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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金魚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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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金魚與花

那是一個大雨將至的下午,水汽凝結,雲朵連成片,積攢成籠罩天與地的烏雲。忽得狂風驟起,藍白色山地車破風而去,張坎一騎絕塵的身影,寂寥而陰郁。

事情要從他母親的突然到訪說起。

那天中午,我陪曾經的同桌去樓下小賣部買零食,進班後,聽見大家在討論張坎。

同桌作為六(三)班的中央情報局,自然不會錯過這件事,於是在搜集了半天情報後,和我分享道:“你猜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我盡量裝著不在意的樣子,但嘴巴卻很誠實。

同桌此時得意洋洋,一副“小樣,我就知道你好奇”的模樣看著我,她如同說書人一般,講起了事情的原委:“話說,張坎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張坎和他姐姐判給了爸爸,而媽媽呢去了美國,和一個老外結婚重組家庭,生了兩個小孩,恰好也是一男一女。”

說到這,我後桌的男生聽不下去了,他打斷道:“不是吧,我怎麽聽說,她媽沒出國啊,是和一個山西煤老板結婚了。”

“不對,是去了德國,但沒結婚。”身旁有人經過時,又說了一個版本。

同桌對這些版本都不采信,她堅持道:我這叫取最大公約數,懂不懂,大多數人的版本都是我說的那版。再說了,去哪裏不重要,結沒結婚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張坎的父母離異了,這是關鍵。”

重申完自己的立場,她再次抑揚頓挫地說起了故事:“但前幾天,張坎媽媽突然回國了,和張坎還有姐姐享受溫情一刻後,今天中午突然來學校找老嚴談張坎的事,這會兒正在辦公室裏聊天呢。”

“他們聊什麽呢?”我問道。

“那就不知道了。”同桌恢覆了正常的語氣,“應該是聊學習的事吧,你也知道,家長嘛,就是突然出現關心你一下,然後走掉。”

“搞不好是要轉學哦。”後桌說道,“你想啊,這媽媽早不出現晚不出現,突然在小升初的時候出現,能幹什麽,肯定是看不上一中,想把他轉去山西念初中。”

轉學……張坎,會轉學嗎。

“是美國。”我同桌糾正道。

“山西!”

“美國!”

“德國!”

大家叫囂著地名時,張坎回來了,他一進門,班裏的每雙眼睛便盯著他,一如我開學進班時的景象。

他的臉色看起來不錯,和平時並無兩樣。他不知和方豫說了句什麽,拿起外套便往外走。

跟隨他的行動路線,我看到了在班門口等待的張坎媽媽,是個擁有古典美氣質的女人。見到她後,我才明白,高中時期,脫離嬰兒肥的張坎,那種獨有的俊美感是從何而來了,當然,這是後話了。

只見她笑臉盈盈,摸了摸張坎的頭發,而張坎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張坎媽媽,好漂亮哦。”同桌感嘆道,“好像從畫裏面走出來的。”

“肯定漂亮啊,不然張坎也不會這麽帥~”班裏一位暗戀張坎的女生說道。

那天中午,張坎和媽媽出去時,是開心的,可當他回來時,整個人變得心不在焉,班裏有相熟的人問他和媽媽出去吃飯怎麽樣,直接被方豫罵了回去。

平時他雖話少,但對方豫,他還是有說有笑的,可那天,他在桌上趴了一下午,誰也不理,哪怕老師叫他,他也不起來,反倒換了個方向趴著。歷史老師是個脾氣暴躁的中年男人,他平時就看不慣方豫和張坎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如今張坎的無視,更令他惱火。他帶著非常濃重的南方口音,罵道:“張坎,你要上天了哦!老師叫你起立那,你在搞什麽啊!”

