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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儀冷冷地看著她。

顧雲羨看到她難得帶了五分真實情緒的目光,心中輕輕一哂。

如果說在她所認識的人中,景馥姝是最能忍耐的,那麽這個沈竹央絕對是最會偽裝的。她長袖善舞、精明幹練,對待任何人都是笑如春風一般。

她還記得,自己嫁入東宮的次日,她以太子良娣的身份來向自己問安,跪地敬茶時,唇邊的笑容恭順無比。那時候,她差點以為她是個溫柔無害的人。

如今終於把這個滑不留手的女人逼出了幾分真實,她後面的話也就好說了。

“竹央。”顧雲羨曼聲道,果不其然看到毓淑儀神色一變,“我還是喜歡這麽叫你。”

“這一陣我一直在想,我們之間怎麽會搞成這樣。”顧雲羨悠悠道,“其實細論起來,你我相處的時間是最長的。從前在東宮,我們雖然關系不算好,卻也不曾有過什麽大的過結。我曾經以為,我們就算當不了朋友,至少不會變成仇人。”

“自然,我也明白,身在那個位置上,許多決定都是形勢所迫,由不得自己。”顧雲羨輕聲道,“所以,就算你從前暗地裏做了些什麽,我也都可以不在意。”

語氣意味深長地拖長,“當然,前提是,你希望我不在意。”

毓淑儀右手握著雪青色的瓷杯,小小的一個,捏在掌中,涼意沁人。

“今日午膳過後,我命人調來了柔婉儀宮中的文書記錄,查看了她的日常飲食,還盤問了頤湘殿的掌事女官,皆未發現異樣。後來聽說,毓淑儀娘娘今日一大早,便已經這麽做了。”顧雲羨道,“現在竹央你來找我,恐怕心裏也明白,這事兒沒那麽好查。”

“月娘已經因此事被削了宮權,竹央你肯定不希望步她的後塵。然而陛下的雷霆之怒,又有誰能阻擋?”

她話裏有話,毓淑儀與她目光相接,忽然想起昨夜在頤湘殿,陛下那般震怒的情況下,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救下了那原本要被杖斃的宦官。

見她領悟到了自己的意思,顧雲羨滿意一笑。

果然,和聰明人對話,就是省力氣。

“在我的心中,只有一個我不共戴天的仇人。”顧雲羨慢慢起身,在她旁邊跪坐下來,握住了她的右手,“我希望,竹央你不要變成第二個。”

毓淑儀微微擡眸,那雙鳳目還是那般美麗勾人,裏面卻蒙上了一層晦澀難言的情緒。

“這是威脅?”她淡淡道。

“不,這是商量。”顧雲羨挑眉,“我知道竹央你最是通情達理,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

毓淑儀默不作聲地站起來,轉身便走。顧雲羨也沒攔她,自顧自端起一杯茶,慢悠悠地品了一口。

毓淑儀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了下來。她面前是青玉、瑪瑙並琉璃串成的珠簾,隨著微風輕輕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鎏金大鼎裏散發出裊裊輕煙,深吸口氣,滿是杜若芝蘭的清香。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顧雲羨聽到毓淑儀平靜的聲音,“我可以答應你,不與你為敵。但你也要記得你的承諾。”

顧雲羨握著杯子,在裊裊茶氣中露出一個篤定的笑容,“這個自然。”.

永嘉三年十一月初,前朝與後宮相繼發生了許多大事。

朝堂上,寧王涉嫌勾結左相周世燾,進獻烈馬、謀害君王。前陣子剛因崔朔的彈劾而處在風口浪尖的周世燾,再次被推到了人前。

然而盡管言官對周世燾非議不斷,陛下卻對其十分信任,一一駁回了眾人的彈劾。這種過分偏袒的態度不僅沒有緩解局勢,反而更加激起了群臣的不滿,對周世燾的彈章不減反增。

周世燾原本是告病請假,過個一年半載便可以回來。如今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得不改了說法,直接請求告老還鄉。陛下再三挽留,奈何其去意已決,只等應允。

周世燾離開之後的第三天,皇帝下旨,稱“寧王姬沛不識大體,數番沖撞君上,如今更存了謀逆不臣之心,實可誅也。然朕念在兄弟之情,寬大為懷,特命其前往昭陵為先帝守陵三年,以贖罪過”。

