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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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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熱騰騰的羊肉鍋子咕嘟咕嘟冒著白氣, 卻鮮少有人動箸,少女們挨坐在一起,幾番杯空。

“自打浣州一別, 不覺已兩月有餘, 喆喆長大了許多。”

薛蠻子擡手, 摩挲著路金喆鬢角,笑睇著她。

阿蠻,你過得還好嚒?路金喆提了幾次氣, 卻沒一次能問出口, 這簡直不需要問。

她臉上藏不住心事, 薛蠻子垂頭笑了笑,唏噓:“每日裏都是數著日子煎熬, 白雲蒼狗, 斯人竟落如此之境矣!”

言罷,飲盡杯中殘酒。

“阿蠻,你醉了。”

往日裏的阿蠻是斷說不出這等妄自菲薄的話來的,路金喆見薛蠻子此刻皓腕支頤, 面頰緋紅,已然是大醉之態, 便按了按泛沈的太陽穴, 起身添了三碗羹湯。

“果兒, 給。”

“……喔。”

白果兒該是她們三個中最耐酒力的,渾然無事,面色如常,只有眼睛稍有些迷離, 扶著酒瓶兒微微發怔。

薛蠻子忽地道:“我是鳥入樊籠, 果兒, 你切莫隨我,回浣州去。”

白果兒搖搖頭:“浣州,回不去。”

路金喆吃了一驚,扭頭看向白果兒,上回她那番“但凡他活著都陪他”壯志豪言猶在耳。

“父兄此次充軍是撫北軍,年前就走,等到了喀拉爾山,天寒得人都能凍成冰坨子,你跟著送命,是好玩的?”薛蠻子沈沈地說道。

白果兒倏地擡頭:“怎會走得如此急?往年大軍開拔不都是等開春嚒?”

連一向對政事不怎麽敏感的路金喆也訝異,是呀,開春天子授將軍虎符,不一向是本朝慣例?

“今年塌它草原雪下得不夠,來年春草不濟,那起子草原人必定擾邊襲民,所以朝廷才預備著命撫北軍提早拔營。”薛蠻子說完,又深深看了她們一眼:“眼下這件事朝廷尚未發明文,還只是兵部在擬,你們悄悄知道便罷,切勿多說給旁人聽。”

路金喆忙道曉得,她上哪兒說給旁人聽去,一家子都不關心這些,只是狐疑阿蠻身處後宮,如何知曉前朝這些事?

白果兒卻比路金喆想的深些:“那撫北軍誰帶?大公主還是周子衿?他眼下可還在刑部大牢裏圈著呢!”

薛蠻子沈吟半晌,嗤笑:“等鬣狗咬到嘴邊,大家才會想起頭狼的好來。現如今麒麟宮那幾位閣老勢必要把周子衿圈死在囹圄,什麽籌謀,明眼人瞧得真!”

白果兒略略沈吟,便想明白,看了一眼金喆。

路金喆心裏突地一跳,京師是個龍盤虎踞的地兒,她也耳聞一些傳言,都說當初裴宣在浣州行宮實際上偽造的是廢太子詔書,只可惜被英明的敬德皇帝提前察覺,演了一出將計就計,最後落得削宗籍黜出玉牒的下場。

但有意要廢太子的,滿朝並非只有裴宣一人,儲君身體不康健,大雍國祚式微,聽說不少老臣都對此有微詞。

路金喆滿腹心事,悶頭喝了一杯。

“所以說,果兒,你回家去,”薛蠻子又提起這一茬,盯緊了不放。

白果兒一臉平靜地從荷包裏掏出一枚令牌,扣在桌上。

“回不去了,早兩日我就往公主府遞了投名狀,現在我已是撫北軍一名隨軍醫正。”

那牌面上鐵鉤銀劃著“敕造撫北軍”五個大字。

薛蠻子:“你這又是何苦來?我太太上月就把婚書退還給白老太爺,你不用為我二哥做到這個地步!”

白果兒:“這人的感情要真能退就好了,哪這麽容易……”

路金喆垂下頭,起身斟了兩杯酒,推推白果兒,白果兒拿起來與她碰了個杯,一仰脖幹了。

薛蠻子看金喆模樣,蹙眉:“你還跟著她搗亂?”

路金喆一抹臉,深吸一口氣,半晌道:“麒哥兒攢了個商隊,一路往北,打算去彌臘收地毯。”

忽巴拉提麒哥兒做什麽,白薛二人雖狐疑,但仍舊道:

“這是你們家老本行了,倒是個東山再起的好法子!”

“去彌臘?那不也是要翻過喀拉爾山?那裏已經大雪封山了……”

“所以我們帶著駝隊緩行,正好趕上來年雪化時進山,回來時繞路前往鄴州,渝州,這樣滿打滿算,千裏江山也算看過半數了。”

聽到這她們才算回過味兒來,不禁問道:“你也跟著去?”

路金喆嗯了一聲,“這京師像個大牢籠,無甚意趣,你們不必勸我,我已打定主意。”

白果兒哪裏還敢勸別人,薛蠻子失笑,罷了,她自己何曾沒有過這般一腔孤勇呢?

“時也命也,老天叫我們在京師相聚,又叫我們在此間分離!”

“人生如是,當浮一大白!”

……

“真的好想浣州啊……”

“我也想,京師太冷了。”

“嫌冷你還往北邊走?北邊更冷!”

