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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宣入宮【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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鴆毒損壞了他的身體, 徐來盡量將自己的容貌整理得好一些,卻也知道自己現在樣子很糟糕,沒有光彩, 也沒有顏色,只那雙鳳眸裏並無厭惡, 帶著些憶起過往的暖意,叫他漸漸放松下來。

夜裏風涼,崔漾吩咐洛鐵衣, “把窗關上。”

徐來急阻止,稍稍掙紮著想坐起來, 這一點動作也叫他氣喘籲籲,“陛下, 屋子氣味重——”

苦澀的藥味似乎已經透入了身體裏,自奏疏送出府,他便請阿姐幫忙,把門窗都打開,散散氣,把屋子被褥盡量收拾得幹凈一些。

哪怕,他根本沒有奢望過陛下真的會來看他。

謀逆本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父親想帶他一起走, 保家人平安,他本該早死在鴆毒下了,只是想撐著, 撐到禦駕回京, 確認她沒事她還安好, 現在看見她好好的, 安心又滿足, 心願已了。

是徐家叫她失望了。

且陛下還願意來看他,叫他臨走前,泡在了蜜糖裏。

其實他知道的,沒有友人敢對他落井下石,欺辱徐家女眷,有仇家的人想趁機了結他的性命,有兩個門仆想欺辱他,都被人攔下了,他住在很落魄的院子裏,卻沒有缺過救命的藥材,半月前昏睡得迷迷糊糊,手腕被微暖的手指搭住,接著是內勁,綿緩地慢慢透進他的血脈裏,安撫五臟六腑的痛楚。

那時有淡淡的馥香,他如何認不出是陛下,幾番掙紮著想醒來看看陛下,看看陛下是否安好,告訴陛下不要再為他耗費內勁,卻沒有辦法醒來。

是徐家叫陛下失望了,是他無用,沒有約束好家人。

徐來幾乎落下淚來,眸光一動不動地看著榻前的女子,他這一輩子最珍貴的禮物,是在徐府得見她,此後每一次見她,都是最幸福最憧憬的時刻,臨走能再看見她,實在太好了,實在太好了。

來生還要遇到陛下,如果有來生,他想,他會努力爭取到她身邊。

少年油盡燈枯,容色衰敗,一雙眼卻依舊清澈,仿佛依舊是那個驕傲的少年,崔漾搭上他手腕,催動內勁,泥牛入海後,輕將他扶起,掌心托著他後背,往他體內輸送內勁。

徐來想搖頭,沒有力氣,又貪婪與她這樣親近,安靜地待著,努力記住這一刻。

生命的流逝似東流的河,沒有回頭路,崔漾知道已無用,停了手,頓了頓,低聲道,“朕很抱歉……”

那清越溫和的聲音帶著些許悵然,些許歉意,徐來浸潤在眼裏的水漬凝結成滴,落下來,拼命搖頭,“陛下沒有對不起小來,沒有對不起徐家,小來很高興,很高興能遇見陛下,陛下——”

崔漾輕撫他的後背,安穩他的呼吸,“你可有什麽心願。”

女眷並沒有謀反,陛下寬宥,並不會為難她們,姊妹姨娘祖母都還好,雖為庶民,在醫館服役,清苦,卻安平,已是最寬宥的對待,便是祖母,痛失三子,對陛下,也只有感恩的。

他有心願,他希望陛下可以容許把他葬在帝陵旁小小的一片地方,這樣來世,他可以更早更快地找到她,也或許在很遠很遠的將來,可以偷偷陪在身側。

但他已不配。

徐來輕搖了搖頭,“陛下可以……可以吻一下小來麽?”

清淡柔軟的唇,落在他額上,眉間,最終停在唇上,他想他是幸福的,而陛下這般溫柔的人,將來定也有心儀人相伴在側,唯願陛下幸福安康,長長久久,長命百歲。

少年的手垂落,在她懷裏絕了呼吸,崔漾擁著他,坐了一會兒,直至洛鐵衣的請令聲驚醒。

“於中丞院外求見。”

略頓了頓,又道,“陛下節哀。”

崔漾將少年輕放到榻上,坐在榻邊看了一會兒,見於節進來叩拜,吩咐道,“擬旨,封徐來為純寧皇後,葬入帝陵。”

於節待勸,崔漾擡手輕壓,於節知陛下心意已定,便不再爭執,他在上京城,旁觀崔、徐二人互鬥,亦知徐家子的秉性,是個心性不錯的少年人,只是出生錯了地方。

於節拜行,“陛下節哀。”

他本是來勸陛下選後立後的事,現下知陛下心情不虞,便也不好說了。

崔漾知道老部下在擔心什麽。

此事她亦思之良久。

路漫漫其修遠,三綱五常,男子為天的思想根深蒂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叫女子與男子擁有同等的權益,是沒把一蹴而就的,稍一過猛,天下動蕩,江山傾覆。