群臣聽到這個發落,便知寧王這一生都沒什麽指望了。守陵說是三年,然而陛下一日不發話,他便一日不能回來。想來下半輩子,都要在昭陵的淒淒冷風中度過了。

鬧得轟轟烈烈的禦馬驚駕一事看似落下帷幕,然而有心人不難發覺,還有許多疑點沒有查明。寧王背後到底有無人主使,如果有主使人又是誰,還有陛下為何不追究到底,這些問題都還是個謎團。

前朝波譎雲詭,後宮也不甘其後。皇三子膳食中被人下毒,柔婉儀誤食之後險些喪命。陛下因此龍顏大怒,斥責了執掌後宮的毓淑儀與明充儀,並削了明充儀協理六宮之權,轉交給元貴姬。

元貴姬接手之後,與毓淑儀一切徹查此事。然而查來查去,竟尋不到什麽蛛絲馬跡,那毒仿佛憑空鉆到皇三子的碗中去的一樣。

無奈,二人最終只能一起跪在大正宮中,向皇帝磕頭請罪:“臣妾無能,有負陛下所托。”

皇帝揮手示意她們起來:“雲娘你無須自責。之前宮中也不是你在打理,事情都發生了你才接手,一時尋不到線索也是正常。”目光轉向毓淑儀,“況且,前陣子後宮懈怠成那樣,就算有線索,恐怕也已經被人銷毀了。”

毓淑儀無言以對,只能低頭沈默。

“竹央你退下吧。”皇帝眼睛看著手中的折子,淡淡道。

毓淑儀起身行了個禮,再看顧雲羨一臉和氣的模樣,心裏滋味莫測。

她知道,若不是顧雲羨與自己一同來向陛下請罪,他也不會這麽輕易寬宥她。所謂投鼠忌器,他舍不得責罰她,於是連她也跟著被赦免了。

她真不知自己是不是該高興。

42情事

毓淑儀的身影消失之後,皇帝擡眸,看向那個施施然靜立的倩影,淡靜溫雅,如一道最美的柔光。

“過來磨墨。”他隨口吩咐,低下頭專心看折子。

他的口氣與方才和毓淑儀說話時大相徑庭,太過隨意,倒讓顧雲羨生出一種錯覺,仿佛兩人是親密無間的新婚夫妻。

猶豫一瞬,她站到書桌前,素手拿起了一段朱砂,慢條斯理地磨了起來。

端硯石質堅實,潤滑細膩,用其研墨不僅發墨快,研出之墨更是細滑,書寫流暢。此刻烏黑的硯臺中,慢慢流淌出殷紅的朱砂,如離人的心頭血一般,看得人莫名心驚。

顧雲羨手下動作未停,思緒卻有些飄忽。

她想起前幾日,阿瓷困惑地問她:“小姐為何要幫毓淑儀脫困?我們何不索性趁這個機會,將她的宮權也奪了,這樣後宮就與從前一樣了,全聽小姐一個人的!”

這樣天真的話語,讓她只能無奈搖頭,“你呀,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嘆口氣,“凡事不能做得太絕,不然只會把原本能夠共存的人,徹底推到敵對面去。我最大的仇人只有景馥姝一個,想要除掉她,便不能給自己過多樹敵。”

如今這宮中,莊令儀與柔婉儀都已是她的人,定美人是景馥姝的擁躉,難以爭取。至於姜月嫦,她們倆差不多也算是仇深似海,沒有半點結盟的可能。所以,她最需要下功夫的,就是毓淑儀。

沈竹央這人,表面上八面玲瓏,暗地裏卻心高氣傲,且疑心病極重。她是不會輕易答應與自己合作的。顧雲羨此番費盡心思,也只能迫她答應不與自己為敵,後面要做的,還有很多。

皇帝鼻端嗅到一股非蘭非麝的幽香,是來自她袖口的清韻。想到她就站在身側,溫柔地為他研磨,一雙清亮的眼眸註視著自己,心中便說不出的愉快。

幼時讀書,看到“紅|袖添香”一詞,總覺得字裏行間都透出一股難言的風流雅致,心中亦曾向往。可後來自己看書時,卻總嫌妾妃侍候在側太過礙眼,只得作罷。

如今時隔多年,他沒料到居然真的能體會一番書中的情致。伊人相伴,原是這樣的令人心神愉悅。他甚至覺得,只要她永遠陪在他身旁,他便能做成所有的事情。

眼光往旁邊瞥了瞥,正好看到她纖細柔白的指尖,捏著一截殷紅的朱砂。強烈的顏色對比,竟顯出幾分魅惑來。

他覺得自己肯定魔怔了,一雙手也能看出魅惑,心中還如同有千萬只螞蟻爬過,壓抑不住的躁動。

想擡頭去看看她,卻又忽然起了一絲較勁的心思:要是他一直不說話,她會不會先叫他?