“你們還記得那晚敕藍花月夜嚒?”

“記得,那晚月色好美,煙花也盛。”

“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一落千丈,大廈將傾——”

三人喝盡杯中酒,隨手擲在桌上,就像是我們的命運啊……

冬月下旬,路金麒攢好了商隊,辭別父母,從京師出發,一路向北。

駝鈴依依,越往北,天越寒。

……

金烏西墜,霞光溢彩。

一行商隊冒著風雪迤邐而行,為首的是兩匹高頭駿馬,坐著一老一青年;四輛長板車,二十多家丁隨扈,中間還養著兩匹小駱駝。

“那裏就是四方郡嘍,過了四方就是扈州城,再往北三千裏,就是塌它。”

“傳說四方郡曾經有海,是嚒?”

老者深深嘬了一口煙嘴,緩緩吐了一口氣,須臾彌散在冷風裏。

他咕噥了一句話,青年沒聽清,約莫是外鄉言語,笑了笑,並不為一個傳說執著。

那為首青年自然是路金麒,老者是他延請的當地向導,寒風碩碩,只穿一件翻毛皮長袍,綻開滿身爛羊毛,倒是比旁邊一身大毛狐膁,防寒到下巴頜的麒哥兒還耐凍些。

……

隊伍中路,馬車裏,路金喆掀開關得十分密實的車窗,霎時戍北寒風便趁著這個細縫鉆進來,冰刀子一般刮在臉上。

小燕兒在旁也湊著個腦袋過來看,她們一路夜以繼日趕路,幾乎吃睡都在馬車上,頭幾日的確頭暈腦脹身子泛沈,這會子不管行路如何顛簸,倆人暈著暈著也習慣了。

竟有心情看起景致來。

篤篤地敲擊聲響起,路金喆順著窗戶縫看見一張被日頭曬得通紅的臉,喊了一聲師傅!

謝娘子正敲著她車廂,示意她關上窗戶。

路金喆闔上窗戶,卻一推車門,探出個頭來。

“剛睡醒就出來,仔細吹出病來!”

“越躺才越病歪歪。”

路金喆一彎腰,艱難從馬車裏鉆出來。

她透氣一趟不易,蓋因身上總是裹得毛茸茸的,頭上風帽、暖耳、毛圍脖缺一不可,身上輕軟的水獺皮大氅風不侵水不濡,腳上踩著厚底毛氈靴,裏頭穿了兩雙蓄了棉的襪子。

她靠著車廂坐到車板上,緊了緊頭上戴著的風帽,就這麽會功夫,露在外頭的手指凍得發僵,忙縮進套袖裏捂著,這套袖還是臨行前姐姐金蝶送給她的。

目之所及,四周草木雕敝,地上殘雪斑斑,亂石遍地,幾乎沒有一條稱得上是“路”的道,前方只有兩行深深淺淺的車轍蜿蜿蜒蜒,充作是路。

路金喆也算從南到京師見過世面的,哪怕是當時坐船途徑經常被旱澇侵襲的德州,她也沒見過比眼下更荒涼的地界。

這一趟北行,真的能有商路?

不過,大地是荒涼,天卻意外的好看。

日暮時分,太陽藏在西邊一朵雲裏,亮彤彤的把那方天染成霞,遠方的城郭約是一條線,不過蟲子般大小,漸漸被光吞噬掉。

路金喆依著車廂,甩著腿,心思隨著雲漫無天際的晃蕩。

謝娘子騎著馬,也穿一身皮袍子,她自打一出京師便不愛拘在馬車裏,如今騎術了得,已經能同男子一般馭馬飛馳,更是不愛坐車了。

“二姑娘想什麽呢?眼睛都直了……”

小羊皮鞭子繞在把上,謝娘子戳了戳金喆。

金喆笑笑,搡了鞭子一把:“想家。”

“這才出門多久就想家?”謝娘子偏頭笑道:“這該如何是好,眼下一時半會又回不去!”

金喆繼續出神。

她想阿蠻,臨行前她把那頂鳳冠到底給了她。

端莊嫻雅的女子撫著金冠前翠羽輝煌的翟鳥,往頭上戴了一下,輕輕晃了晃,步搖顫動,流光溢彩。

“我也算頭戴鳳冠出嫁過了,只是沒叫爹娘見著……”

她想果兒,臨行前她又來府上一會。

“這一路遠行不易,遇上個頭疼腦熱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大夫,我預備了好些丸散膏丹,你路上帶著。”

金喆點著少女的鼻尖:“人家臨別贈禮要麽是尺素長箋,要麽是金銀財寶,偏你送藥來了!”

少女翻白眼也頗明眸善睞,“呸,你比誰短金少銀?寫信我還怕你不識字呢!”

她又想……

“四方郡到了!”

謝娘子回馬疾馳,羊皮鞭子甩在風裏,獵獵作響。

路金喆恍惚回神,那一線城郭在眼前綿延散開,霎時變得巨大無比起來。

馬蹄嘶鳴聲,車轍吱呀聲,各色口音的吆喝聲,聲聲震耳;無數人馬匆匆從四面八方聚來,路金喆打量一眼,約莫都是要趕在太陽落山前進城的商旅。

吸煙袋的老者四下奔走打點,麒哥兒來來回回清點人馬貨物,路金喆回到車裏,安靜的等待入城。

再往北,就是真正的北境,大雍國境連綿三千裏邊線,幾無人煙的戍北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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