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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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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是回字型的樓閣,東南西北皆有回梯,每個回梯邊上各有一個拐角,掛同色垂簾,後頭不過一狹小隔間,開一扇大窗。

除了每日臨晨和傍晚會有人經過熄點檐燈,其餘時間基本不會有人在那兒逗留。

故而商麗歌壓根不會想到,那垂簾後頭會有人在。

此時,她正步步為營備炭生火,等著眼前的良人君子一朝入甕。

王柯神色難看,半晌才從齒間擠出字來:“你是說那位……”

“紅樓裏的姑娘雖是賣藝不賣身,但若不能得禮樂司惠賜玉牌,一應身契便皆是在公子手中。”

商麗歌黯然道:“公子那等人物,奴身份低微,恐連上前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這倒不算假話,公子不常現身,即便現身,也時以面具示人。

商麗歌在紅樓多年,從未見過公子真容,且除了那次,也基本未在公子跟前回過話。

“公子風華絕世,素有愛才之心。郎君學富五車,若有機會得公子青眼,又何必為奴所累?”

這些話叫王柯聽著心中熨帖,本因商麗歌拒絕而生的惱怒也散去幾分。想來也是,她怎可能對自己無意,不過是擔心贖身艱難,恐惹了公子不喜影響自己的前程。

王柯暗暗搖頭,果然還是小女子,見識淺薄。公子若是認可他的才學,便是為他的仕途開了一扇大門,到時他步步高升,難道還贖不來紅樓裏一樂籍姑娘麽?

思及此,王柯心頭驀然一動。

眼下,不就有個現成的機會麽!

月底的曲文談是匯集天下名流的盛事,他神往已久,原先也是奔著曲文談而來,只是被滿樓的墨寶鎮住,生了退卻之心。

可是反過來想,若能在曲文談上得那位公子一字半句的稱讚,便足以令他名滿澧都,江涼王氏也能重新進入澧都權貴的視野。

這般一想,王柯心中已是激蕩不已,然一時又有些躊躇,詢道:“你可知往年的曲文談是怎樣的光景?”

商麗歌的眸中飛快地掠過一絲什麽,口吻卻是恰到好處的敬仰歆羨:“可以說是文豪匯聚,百家爭鳴。印象最深的,大概是幾年前被公子稱道過‘通文達理,滿腹珠璣’的那位郎君,如今已是內閣中最年輕的學士了。”

王柯一怔,對仕途的向往已將最後那點猶豫躊躇壓滅。他自恃學問出眾,在培山書院中的課業也是拔尖的。且曲文談只是品評詩詞,又不是當場來作,他回去好生準備,未必不能獨占鰲頭。

王柯欣喜不已,覺得自己勝券在握。再看眼前的美人,明明這般柔弱無依,卻還處處為他著想,王柯此時哪還覺得不滿,早已是滿心憐惜。

或許,先在曲文談上得公子青眼,事後再提身契之事,公子風流人物,未必不會成全這段才子美人的佳話。

不等他平步青雲,也能抱得美人歸了。

王柯越想越覺得此事能成,正要同商麗歌說說自己的打算,然轉念一想,雖說他們互相有意,但畢竟才見一面,如此讓人相信他的才學未免顯得狂浪。倒不如先按下不說,等一切塵埃落定他再挑明,更顯他心誠,也更易叫人一往情深。

王柯深看了商麗歌一眼,掏出一方巾帕遞去,意味深長道:“我已決心參加月底的曲文談,只盼到時能再見姑娘一面。”

商麗歌的目的已然達到,陪他周旋許久早已不耐,此時只微微斂目,宛若羞澀:“郎君高才,定能在曲文談上一展所長。”

美人心折,王柯頓時心情大悅,施施然一禮翩然而去。

眼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商麗歌掃了眼手中方巾,眸中一片冷然。

王柯這動不動就贈人帕子的毛病一點未變,只她變了,不會再將一方素帕藏於懷中百般珍視。

商麗歌隨手一擲,懶得再多看一眼。

無人在意的角落徹底安靜下來,後頭的垂簾被人挑起,露出一卷書冊。執書的手玉骨修長指節分明,覆在深色的書面,宛若上好的白釉瓷器。

送客回來的明姑只憑一個側影便將人認出,有些意外:“公子親來前院,可是有要事吩咐?”

飛白流雲靴停在被棄的巾帕旁,白皙指腹劃過卷頁的縫隙,靜默無聲,卻又顯得意味深長。

半晌,聞玉才淡淡開口:“這月的考評改在笠竹軒。”

***

紅樓規矩,為免樓中姑娘懈怠,除紅袖榜前十,其餘所有在籍藝人皆須參加月度考評,而一年一度的年度考評,則是全員大事。

如今距年考還有不少時日,本月的小考卻已是迫在眉睫。

商麗歌到後院時,已有不少人候在笠竹軒前,三五個一堆議論紛紛。

“一個個進?”

