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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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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以來,燕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直到聽聞學子集聚長街之事,氣急攻心,一時大病不起。

午後服了藥,燕帝才得以勉強睡下。誰知過了一個時辰,忽然咳嗽不止,咳了滿帕子的血。

彼時淑貴妃在旁伺候,嚇得花容失色。

燕帝撐著虛弱的身子,從明黃色的榻簾後顫顫伸出一只手。

自從燕帝在行宮大病之後,就落下痼疾,日漸消瘦。如今那只手已嶙峋如幹柴,毫無半點帝王氣魄。

“丹、丹藥……”沙啞無力的聲音從他的喉間發出,落在沈寂的燕宸殿中,頗為可怖。

像是被折磨已久的哀吟。

王內侍向魏恪使了個眼色,魏恪旋即從內室墻壁的暗格內取出一個玉白色的小瓷瓶。

他捧著瓷瓶跪倒在燕帝榻前,倒出了最後一粒丹藥。

“陛下……只剩最後一粒了。”

這是顧珩先前為燕帝練制的長生丹,每日要服用三粒。而今丹藥只餘一粒,顧珩卻被圈於清平觀中。

燕帝顫抖著從魏恪手中拿來那最後一粒丹藥,將其放入口中,而後大口地喘著氣。

過了一會,他終於漸漸平靜下來。

殿外看守的內官來報,賀風賀大人,於殿外攜太後親筆書信求見。

“傳、快傳!”燕帝大驚,由王內侍扶著勉強坐起。

賀風闊步走進殿內, 第一眼便瞧見燕帝慘白的臉。

燕帝免他虛禮,也想不起來詢問為何是賀風送來了太後親筆的書信。

他半生荒唐,皆因為失母之痛。

而今得知母後尤在修行,他只盼著能再見生母一面,縱死也無憾。

燕帝接過那封書信,一眼便認出了這是他母後的字跡,一滴熱淚瞬間順著眼眶流下。

燕帝此生唯二不可觸及的逆鱗,一是長生與國運,二便是生母王氏。

顧珩料定黃守仁及其幕後黨羽會設法除掉太後,再嫁禍到自己身上。於是調賀風出宮,命其探尋太後蹤跡,暗中保護。

顧珩斷事如神,昨夜果然有一隊黑衣人闖入太後住處,意欲滅口。

這批黑衣人皆是死衛,見事敗便想咬舌自盡,好在還有三人被賀風及時攔下,現已被帶回顧珩在京郊的私宅,等待顧珩親審。

太後的書信將遇刺之事敘盡,並在末尾為顧珩陳情,卻只字未提與燕帝相見。

燕帝失落地闔上書信,閉上了眼:“太後還是不願回宮嗎?”

“太後娘娘現已被安置在龍虎觀中,不願再與舊日傷心地有牽扯。待陛下身子大好,可至龍虎觀與太後娘娘相見。”

“朕知道母後心意了。”燕帝沈重一嘆,“魏恪,傳旨清平觀。”

顧珩被圈於清平觀的日子裏,繁重的折子朝事皆落在了陸起戎與陸起章的身上。

陸起章年歲小,許多事拿不定主意,只能交予陸起戎決定。

陸起戎先前被顧珩派在邊關互市待了幾年,好在這些日子大燕並無棘手的大事,不過是些臣工日常上奏的事務,他處理起來倒也得心應手。

陸起戎平日裏雖然一副閑散作派,但真涉及朝事,態度一向嚴謹,常常是日未出時便起,直到夜深才披著月色回屋休息。

只是今日不同,日暮時他便要走,引得陸起章從折子上擡起頭問道:“表兄今日這麽走得這麽早?”

陸起戎將未批盡的折子放在一旁,笑著應道:“只許你每日偷閑,不許我也有點私事嗎?”

陸起章看著陸起戎今日衣衫熨帖齊整,連一絲褶皺也沒有,又生猜想。

“表兄該不是去會哪家娘子了吧?”

陸起戎被說中心事,也不急惱,只是坦然地站起身,撫平衣袍:“我也到了該婚配的年紀了。”

“表兄說的可是真的?那娘子長什麽模樣?”