面前是雪白的紙張,上面一字一句,談論的皆是關系這個國家運勢的第一要務。可他卻覺得自己的註意力越來越難以集中,那些字慢慢散開,他從中間看到了一張雪荷般素凈柔美的臉。

他猛地擡頭,看向身側。她眼眸低垂,無意識地研著朱砂,神智卻早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他忽然感覺到一陣窒悶。

她在想什麽?他因為她的靠近而心猿意馬,而她明明在他的身邊,卻想著別的事情。

他以為是紅|袖添香、兩情繾綣,誰知那添香的紅|袖卻心不在焉、不以為意。

他方才的情動,不過是自作多情。

太久沒聽到翻動折子的聲音,她猛地驚醒,這才發覺他居然已擡起了頭,默默地看著她,一雙黑眸裏殊無情緒。

“陛下?”她輕聲喚道。

他看了她一會兒,自顧自低下了頭,繼續看折子。

她心中困惑,不知自己哪裏惹到了他,也不敢隨意開口。

書房內一時安靜得有些可怕。

與方才的安靜不同,此刻的安靜,是一種連空氣都凝滯的感覺。讓人一置身其中,便察覺出不對勁。

呂川侍立在另一側,見情況不好,不住朝顧雲羨使眼色。顧雲羨與他目光相接,也不知哪來的靈感,竟一下明白過來。

“陛下,臣妾最近跟尚食局的宮人學著做了一道點心,陛下可要嘗一嘗?”

皇帝認真地翻完手裏的折子,留了長長的一句批示,這才擡起頭,面無表情,“那就嘗嘗吧。”

點心是在含章殿做好的,裝在食盒中,由采葭一路提過來。此刻聽到吩咐,呂川忙從采葭手中接過食盒,仔細嘗過之後,才呈到了皇帝面前。

雪白的細瓷小盤,上面擺放著八塊黃澄澄的糕點。他夾起一塊放入嘴中,軟糯甘甜,一口咬下去,還有微微的酸和苦,卻是回味無窮。

“這道點心原本是以糯米、酸果再混以白糖等多種調料制成,臣妾吃過之後覺得甚是可口,就想學著給陛下做一做。後來在真的動手時,突發奇想,加了一點用銀杏水泡過的薏米,夾在最裏面,所以咬到最後會有一絲苦澀。”顧雲羨微笑道,“臣妾給它取名‘千裏嬋娟’,陛下覺得如何?”

“‘千裏嬋娟’?”他淡淡道,“有什麽說法麽?”

顧雲羨道:“陛下看這糕點,圓圓黃黃的,難道不像中秋之夜的月亮麽?”聲音帶上一絲悵惘,“中秋之夜,該是合家團圓的日子,然而總有人天涯分散,難得相聚。所以,這糕點有甜,有酸,還有苦。五味俱全,正是眾生之態。”

皇帝聞言微訝,擡眸看向她。卻見她眼神恍惚,帶著無邊的思念。

“你又在思念母後了?”他握住她的手。

“恩。”她頷首,“做這道點心的時候,一直在想。”

他看著她微蹙的眉頭,腦中閃過一句“輕顰雙黛螺”,適才的不快一瞬間煙消雲散。

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別難過了,有朕陪著你呢。”

“可陛下您也不能總陪著臣妾。”她趴在他胸口,語聲低幽,“今年是臣妾自打十三歲入宮以來,第一次沒有與姑母共度中秋。”

他聽出她話語中的悲切,心底也是一陣難過。中秋那晚,他礙於局勢,不好對她太過親密,所以沒有去含章殿。然而當他坐在大正宮中,看著盈月高懸,心中又何嘗不黯然失落。

也許那晚,他們兩人該待在一塊才對。管什麽旁人的目光、抑或是前朝的局勢,他只想和她一起,懷念他們共同的親人,彼此依偎。

“方才臣妾給陛下研朱砂時,想到帶來的點心,一時走了神,又記起了從前在椒房殿,伺候姑母筆墨的事情。”顧雲羨幽幽道,“當真是恍如隔世。”