圓臉姑娘點頭,瞧著有些緊張:“也沒公布選題,不知道要考些什麽。”

以往每月小考皆是在前廳,明姑會在前一日公布選題,眾人根據上月的小考排名依次上前,由明姑當場給出評級。這月不知怎的,不僅突然換了地點,連考核方式也改了。

商麗歌環顧四周,目光在東側冒出的那座樓閣上停了停。

笠竹軒連著中庭的小花園,穿過花園東側的抱壁,就是院落小重山。

那裏,是公子的住處。

前頭已叫到她的名,商麗歌收回目光,往笠竹軒裏去。

進門需褪鞋,地上鋪了一層不規則的厚竹席,即使穿了羅襪,踩在上頭依舊能感到硌腳的疼。

商麗歌安靜地繞過屏風,室中敞亮,左右兩扇花窗大開,夏風習習不覺悶熱。靠墻兩側擺了各式樂器,中央空曠,正面的四季屏風與門口的遙遙相對,明姑坐在一側,喚她上前。

桌案上放了歌、舞、樂三張木牌,只需三擇其一。商麗歌頓了頓,忽而覺得有些不對。

之前的小考雖也可自主選擇歌舞樂中任何一種,卻是每種都力求公平,故而連選題都是一樣的。可這次在笠竹軒,地上的竹席是特制的,選歌樂還好,若是舞藝便顯失公平,所謂的考核也就沒了意義。

可如果不是單純考校技藝,又是考的什麽?

商麗歌又望了眼正面的屏風,忽而心頭一跳。

明姑是小考唯一的主考人,卻沒有坐在正席。正席空置,只有一道阻隔視線的四頁屏風。

這樣的場景好生眼熟。

前世她求見公子,明姑帶她到小重山的院落,便如眼下這般。

那人就坐於屏風之後,問她離開紅樓的理由。

那是商麗歌第一次近距離聽到公子的聲音,如玉石撞擊一般清冷明澈,卻也不帶一絲感情。

“奴不求其他,只求一人白首不離,紅樓所得奴一分不取,還請公子成全。”

屏風後溢出一聲低笑,卻並不叫人覺得嘲弄:“一句白首不離的誓言,能叫你做到什麽地步?”

“公子……想讓奴做到什麽地步?”

“我不過一商人爾。”公子淡聲道,“你留在紅樓,便是紅樓價值。”

商麗歌心頭一沈。

她在紅樓中素來表現平平,唯一惹眼的,只有一張臉。

歌舞聲色之地,往來權貴如雲,若非紅樓風雅,公子才名遠揚,如何護得住她這般樂籍女子?

商麗歌閉了閉眼,驀然拔下頭頂發簪,毫不猶豫地往側臉劃下。

簪頭鋒利,這一下傷口極深,鮮血汩汩,順著她的脖頸滑入衣襟。

商麗歌俯首而拜:“今日過後,奴對紅樓再無價值。”

她這一身技藝得紅樓所授,多年來亦蒙紅樓相護,此恩難報。若償情不能,償利不夠,便只能償命。

商麗歌屏息,室中靜得似能聽到她自己的心跳。

良久,公子才出聲:“心非紅樓之人,留也無用。倒是可惜……”

可惜什麽,公子沒有再言。

他到底還是放了她。

只是不想,她終究是愛錯了人。

更信錯了人。

商麗歌回神,壓下翻湧的思緒,伸手將木牌翻過。

“我選樂。”

明姑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去挑一樣樂器:“沒有選題,演你拿手的。”

商麗歌徑直選了琵琶,這次沒有討巧,規規矩矩彈了一首清平調。

清平調算是琵琶的入門曲,曲調並不覆雜,但簡曲易彈難精,多數人習會之後便想學其他更有挑戰的曲目,很少有人能同商麗歌一般,將一首清平調彈得如此熟稔。

微風撲軒窗,窗邊的垂簾微微揚起,拂在四季屏風上,攏下一層暗影。

裏頭的人倏爾睜眼,透過朦朧紗簾,不知是在看屏風上的夏蟲冬魚,還是屏風後的人。

待所有人都離開後,明姑方將冊子遞到公子手中。

榻上的人微微直起身,一頁頁翻看,直到停在其中一頁。

“此人如何?”

明姑見到那頁上的名字有些意外,不過依舊如實道:“模樣生得好。”

聞玉輕笑:“其他的呢?”

明姑遲疑了會兒,紅樓裏姑娘眾多,其實她對此人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印象。唯一引她註意的是在方才,她彈的那一首清平調。

“吳小郎君之前跟我提過幾句,說她小曲唱得不錯。然她舞樂平平,故而方才我以為她會選歌。”

“出類拔萃和一無是處之人最惹人註意,容易讓人忽略的往往是那些成績平平的。”

明姑一怔。

然就是這麽一個除了長相皆平平無奇的人,一眼便猜到他在屏風之後。

聞玉一笑,將冊子的那一頁折起。

***

商麗歌離開笠竹軒後沒有立刻回前院,而是去了後院西側一個單獨的院落。

那裏本住著紅袖榜之一的庚娘,不過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庚娘離世後,紅袖榜新人覺此處偏僻另擇了住處,這院落便空置下來,日漸荒蕪,只院中一棵梨樹還有些生機。

除了商麗歌,平日裏再無人來。

與院落的破敗相反,屋中很是整潔,商麗歌將桌上的紗布掀開,露出底下的瓷碗。

經過幾天的靜置,桂花油已染上了玫瑰紫草的顏色,商麗歌又加了些蜂蠟,用火烤融後分裝在瓷瓶中,等再次凝固的時候便能成型。

她用不同的花瓣調了多種顏色,分別收好後才回到前院。

上了三樓,商麗歌推門而入,珠簾後有人影一動,錦瑟站在後頭,眼中微閃:“你怎麽不敲門?”

商麗歌擡眸:“我進我自己的房間,為何要敲門?”

錦瑟瞪她一眼,轉身回了自己臥處,放下垂簾將裏頭擋了個嚴嚴實實。

商麗歌也將垂簾放下,坐到妝臺前打開妝奩,裏頭的瓶瓶罐罐整齊排列,每瓶上都刻有紅樓的一種花卉。

其中一瓶牡丹葉朝右移了半寸,商麗歌彎了彎唇,將瓶身移回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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