思及那夜花燈清輝下的秦觀月,陸起戎只覺春風拂過心頭,不由得勾起一笑。

“高門之女,神女之姿。”

京中貴女皆知,城陽王待人和善,眼光卻一向挑剔。燕帝多次賜婚都被他推拒,還沒有哪個女子能擔起他這樣一句聲譽。

陸起章坐在一旁,也楞了楞,他剛想開口再問些什麽,就望見表兄對著他揮了揮袖。

“好了,不與你頑笑了。我再不走,她要等急了。”

燕宮後花苑的堆繡山上,秦觀月坐在靠椅上遠睇風光,身前小亭疊翠,身後清風拂來,卷動她鵝黃色的裙裾,即便入秋穿得稍微厚重,也能勾攏她的纖細玉腰。

“月娘。”陸起戎匆匆趕來時,便看見這樣一幅如畫的情景。

他拾級而上,還未站定便先問道:“我來晚了,你等急了嗎?”

秦觀月默許了他的這句月娘,這是那夜山林後他們二人之間的默契。

她從靠椅上站起身,溫溫柔柔地一笑,沒有半點懊惱。

“是我到的早了。”

算起來顧珩被圈在清平觀已有好幾日了,最初她還有些不安擔憂,擔心失去了顧珩倚靠,來日前途未蔔。直到那夜山林,陸起戎與她表明心跡,她才漸漸安了心。

這兩日若不是墨隱偶爾提起,她都快忘了顧珩這個人。

燕帝的身子逐日枯朽,按大燕的規例,沒能誕育皇嗣的後妃,在天子崩逝之後要為其殉葬。

而顧珩已是強弩之末,沒了官職權柄,就連三日前學子起事都沒能將他救出。如今就算他還留著一口氣,於她而言,也是毫無益處。

她不得不為自己與娘親的將來早做打算。

陸起戎來得急,額上覆了一層細汗。秦觀月纖指撚著帕子,擡手想為他拭去汗珠,手伸到一半時,又倏然縮了回來。

她羞赧地垂下眸子,像是驚覺方才的行舉不合禮數一般,連潔白的玉頸都微微泛了紅,嬌怯如含羞的海棠。

陸起戎看著她,心跳似乎也亂了兩拍。

她伸手將帕子遞到陸起戎面前:“王爺還是自己來吧。”

秦國公府的女兒,高門望族有著嚴厲清明的信條家教,不會允許她有絲毫的逾矩。所以她才會每次都小心地推開他,不敢親近。

想到這兒,陸起戎的心中一軟。往日為她的屢次拒絕而心灰意冷,今日終於感到稍許寬慰。

他沒有為難她,也沒有稍顯狎昵的要求。陸起戎接過帕子,那帕子染著她身上的女兒甜香,縈繞在陸起戎的鼻尖。

陸起戎有些猶豫:“這帕子給我用,似乎有些糟蹋了。”

秦觀月皓齒輕咬下唇,面露豫色:“這帕子是新的,我還沒用過。若是王爺不嫌棄,就拿回去用吧。”

話盡,她擡起雙眼望他,濕潤的眸眼中,如同落了幹凈而晶瑩的雪。

陸起戎微微蜷起撚著帕子的手指,握在手中緊了緊。

“月娘,明日我想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燕帝的旨意傳到清平觀中,無塵侍奉顧珩盥洗後,為他換了蒼青色的道袍,在旁遞上玉拂塵。

幾日的軟禁,顧珩面目未見疲憊,除了稍見消瘦以外,風姿如舊。

蒼青色的道袍覆在他身上,猶如一棵落雪的青松,遺世獨立,清冷孤寂。

無塵為他推開寢屋的門,看見門外的場景,不由得一楞。

門外,典獄司那幾名先前仗勢欺人的走狗,得了風聲,現已齊齊跪在地上,全身顫抖如篩糠。

領頭的人見顧珩出來,跪著挪動向前,爬到顧珩的腳邊。

“丞相,先前是我們得罪了丞相。丞相大人有大量,我們幾人也只是奉命行事,丞相饒我們一條狗命吧!”

顧珩冷眼掠過幾人,地上幾人皆如被銳刃掃過,寒意攀上脊背,連連磕頭不止,登時清平觀院內響聲此起彼伏。

無塵在旁冷笑道:“幾位大人掠走我家丞相的私藏字畫,每日削減飯食,連丞相常飲的茶餅都被你們奪走,這也是奉命行事嗎?”

地上跪著的幾人話都不敢再說。

往日燕帝待顧珩尊敬有佳,恨不能將天下榮華權貴都交予他一人。

這是燕帝第一次對顧珩以帝王權勢相壓,典獄司這些士卒之所以敢那般行事,也是料定了顧珩這次不得翻身。

誰曾想,今日燕帝恢覆顧珩丞相之位的旨意就傳到了清平觀中。

無塵的一番話擲地有聲,說的他們心虛不已,冷汗流個不停,只能一直磕著頭,額上很快就沁出了血跡。

領頭那人跪在顧珩腳邊,泣涕縱橫地抓住顧珩的袍角:“丞相饒命啊!”

