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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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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仁卿臉色不善,既忿這幫人無形狀,又怕後頭的魔王秋後算他賬。向那主簿道:“宋老,議正事罷。”

主簿揮了揮手,侍從擊一掌,伶女們得令,魚貫而出。

一個淡青葛紗袍中年商人於坐中站起,抱拳四下晃了晃:“列為,現下這‘耗’已加了月餘,底下什麽光景咱們都門清。既然宋會長說‘事不避人’,那我就做這個出頭鳥,說道說道——”

“我呢,微末賤業,祖上做篾匠的,現如今家裏也仍舊在‘竹子’上打轉,有兩爿小店,年餘萬把兩,不敢跟在座各位比肩。竹雖賤,居家卻不可無竹,小到一把笊籬,大到簸箕籮筐扁擔,開門過日子,誰家裏能離了它?”

這人年輕的時候八成當過說書的,口條順當的很,聽得堂下眾人眼睛都圍著他打轉,尤其是路金喆,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原賦加三分耗,往常一個笸籮只要二十文,現在漲了六厘,甭小看這一分一厘,這個月我櫃上匯總賬,竟比往月少了一半營利。我命人打聽,好麼,老百姓聽說漲價,罵我斷子絕孫,家裏的破爛修修補補,不填新的了。”

路金喆悄聲問她哥:“篾匠這麽賺錢?”她聽了半天,腦袋裏只記得年餘萬把兩,可真厲害。

路金麒搖頭嗤笑:“聽他自謙,那是包圓了閔浣兩境竹品的‘單老四’,咱們行裏也叫他‘竹四’,人鬼得很。”

另有人附和:“單老哥說的是,原本加耗是為迎駕,為這事兒咱們沒有不盡心的,可這耗一加,我們價格也要跟著漲一點,咱們漲一點,下頭老百姓掏錢可就不利索了。這兩日我鋪子上那是一個家雀兒都沒有!”

路金喆一腦袋問號,她是南方人,沒聽過“家雀兒”,不知何物。

路金麒就給她解釋:“他姓劉,打鐵的,也偷著賣兵器,北方人,家雀兒是北邊常見的小鳥。”

路金喆恍然大悟。

解釋了兩回,路金麒嘴累了,跟她說:“你再不懂也憋著,別問了……”

未說完,腿上挨了親妹子兩下。

堂上,有人打頭,話就說開了,這個說自己鋪上虧了老本,那個說自己半夜出門教人蒙頭揍了悶棍,叫苦又叫窮。

原本來打秋風的兩位官員,這下也有些坐不住。

薛大人訕訕地,道:“眼下確實難了些,這幾日本官也是夜夜宿在行在,就為了督建‘敕藍盛景’。說來這盛景原也有各位的一份心,想陛下乘龍舟浩浩蕩蕩從京師一路南下,來到咱們浣州境地,瞧這裏市列珠璣,戶盈羅綺,龍心必然大樂,屆時本官必上本,俱表各位辛勞。”

上表?

眾人聽了州牧大人這聲口,竟有在陛下面前請功的意思,也有些激動的坐不住,他們縱然有享不盡的富貴,但到底在權勢與聲望上嘗不到甜頭,這一鉤子下去,意動者不少。

薛大人唱完了紅臉,給李仁卿遞了個眼神,李仁卿心領神會,翹著腿,開始唱白臉:

“列為,我坐這兒也聽了半天,嘰嘰歪歪,沒甚意思。你們浣州商會就是這麽議事的?要是在我府衙上,非叫我打出去不可!”

堂下眾商賈神色一凜,只聽座上的觀察使大人冷冷的道:“不過你們的想頭,我也琢磨明白了。我有一句話要講:咱們做這些都是為了盡孝心,哪那麽墨跡?偏你們叫窮,好意思說我都不好意思聽呢!”

在場大半商戶對這位觀察使大人還是第一次見,並不知道這人官派何如,如今見他大大咧咧直言挑明,不禁有些肅然,也有些不忿。

李仁卿卻不管堂下人怎麽想,他點著那“篾匠”道:“竹四,你慣會裝樣兒。營收減半了?宅裏日子過不下去了?你說可憐百姓一分一厘,那你吃一頓白菜豆腐沒有?”

竹四被他搶白一頓,面子上頗有些過不去,梗著脖子道:“大人,單某家裏的銀子也是一根扁擔一個筐掙來的,這跟我吃不吃白菜豆腐有什麽幹系?”

“是呀,那你打哪兒可憐老百姓呢!”李仁卿好整以暇的坐在上首,一張俊逸的臉上帶著笑意:“說到吃了,上月某天,你點名要吃蒜燒鱔,菜販給你送菜,蒜要新下來的,鱔魚得是人參餵大的,還只吃中段,頭和尾巴你都不吃。天爺,連我都沒這個講究,你一盤菜要費五兩銀子,我問問薛大人,你吃過幾回五兩銀子席面?人家竹兄頓頓都是這個規格!”