他聽到她的話,覺得心中的陰霾被如同一只手撥開,豁然開朗。原來是這樣。她不過是憶起了母後。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兩個人靠在一起,慢慢用完了一碟點心,顧雲羨又命采葭奉上她做的湯,皇帝很給面子地用了小半碗。

顧雲羨見他心情轉好,暗暗松了口氣。

時辰已晚,呂川低聲詢問是否安置。皇帝回首,剛好看到顧雲羨微笑的側臉。立在燈畔,顯得鬢如黑鴉,唇紅齒白,十分誘人。

他想起適才看到的那一幕,纖纖柔荑執朱砂,分外妖嬈。

“安置吧。”他這麽說著,幾步上前對顧雲羨道,“朕忽然想看你寫字了,替朕寫一首詩吧。”

“現在麽?”他不是已經吩咐了要安置麽?

“一首詩而已,費不了多少工夫。”

她想想也是,立到書桌前,他笑著地立在一旁,像模像樣地替她研磨。

提起紫毫,在硯臺裏一舔,“陛下要什麽詩?”

“唔,就寫《會真詩三十韻》吧。”

她的手猛地僵住。

“怎麽了?”他笑得不懷好意。

“陛下……”她擡頭看著他,咬唇。

他被她的動作搞得心神一顫,慢慢走過去,從身後擁住他,“怎麽,不願意寫?”

“臣妾不會。”

“撒謊。”他低笑,“你肯定會。”

見她不語,他握住她的手,“若真不會,朕便教你寫吧。”

紫毫在紙上游走,一字一句,訴說一個香艷無比的故事,“微月透簾櫳,螢光度碧空。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蘢……”

《會真詩三十韻》是唐代詩人元稹的作品,講述了張生在井桐庭竹聲中遇一美人,二人一見鐘情,繼而交頸合歡的故事。全詩用詞大膽,描寫了交頸合歡時的美人姿態,被時人斥為“淫言媒語”。這是被正統讀書人厭棄的詩句,然而皇帝幼年讀到時,卻覺得十分有趣。風流才子偶遇仙子,一夜|歡好。這是男人向往的艷遇,他也不例外。

之所以想起這首詩,是因為他忽然覺得,和原來的雲娘比起來,如今這個處處都讓他著迷的女人,當真如上天賜給他的神女一般。

白衣如雪,踩著月光翩然而來,只為獵取他的神魂。

詩逐漸寫到後面,顧雲羨的臉頰也越來越紅,手顫個不停,幾番差點把筆給扔了。然而皇帝雖姿態閑適,手卻攥得緊緊的,不容她退卻。

“……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眉黛羞頻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

她忽然掙開他,臉頰通紅,雙手抵在他胸前,低著頭不敢看他。

“怎麽不寫了?”他道,一開口才發覺自己聲音已有些沙啞。

她喘著氣,不說話。

他修長的手指一點點撫過她的額頭、臉頰、下頷,最後按上她嫣紅的唇,“不想寫就算了。”

他一把抱起她,就朝東殿走去。

“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

他把她丟在寬大的床榻上。

“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眉黛羞頻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

他一點點解開她齊胸襦裙的帶子,褪下她雪白的抹胸。女子的肌膚瑩白如玉,上面有嫣紅柔嫩的花蕊,讓人見著就心生愛憐。

他的手指撫過她身上每一寸肌膚,帶著撩撥,逼得她發出膩人的呻|吟。

顧雲羨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條蛇,一條中了雄黃的蛇,只能不斷扭動著身子,以求擺脫那股燥熱。

他本想慢慢來,卻被她的動作弄得把持不住,喘了一口粗氣,便強硬地進入她的體內。

她修長的雙腿環在他的腰側,隨著他的動作上下起伏。她歡愛之時一貫害羞,總是閉著眼睛不敢看他。從前他一貫是隨她去,今日卻不知怎麽了,非逼著她睜眼。

昏黃的燈光下,他的面龐英俊無比,上面還有細密的汗珠。一雙勾人的眼睛直直地瞅著她,裏面是毫不掩飾的挑逗和征服。

這個男人就是這樣,平時已是不管不顧的性子,動情之時就更是放肆。光他的目光,就已經讓她臉紅心跳、不知所措。

她羞得不知如何是好,不住往後縮,想躲起來。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來勁,掐住她的腰橫沖直撞,還一聲接一聲地在她耳邊念著那“淫言媒語”,聲音裏滿是男子情動時的沙啞:“……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汗光珠點點,發亂綠松松。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留連時有限,繾綣意難終。”

