶴這一回的規制籌備就好了!”

渡鶴一役,可是下了大本錢的,所以周子衿這話趕趟兒似的說出來,與那打家劫舍的毛賊無異,惹得那兩位姓裴的都笑了。

路金麒也淺笑著,回道:“全憑殿下裁度,該要什麽,給下官時限,下官必定備齊就是了。”

“好,有膽氣!”

看著他們君臣一來一往,裴甯擡眼又看了看那路金麒,朝奉郎的官階並不高,應對起王孫貴胄來卻自有一番不卑不亢,昏黃色的袍服放在旁人身上就是破布口袋,穿在他身上,倒顯得十分挺拔俊朗。

她還見過他拉弓,想來平日裏也不只是撥拉算盤珠子的——是個從軍的好苗子!

“還有第三則難處,缺兵。”裴甯忽然起了這個話頭,又意味深長道:“或者說,是調兵。”

周子衿沈吟這兩個字,靜默不語。

的確是調兵,原撫北軍大部分人在原地駐守,卻早已換了將,他的親兵裴甯接手,安置在德州大營。如果未來是周子衿領兵,他也確實是領兵北征的不二人選,那麽舊部親兵該如何調還給他?

周子衿:“若實在無法調,不拘哪支軍隊,哪怕是各州府藩軍也行,總給微臣兩萬人,微臣親自帶著練兵,一樣能上戰場。”

裴宛握上周子衿手臂:“此等下下之策暫且還用不上,調兵這件事交由我來辦。放心,屠臣,這是我曾經答應你的。”

兩年前刑部天牢,太子殿下請他前往塌它納降,確實承諾過他……

周子衿忙起身恭肅道:“叫殿下掛懷了,微臣定不負殿下所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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