周家軍裏,五人官封武將,三分分領右將軍,軍司馬,丞相府司直,兩人郎中丞,統領百人禁軍。

幾人入朝聽政後遭遇的眼光和困境,叫她明白,想要在穩定中尋得一些發展,光靠她一人短短數十年是不夠的,五人踏入金鑾殿,已叫天下不少人,盼著她這一代早早過去。

不拘是朝官,裏面甚至有尋常百姓。

她一死,前功盡棄的可能極大,甚至於滿朝文武皆盼著下一代儲君是男子,還朝男子當政。

所以下一代太子,必須是女孩。

如此代代相傳,三代以後,大約女子可以與男子一般,做官,經商,王權富貴,出入自由,讀書自由,婚嫁自由,有可以壯志雄心的機會。

任重道遠,女子擁有子嗣,並不似男子一般輕松簡單,倘若孕育的是男孩,嫡子嫡長,除了殺子這一條路,無路可走。

哪怕帝位下千萬枯骨,稚兒無辜,她只怕也難下這般殺手,是以在有確保只生女兒的辦法前,她不會孕育子嗣。

若始終尋不出辦法,天下女子千千萬,也許將來,會有一個合格的女儲君出現,亦或是從孤孩裏挑選女孩悉心教養,擇優傳位,是否當真有血緣,反而不是最需要在意的東西。

只天子位居於此,久不成婚,並不利天下安穩,自選後宴改制以後,每日皆有臣子宣室外覲見諫議。

暫時是不能叫朝臣與天下人看出下一代儲君她意屬女孩的心思。

崔漾略一思忖,便也應下了,“選官先選,選完在剩下的人裏挑選一些品德端正的人,理好名冊,呈上來朕再看罷。”

於節見天子松了口,大喜過望,連連拜道,“陛下英明!”

見陛下肯虛心納諫,於節又歡喜激動了不少,連著追封徐來為後的聖令,純寧皇後的喪葬禮,立時去安排了。

徐家女眷出來拜見謝恩,崔漾叫她們起來,“想繼續在醫館的便在醫館學習幫工,不想的,也可領了赦令,自去罷。”

眾人叩謝聖恩。

月色照著雨後的青石路,崔漾行走在巷子裏,緩緩踱步。

遠遠見一人緩步過來,月錦儒袍,長身玉立,銀緞官靴踏著夜雨,面如冠玉,清潤如朗月入懷。

只腰間懸掛著玉珠算盤,損毀了些書生氣。

秋修然收了傘,眉眼含笑,“今日草民生辰,府中擺下清席,陛下可否賞恩,陪草民一敘。”

她與秋修然相識時,起於微末,利益捆綁,運作糧食,土地,馬匹,商貿,打探消息,她走上了帝位,秋記遍布十三州,富庶天下。

此次歸京後,秋修然交出了千機樓,以及秋家名下數百傾的土地。

天下歸一,一半軍士解甲歸田,武器收回武庫,去掉千機樓這一個斥候驛傳點,是一個道理。

秋修然是精明的,有度的,沒有一個上位者會不喜歡這樣的臣子,或是屬下。

崔漾答應了,只是問,“秋茗呢。”

秋修然心頭一跳,面不變色,“放了他沐休,有陛下在,無人能傷草民。”

秋茗是秋修然的隨從,說是隨從,實則是個武功不亞於洛青衣的武功高手,原先在江湖中也頗有名氣,歸在秋修然身邊護衛他的安全,至少這幾年,無人再敢搶秋修然掛著的金算盤了。

秋修然是個精明的商人,格外惜命,自上次茶樓被襲後,少有一個人出街的時候。

對他的說辭,崔漾未置可否,隨他一路到了秋宅。

秋家的宅子與秋修然本人格外不同,秋修然著裝花哨,內裏精明,宅子外頭簡樸,裏面卻別有洞天。

若是想讀書賞景,進了二門後可往右邊,有秋冬二十四園景,極盡風雅,若是想數錢,往左邊,富麗堂皇,盡顯天下第一富豪的氣派。

左右兩方天地,有一栽栽滿珍珠藤花的回廊彎曲通連,清宴擺在了左園,崔漾來也來了,先閑逛了一番圓景,見時辰快到了,朝秋修然道,“生辰禮過後朕派人送來,今日先暫別了。”

秋修然手裏折扇微頓,“是要聽枯榮大師講經說道麽?”

天子將那‘蓬萊仙人’接入宮中後,每日雷打不動,與道人獨處一個時辰,從未間斷,這件事天子沒有瞞,朝內朝外都知曉,他這般說,並不算忌諱。

自來道人哄騙君主的手段,無非兩樣,一樣為長生不老術,一樣是窺探天意,與神靈溝通,飛升成仙。

這對每一個站在頂端的天子來說,也許是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

帝王已征服了這片土地,年長日久,甚至能徹底征服四海國家,富有野心和抱負的君王,不免會追求更高的境界,更高的階層,野心永不止步。

走上一重天,還有二重天,直至最後一絲生命熬幹凈,否則永無止境,永不停歇。

但天下哪裏來的長生不老,又哪裏來的蓬萊仙人,都是騙人的把戲,過往的聖君暴君們,難道不知道自己被騙了麽?只不過明知被騙,也不願意放棄那一絲希望罷了。

群臣勸誡百日,不見君王回心轉意,憂急重病的老臣也不少。

實是因為毀在道人手裏的聖明君主多不勝數,天子因此清心寡欲,甚至無心孕育子嗣。

秋修然溫聲道,“今日草民生辰,鬥膽請陛下多留一夜,有清酒美食,若擔心耽誤了仙緣,陛下可派人將枯榮大師接至秋府,待大師傳道結束,再清坐不遲,家中還有許多景致陛下未曾看過。”

崔漾笑了笑,並未多說,答應了,與暗衛傳了令,隨秋修然去了秋家的消金窟。

庭院廣闊,月明星稀,中央圈了一眼泉水,廊下走馬燈悉數點起,夜幕下層層次第,高低錯落有致,仿佛夜幕裏冉冉升起的孔明燈,奢靡夢幻。

四面開闊的庭廊,各方景致皆有不同,堂上起來了幾人,過來見禮。

“臣沈恪見過陛下安。”

“臣王錚見過陛下安。”

“臣司馬庚見過陛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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