“陛下,求您不要再說了……”她終於受不住,哭泣著求饒。他被她的哭聲刺激,情緒亢奮到了極點,抱緊她悶哼一聲,身子慢慢軟了下來。

她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任由他抱著自己。他撫過她的臉頰,一陣濡濕,也不知是淚還是汗。

她剛才哭得太狠,時不時還抽泣一聲。他聽得既心疼,又要命的心癢難耐,忍不住想再來一次。

腦中閃過自己方才念的那句詩:“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留連時有恨,繾綣意難終。”

留連時有恨,繾綣意難終。

想到再過兩個時辰,他便要松開她去上朝,他忽然前所未有地領悟了這句話。

原來這世上真有這樣的人,會讓你深恨良宵短。惟願永遠和她一起,再不分開。

43失控

十一月過完,便又到了闔宮籌備新年的時候。

煜都連下了三天的雪,整個皇宮銀裝素裹,仿佛一夜之間變成瑤臺仙闕。

因知顧雲羨素來畏寒,含章殿內地龍燒得極旺,暖融融的如在春日。尚服局特意為她多制了一批冬衣,由司衣司的李司衣親自送來。顧雲羨半臥在貴妃榻上,聽李司衣恭順而討好道:“這些裳服是司衣司對貴姬娘娘的一點心意,還望娘娘笑納。”

她懶懶一笑,“諸位有心了。采葭,收起來吧。”

李司衣沒料到她會這麽爽快接受,喜出望外,磕了個頭,“娘娘能接受,真是我司衣司上下的福氣!”

顧雲羨示意她起來,又寒暄了兩句,李司衣這才開口告辭。顧雲羨點點頭,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對了,秦司衣近來可好?”

李司衣一楞,還是答道:“前陣子感染了風寒,還在休養,是以近來司衣司的大小事務都是奴婢在操持。”

“噢,原來如此。”顧雲羨了然。

李司衣離去之後,阿瓷奉給她一盞熱茶。顧雲羨接過卻沒有喝,眸色沈沈,暗帶思量。

尚服局的人都知道,秦司衣從前是她的人,前陣子她初得宮權,還曾主動要來叩拜她,只是她為了避人耳目,所以拒絕了。

可今日尚服局來給她送孝敬禮,這樣大好的一個機會,她為何不曾與李司衣一起過來?

難道是形勢不容她來討好自己這個舊主?

看來如今在司衣司,她的處境很是艱難。所謂感染風寒,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還未可知。

“小姐,臘八粥已經備好了,可要請莊令儀和柔婉儀二位娘子過來一起用?”

她一楞,“臘八粥?”

是了,今日是臘八。她竟然忘記了。

含章殿內還是溫暖如春,她卻開始覺得冷。

她從前便不喜歡冬天,如今更是討厭。這樣寒冷的天氣,總讓她忍不住想起去年,想起破敗荒涼的靜生閣,她被困在那裏,度過了此生最寒冷的一個冬天。

“參見陛下!”

外面忽然傳來的聲響讓她一驚,連忙迎出去。皇帝身披墨色大氅,由宮人簇擁著,步入殿內。

“你這裏地龍燒得真夠旺的,也不怕熱著?”他脫下大氅,露出裏面褐色常服。

顧雲羨還沈浸在方才的思緒中,有些勉強地笑道:“臣妾素來畏寒,陛下又不是不知道。”

他沒發覺她的異樣,拉了她的手籠在掌中。顧雲羨只覺得他手掌沁涼,如玉石一般,不由道:“陛下要暖手不會去拿個湯婆,倒來折騰臣妾。”

他挑眉笑,“朕就握一小會兒,雲娘何必如此小氣?”

顧雲羨無奈,只得由他握著,“陛下怎麽這會兒過來了,不用批折子麽?”

周世燾致仕之後,由原吏部尚書徐慶華接任了左相之位。新官上任,自然會有大量的人員替換,前朝如今正忙成一團。

他不該這麽清閑啊。

“今日臘八,朕專程過來陪你喝臘八粥。”皇帝笑著彈了下她的額頭,“喝完就走。”.