全班都回過頭,看向角落裏的男孩,可他卻不為所動。

歷史老師被氣得臉都紅了,他拿起教鞭,罵罵咧咧地沖下講臺。眼看他就要到張坎的座位了,方豫突然站起身攔住了去路,他雙手插兜,說道:“老師,張坎人不舒服,你別為難他了。”

“我為難他?!”歷史老師氣得眼鏡都快架不住了,“老師叫學生起來回答問題,天經地義。你看看他這個樣子,是在睡大覺,還說不舒服,不舒服你站起來給我看看啊。這種人無法無天,不好好管管將來肯定危害社會。”

“這話說得太過分了吧。”

“對啊,哪有這麽說學生的。”

班裏的議論聲漸起,原本這個歷史老師便不討學生喜歡,這下更是墻倒眾人推。歷史老師扶了下眼睛,大吼了聲:“安靜!”

他吼完便要推開方豫,雖然方豫當時的個子沒歷史老師高,但氣場卻莫名強大,他不動如鐘,說:“老師,管學生歸管學生,人身攻擊可不行。”

“我說錯了嘛。這小子沒有家教,連最基本的尊師重道都不懂!”

沒家教,這等於指著張坎的痛處罵。

方豫的臉色不好,眼看要和老師打起來,這時,角落裏突然發出一聲巨響,張坎踢倒椅子,站起身,他眼神如冰,冷眼看向歷史老師,還未等歷史老師發飆,他便徑直走出班門。

那天,張坎和方豫被罰站了一下午,還寫了500字的檢討要在周五的班會上朗讀。

放學後,我推著車從操場經過,見他和方豫在打籃球,而且還笑了,莫名地安心不少。

回家的路上,我整個人感覺軟趴趴的,也不知是不是陰郁的天氣拖得我腳下沒了力氣,我騎得很慢,甚至被一個阿婆超了車。

我望向天空,那是一個大雨將至的下午,水汽凝結,雲朵連成片,積攢成籠罩天與地的烏雲。忽得狂風驟起,藍白色山地車破風而去,張坎一騎絕塵的身影,寂寥而陰郁。不同於少年郎為學業、感情、青春期的間歇性苦惱,張坎的背影訴說成熟的憂郁,那是12歲的我看不懂卻覺得萬分迷人的。

但,即使迷人,“還是希望你快樂。”我對著遠去的背影說道。

第二天,身體軟弱無力的真相便找到了——發高燒。阿婆領我去了鎮上的診所,據說是她侄子開的,醫生給我開了一星期的口服藥,還說要掛三天水,生病掛水算是柳鎮一大特色,這邊的醫生幾乎能讓你掛水就不讓你吃藥。

“那我今天能去上學嗎?”我問道。

醫生無奈地笑笑:“還想著上學呢,真是個好孩子,你先好好休息,等燒退了就能去了。”

高燒維持的時間剛好和掛水的時長是一致的,三天。我是在第三天中午回的學校,阿婆勸我多休息,不差這半天,但我滿腦子想的是萬一考不進一班,爸媽會很失望。於是,燒剛退,我便立馬收拾書包重回課堂。

此時,正是午休時間,柳鎮學校的午休與其他地方不同。因為學生全是鎮上的孩子,所以學校即使有個小食堂,學生中午也大多回家吃飯,或結伴去店裏吃。因此,午休不如說是學生的放風時間,這個點學校裏的人數僅比放學後多一點。

中午到班裏的時候,只有寥寥幾個女生在座位上聊天,她們見我來,詢問了下狀況,便繼續聊天。

我拿出課本準備把這幾天落下的筆記補上,只聽後門突然被打開,一群人魚貫而入,是方豫和張坎,還有好幾個我不認識的人,看樣子應該是別班的。

其中兩個人手裏提著一袋金魚,大約每袋兩三只的樣子。當時以為是我不在的時候,學校裏掀起養金魚的熱潮。我回過頭,沒有在意。

這時,教室後方忽然傳來水流傾瀉而下的聲音,隨即是一陣歡呼,我轉過頭,眼前的一幕令我難以置信,他們的腳重重踩在金魚的身上,每踩一下便歡呼一下,野蠻得令人作嘔,金魚的眼睛被踩爆,他們更是得意。而張坎全程參與其中,他不是踩得最狠的一個,卻是暴力團夥的一員。