他話音伴著手指叩擊桌案的篤篤聲,一落下滿堂俱靜。

單老四臉色訕訕的,旁人看他吃癟,暗笑,卻也心裏無不把這觀察使另眼相看,家裏吃什麽都一清二楚,想來極有手段。

恰此時,一位年輕商人越眾而起,上前道:“敢問兩位大人,關於籌建行宮一事,是否就議定了,要麽原賦加耗,要麽浣商散財?”

李仁卿和薛大人對視一眼,這是他們心裏切實的想頭,但飯不能這麽要,太沒格調。

薛大人嗖嗖嗓子,閉嘴不言,李仁卿眸中爍爍精光,問道:“你待怎的?”

那年輕商人一笑,氣質頗有些軒逸,他打了個揖,很恭敬的道:“咱們今兒議事,只有一句話不錯,那便是此行此舉都是為了向陛下盡孝心。按理說,大人們造行宮缺銀子,不找我們,又能找誰呢?只是加耗傷民;縱然我們散財,千把萬兩銀子,大人說要,咱們巴巴的捧著送去,於我們浣商是無礙的,但這終究不是長久的方兒,於浣州百業未來有損無益。”

他這一番話,字字珠璣,眾人聽了,無不靜默沈吟。尤其是“加耗傷民”四個字,連裴宛聽得也不禁一震。

他給李仁卿使了個眼色,李仁卿點點頭,朝那年輕商人道:“你說的這幾句話倒還中聽,可好話誰都會說,那你有什麽法子轉圜?”

“我有兩個上不得臺面的計策,若大人不怪罪,我便直說。”

“嗬,聽著是諫言吶——你先報上名來,我記下你名字,然後你怎麽說,都不怪罪與你。”

“在下南北雜貨鋪大掌櫃路金麒,區區小名,不足掛齒。”

“路金麒!我聽過你,好得很,你且直言。”

路金麒便道:“計有兩條,頭一條‘允許商人賃用驛站,並簡化關防’,這一條若是落實,將來不說絲米集散,就是連竹兄的篾筐都能銷往北邊連州去,那裏且缺竹子呢!”

李仁卿一楞,他並不是無能之輩,也是年輕人,知道他的想頭,腦海中按這條計策思想過去,只覺得心中沸騰,忽然又想到什麽,大為搖頭:“此計妙哉!卻也大大不妥。”

那年輕商人笑道:“我知道大人以為不妥在何處,必定是恐怕驛站關防一開,天下商人聞風湧動,驛站人力馬匹不堪受重,是嗎?”

真是個靈透人,李仁卿對路金麒另眼相看,道:“不錯,前朝並不是沒出過這事兒。驛站本為國器,民間不得私用,前朝那些贓官為了貪圖錢財,把驛站關防偷偷開給商人,他們自己倒是盆滿缽滿,可憐驛站不堪受重,沒幾年垮了大半,延誤國事軍機,實乃天大的罪過。”

路金麒早有思考過,他不疾不徐道:“所以我說的是賃用。凡是要用驛站的,都得花錢租,如此一來,租金即可養活驛站,朝廷又有賦銀,於我們,更是貨通天下的便捷,如何不這樣呢?”

“是呀,要是真能這樣,我頭一個認租,五分稅我都認!”

“算我一個!”

李仁卿瞧眾人無不心動,自己也心潮澎湃,他正要說話,餘光瞧了瞧裴宛,裴宛沖他搖搖頭。

他冷靜下來了,手扣著桌案,“這條事關重大,不是輕易能允的。你第二條計策是什麽?”

第二條計策,路金麒興致缺缺,道:“第二條麼,簡單,還是‘加耗’,不過是加鹽‘引耗’,自今朝起,朝廷開放販鹽,大家都憑‘鹽引’支鹽來賣,只是鹽引上的數終歸是小了,何不妨加一點,解了眼下這燃眉之急。”

他這話音一落,滿座架秧子起哄的再也沒有——笑話!鹽引,在座各位誰不巴巴的渴望著,都擡眼打量坐上兩位官老爺。

薛州牧看看李仁卿:“這……”

李仁卿把腳下方磚幾乎走出了火星,這倒是個從中作梗的好法子,只不湊巧今兒太子殿下跟來了,他要是答應,豈不是被抓個正著?

他看看裴宛,裴宛也沈默。

李仁卿索性道:“路金麒,你不錯——你這兩條計策,容我和薛大人再琢磨琢磨。”

路金麒也沒想過當堂就能落實哪一條下來,他不過行自己參議本分而已。一躬身,回了自己坐床上。

主簿瞧著事情議到這個份上,也算有了眉目,和兩位大人一合計,便端茶叫散。

一時散了會,主簿做東,在零花閣治了酒席,請李薛兩位大人賞光宴飲。

李薛二人相視苦笑,飯還沒討到,自然推拒不得。

吃飯喝酒,場面想來不會好看,路金麒因妹子還在,所以找了個托詞不去。

眾人笑罵他掃興,卻也深知他脾氣,不敢過分攔著,便把他放走。

李仁卿正想問問裴宛是否一同前去,裴宛如今是他的下官打扮,悄聲道:“你去罷,我去會會那路金麒。”

李仁卿眼睛一亮,知道那兩條計策有下文,慫恿他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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