“臘八節”的說法最初源自佛門。相傳臘月初八是佛陀成道紀念日,佛教稱其為“法寶節”,民間俗稱“臘八節”。老百姓在臘月初八吃臘八粥,用以慶祝豐收、祭祀先人。

各地因為地域物產的不同,臘八粥也分為許多類。煜都盛行的臘八粥乃是用黃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紅豇豆、去皮棗泥等,合水煮熟,外用染紅桃仁、杏仁、松子及白糖、紅糖,以作點染。

顧雲羨陪著他坐在食案後,面前是兩只晶瑩剔透的玉碗,裏面盛著的熱騰騰的臘八粥,粉白相間,顏色十分可愛。

皇帝端起一碗,嘗了一勺,讚道:“軟糯可口,你這裏的掌饌手藝不錯。”

顧雲羨笑笑,也端起了碗。

一口粥喝進去,她覺得喉嚨仿佛卡住了一般。腦袋不受控制地回憶起上一世,也是臘月初八,她跪在靜生閣冰涼的磚地上,定定地註視著門口,等著呂川給他帶來皇帝的回覆。

然後呂川回來了,告訴她他不願意見她,即使是最後一面。

她沒機會喝到那一年的臘八粥,有的,僅僅是一杯穿腸毒酒。

玉碗猛地擱上桌案的聲音。

皇帝回頭,卻見顧雲羨雙唇緊抿,看著前方一言不發。

“怎麽了?”他蹙眉,心頭浮起一絲不安。

她轉頭,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著他。冷而清冽,仿佛從來不認識他這個人。

仿佛,還有刻骨的恨意。

他一瞬間心驚。

不待他反應過來,她已清醒,忙道:“臣妾禦前失儀,還請陛下恕罪。”

他沒說話,只是凝神細看她。面前的女子眉眼低垂、恭順柔美,是他端靜溫婉的雲娘。

沒什麽異樣,一切都很正常。仿佛方才的冷厲,不過是他的錯覺。

心中的不安越來越重,隨之而來的是壓抑不住的煩躁。

“怎麽了?”他淡淡道。

聽到他的口氣她就暗道糟糕。自己今日也不知怎麽了,太沈不住氣,老是想起上一世的事情。剛剛更是怨怒難平,險些情緒失控。

也許,是這個日子太過特殊,勾起了她腦中最不堪的回憶。

“臣妾……臣妾這幾日身子不適,精神有些恍惚,所以適才才會如此失態。”她輕聲道。

不能每一次都拿太後當借口,說多了就沒有作用了。

“不適?”他語氣中冷意未減,“太醫看過了麽?怎麽說?”

“冬日倦怠,再加上略感風寒,不過是小毛病,將養些日子便是了。”

他頷首:“既然如此,你好好歇著吧。朕回了。”

她本欲送他到宮門,然而還未出殿,他便淡淡道:“身子不好,就別出去吹風了。”她只得立在殿門口,看著他帶著浩浩蕩蕩的隨扈,逐漸走出她的視線。

采葭將簾子放下來,關切道:“娘娘別站著風口,當心凍著。”

她腦袋僵成一塊,慢慢走回殿內。

“采葭,我剛才是不是很失態?”

采葭猶豫了一瞬,“娘娘突然放下碗,像是在發火一般,動靜是有點大……”

“他生氣了?”

“奴婢看陛下的臉色,很不好。”頓了頓,“娘娘是怎麽了,怎麽會……”

“是我的錯……”

是她沒有控制好自己,才會犯下這樣低級的錯誤。

不過不要緊,還可以挽回。只要她以後小心,就一定能夠挽回.

從含章殿出來之後,皇帝便一直沒有說話。

轎輦內十分暖和,他閉目沈思,五官線條英挺而蠱惑。

他覺得自己這段日子有些不對勁。

今日他本該在驪霄殿與徐慶華議事的,可看到外面細雪紛飛,竟忽然起了念頭,命徐慶華在那裏等著,自己坐著轎輦走了老遠的路,只為到含章殿陪她喝一碗臘八粥。

這樣費盡心思、博美一笑的事情,他從前也做過。但這段時間,實在不是做這些事的時候。

尤其不該當著徐慶華這樣做。

徐慶華是他新任命的左相,表面上是北黨的人,暗地裏卻效忠於他多年。

前陣子寧王搞出禦馬驚駕一事,他雖不知到底是誰在背後主使,卻順水推舟利用這件事,將火引到周世燾身上去。

先是崔朔的彈劾,如今更是被指涉嫌弒君,周世燾果然忍不住,提出要告病回家。

對周世燾來說,這已經是一種認輸。

然而這種程度的勝利與他的期待相差甚遠,所以一直壓著沒有準許。

接下來的時間,他一面不動聲色地引導禦史彈劾周世燾,一面用太過明顯的偏袒態度去激發更多人對他的不滿。徐慶華也聽從他的吩咐,在北黨內部散布消息,離間他的黨羽。最終逼得周世燾不得不改口表示,要告老還鄉。