“惡心死了!”原本在班裏的幾個女生嫌惡地看著地面,她們最終結伴而行下樓,躲開死掉的金魚。

那幾個女生剛走,他們戳破第二個袋子,繼續踩踏。

停下來,快停下來!我在心裏咆哮著,卻始終沒敢上前阻止,簡直與他們一樣殘忍。

這時,有人拍了兩下後門,說道:“你們幾個快來,樓下打球缺人。”

話音剛落,一幫人蜂擁而出。我聽到他們下樓後,起身來到教室後方,有條金魚還在掙紮,我四處尋找一個容器想將它救起,但沒過幾秒它便同身旁的幾具金魚屍體一樣,安靜地躺在地面上。

那天中午,我用紙巾裹著五具殘缺的金魚屍體去到車棚旁的一個小花壇,說是花壇,不如說是花道。

這裏生長著各種各樣的野花,我叫不上名字,卻覺得好看,那時候沒有手機,我便每天用眼睛記錄下它們。

我在花道的空白處挖了個有點深度的坑,因為不希望它們再被人挖出來,將它們埋好後,我閉上雙眼,雙手合十默念了一句佛經。我家人信佛,雖然我不信,但耳濡目染也學會些。當年外公去世,媽媽念過這句,她告訴我,這是希望外公能夠去往極樂世界。

想到這裏,我的眼睛變得濕漉漉,說話也有些哽咽:“希望你們好好休息,去往極樂世界。”

當天晚上臨睡前,我和阿婆說了這事,她卻為他們辯解道:“男孩子懂事晚,這麽做也在意料之中。”

“這可不是不懂事,是殘忍。”我義正言辭地說道。

阿婆見我著急,輕輕拍著我的背,說:“書帆,人因為無知才殘忍。柳鎮的孩子,大多由祖父母養大,父母一年不回來一次,只是往家裏不斷寄錢,柳鎮雖然是個小地方,但沿海,經濟條件好些,這些孩子沒吃過大苦頭。小時候還好,長大以後,祖父母根本管不住,他們成了到處撒歡的野孩子。這樣的野孩子是被環境養大的,他們在壞事上早熟,在好事上晚開智。我不是說你同學的行為是好的,而是向你解釋他們行為的原因。我問你,你覺得這兩個人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嗎?”

我想了一會兒,說道:“那倒不至於,方豫雖然話多但人還是很熱心的,平時班裏有事他都會主動幫忙。張坎他……很好,開學第一天是他幫我修的車。”

阿婆微笑道:“這麽聽來兩個同學本質上並不壞啊。”

“是的吧……”

“書帆,每個人的內心都會有陰暗面,我們要有識別壞人的能力,但也不能對人太過苛責。”

我點點頭,問道:“阿婆心裏也有陰暗面嗎?”

“當然啊。”阿婆笑道,“我又不是神仙,也只是個普通人。”

我抱住阿婆,親昵地說道:“阿婆就是神仙,是全世界最好最善良的神仙。”

********

那之後,又過了幾天,我因為做值日比平時放學晚了些,當走到一樓時,突然想起有東西忘了帶,於是讓一起做值日的同學先走。折返回班,拿上鉛筆盒後,我才走去車棚。

穿過操場時,晚霞的光暈灑遍整個操場,金燦燦的。我深吸一口氣,試圖短暫擁有如此美好的晚霞。

當我來到車棚,發現張坎居然蹲在花道前,我趕快躲到墻後,雖然婉君阿婆解釋了他踩金魚的原因,但我心裏的坎兒還是沒過去。

他在做什麽?

我探出腦袋,只見他從包裏拿出一個密封袋放在花道旁,裏面有些褐色的小顆粒,隨後他開始扒土,那是我上次我埋金魚的位置!

好在並沒有挖得很深。之後,他將密封袋的褐色顆粒倒在掌心,灑在土裏,然後重埋起來,澆了點水。

他這是在……種花。

然後,他輕拍了兩下種花的土壤,像在給種子打氣,溫柔地說道:“對不起,希望這些花能替你們好好長大。”

說完,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騎車離開了。

一個事實如驚雷般打在我的身上,那天我在埋金魚的時候,他看到了!

他叫張坎,他殺過金魚,也種下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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