顧珩沈默著垂眼看了他一眼,站在原地,沒有動作,只是淡淡開口。

“你碰臟了我的袍子。”

清平觀外停著燕帝派來接顧珩的華攆,賀風站在攆旁,看見顧珩從觀中走出,笑著迎上前去。

他與無塵相互對視了一眼,二人唇角皆帶著笑意。

賀風拱手一禮,聲音中都帶著喜悅:“請丞相上攆。”

不同於賀風與無塵的喜悅,顧珩坐在攆上,對於近日的起伏跌宕,心中沒有絲毫的波動。

燕帝需要他,大燕亦是。這個道理,黃守仁之輩想不明白,但他卻深谙於心。

除了秦榮的事是在他的意料之外,其餘的每一步判斷,都在他的掌握中。

若要說有些愉悅,那也是迷霧將散,找出幕後主使,又近了一步。

他與秦觀月的會面,也將在眼前。

這些日子她恐怕也心中不安,她身為帝妃,卻將身子給了他。若是他此次真失了勢,恐怕日後她難以交代。

處理完手上的事,他會即刻去找她,替她補上生辰。

思及此,連邁向燕宸殿的步伐,也變得松快欣悅許多。

燕帝半倚在龍榻上,看見顧珩前來,他微微傾了傾身子,想要相迎。

他對顧珩有愧,妄聽黃守仁一面之詞,竟汙蔑了他的愛卿——

他便知道,顧珩為大燕鞠躬盡瘁,怎會是那般枉背聖恩之徒。

顧珩緩步走向龍榻,背脊挺直,未行禮數,只是虛虛一扶燕帝的胳膊。

“陛下龍體抱恙,且躺著吧。”

燕帝面露一絲愧色,掩唇咳了幾聲,顫手欲撫上顧珩的手,顧珩卻不動聲色地抽了回去,坐在燕帝榻前的黑松木圓椅上。

燕帝聲音虛浮,聽起來似乎龍壽將盡:“顧卿,朕如今上了年歲,聽信小人讒言,錯怪了顧卿。今日太後修書責朕,朕也認了。”

顧珩不欲與他虛言,淺淺抿了口茶,直轉話端:“陛下,聽聞前幾日學子長街鬧事。不知陛下預備如何處理?”

燕帝的表情略顯不自然,學子之事,已有數人上奏,要他抓捕領頭秦榮等人,以法示眾。

但如今,他還要求著顧珩為他煉制丹藥。

燕帝虛咳了幾聲,悄悄擡眼打量顧珩的神色:“這些學子雖是依據執言,但到底有違皇家顏面。依愛卿看,該如何處置啊?”

顧珩放下茶盞:“這些學子年歲輕,此次行事,也是怕有佞臣作怪,不忍看臣與陛下之間生君臣嫌隙。而今科舉在即,未免再惹事端……”

“還是獎賞領頭之人,再懲戒佞臣,以示天下,彰顯天子恩德公允。”

燕帝大駭,但看顧珩面色無驚,又不敢多說什麽。

“愛卿啊,朕的長生丹,恐怕還要勞煩愛卿再煉制幾瓶。”

顧珩沒有接話,續問道:“黃守仁、張泰寧等人……”

“愛卿現已官覆原職,朕這些日子要好好休養,不能操心,這些朝事,還是都由愛卿決定吧。”

“既如此,臣就不叨擾陛下休息,先回去為陛下煉丹藥了。”

從燕宸殿出來後,天色已晚。

顧珩回到清平觀,那幾個典獄司的士卒還在院中跪著。一番詢問下,他們不敢隱瞞,只道那幾幅被他們掠走的字畫,已被盡數變賣了。

顧珩輕輕地哦了一聲,只是說那些字畫非金銀可衡量,縱然殺了他們,恐怕也不值字畫些許。

既然是這幾雙賊手掠走了字畫,便全都砍了,埋在清平觀院中滋養花草吧。

賀風應命,待典獄司的士卒被哭喊著拖下去後,院中頓時清凈。

賀風詢問顧珩是否要傳信毓秀宮,顧珩搖了搖頭。

“今日有些晚了,她應當已睡下了。等明日,我再去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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