一代權臣就此落馬,他大獲全勝。

壓抑隱忍了這麽多年,他終於用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掃清面前的障礙,朝他的理想靠近。

這應該是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才對。

可為什麽,他現在竟會這麽失落。

眼前又閃現她冷如冰針的目光,讓他的心鈍鈍的一痛。

深吸口氣,他終於明白自己的失落不豫,源自何處了。

他想起她攬鏡梳妝的倩影,想起她提筆寫詩的風姿,想起她的輕顰淺笑、嬌聲軟語。

幼時讀書,先生曾一本正經地勸誡他:“女色惑人,多少君王都因此而毀了一世英名。殿下需得謹記才是。”

當時他只覺得好笑。這世上的女子固然美麗而令人愉快,可堂堂男兒,豈會真的被一個女人控制住情緒,喜怒哀樂都由她掌控?

若真如此,那這個男人也恁地無用了。

可是就在片刻前,他忽然察覺,自己正在朝那個危險的方向走去。

他如今委實太在意她了。

更可怕的是,他的在意,似乎並沒有得到同等的回報。

耳邊遙遙傳來悅耳的琵琶聲,他睜開眼睛,眼前是明皇龍紋的帷幕。

呂川聽到轎內的聲音,忙湊上去問道:“陛下有何吩咐?”

“停轎。”

十六人擡的轎輦慢慢落地,宮人掀開帷幕,皇帝躬身而出,立在轎前一言不發。

“陛下,天寒地凍的,當心身子!徐大人還在驪霄殿裏候著,您還是快些過去吧。”

皇帝不語,呂川還要再說,卻見他一擡手,阻止了他的話。呂川微驚,這才發覺皇帝的目光直直地看著某個方向,神情難測。

“陛下,您這是……”

皇帝忽地提步,睬也不睬他便徑直朝前走去。他們此刻已到了禦花園附近,轉了兩個彎便看到冰湖之畔,一個素衣女子背對著他們,正撥弄著手裏的琵琶。

呂川了然,原來他是循著琵琶聲過來的。

今日天光晦暗,禦花園內也陰沈沈的,素衣女子連鬥篷也沒穿,懷抱琵琶,只有一個窈窕的背影,卻仿佛一道柔光,照亮了周遭的一切。

琵琶聲時快時慢,內藏無限情思,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令人聞之惻然。

皇帝面無表情,只慢慢朝她走近,最終在她身後三步之處停了下來。

一曲畢,素衣女子慢慢轉身,看著皇帝,沈默不語。

“阿姝。”他開口,“你怎麽在這裏?”

貞婕妤輕聲道:“臣妾最近一直在這裏,觀景、聽風,有時候彈彈琵琶。”微微一笑,“該臣妾問陛下,怎麽會在這裏?”

他微提唇角,“聽到你的琵琶聲,就過來了。”

她“噢”了一聲,有些落寞,“陛下還記得臣妾的琵琶聲?”

“自然。”他微笑道,“朕此生還從未聽過,比你的琵琶聲更悅耳的聲音,自然不能忘。”

她低下頭,沒有說話。

他看出她神情有異,柔聲道:“怎麽了,不高興?”

“不,不是。”她擡頭,眼中隱有濕意,“臣妾是高興。陛下還記得臣妾的琵琶聲,這真好。即使將來有一天,陛下忘記了臣妾這個人,好歹還記得臣妾彈過的曲子。光是這樣想想,臣妾也覺得不枉此生了。”

細雪紛飛,她素衣輕鬟,比漫天的雪花還要幹凈。而她看向他的眼眸那麽清亮,如同春日裏第一縷晨光,裏面的感情誠摯而深沈。他忽然記起幾年前,他在上巳節那天,接住了那個從馬上跌落的身影。那時候她窩在他懷中,渾身輕顫,似受驚的小鹿。

“說什麽傻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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