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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60逃難二重曲之小風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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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60 逃難二重曲之小風篇2

“你的腿好些了嗎?”白朗凝視著小風好一會兒,終於按捺下心中的激動找到了和她說話的措詞。女人不理他,把頭歪向仍呆在男人窗棱上散步的鴿子,慢悠悠地問他當眼線的滋味如何。白朗聽得狠狠皺住眉頭,連拳頭也握緊。他用看怪物的眼神看著小風,問她怎麽能說出如此的話來。小風冷笑,反問為什麽不可以。

“要知道,你質問我背後的那人是誰!老天……他是……我們大清的主宰呀!”驚異之間,他召喚來那只白鴿,從掛在腰間的飼料袋子裏取出些曬幹的豌豆餵它。鴿子吃了十幾粒,便停在白朗的肩頭,用他肩膀上衣衫的布料當擦嘴布,反覆摩擦起它那血一般殷紅的小嘴來。摸摸鴿子長著柔軟絨毛的腦袋,伸出手指逗弄了幾下它尖利的小嘴,白朗的餘光便怎麽也離不開小風的長發與嘴唇。心砰砰直跳,如同覲見天子時的身體的反應滲透進他的細胞,年輕的侍衛緊張極了。他偷偷望著面前的她如貓兒般伸了個懶腰,又優雅無比地打了個哈欠。

應該說,宮中美麗的女人,他也見識過不少。早在已故烏雅氏殿前伺候的時候,日日來在太後面前獻殷勤的女人就如過江之鯽,不計其數。然而,那些塗抹著脂粉,渾身香氣的女人統統加在一起,還抵不過眼前這個暗地被他稱作瘋婆子的女人的一根手指頭。在令人印象深刻這點上,謝小風在他白朗心中無人能及。

不屑的笑容從她嘴角傾瀉。她起先是掩嘴輕笑,接著笑的聲音變大,再接著,竟是越來越肆無忌憚,以至於到最後,竟然惹得周圍幾間客房裏的人推門開窗地來瞧她,瞧是誰人笑得這樣輕佻招搖。然而,這些人是不懂她的。白朗立即心裏這樣想。

“皇上又如何?主宰又如何?難道權力便是一切是非善惡的判斷標準?難道皇上所說的一切便都是金科玉律,無需經過辨別、確認,就能被執行?”

對於小風這句徹底反皇權的話,我們無從分辨出其源頭的動力。而只能猜測,一些是出於她冷靜潑辣敢作敢為敢想敢說的性格使然,一些是出於她與允禩交好的緣故,而更多的則是來源於數度遭逢昔日那位四爺的迫害未遂的結果。

“你……你……竟然如此……汙蔑……當今聖上……你……你簡直是瘋了!”根本就是個十足十的瘋婆子!白朗在心底繼續小聲道。

“當然,”小風舔舔舌頭,盯著停在白朗肩膀上的白鴿產生了好奇,這幾天整日呆坐在屋子裏發呆的無聊感差點要把她逼瘋。雖然允禩開玩笑地說要叫人也打造出一輛輪椅讓她推著四處逛逛,但小風註意到允禩在說這個玩笑話時眼波裏的苦澀,

“對於你這種只看到龍椅上那位莊嚴肅穆表相的一類人來說,敬仰,尊敬,就該是你們心中正常不過的反應。天子,上天降臨在人間的執掌人,呵呵,多麽高大,又偉岸的形象!怎麽能不令人心甘情願地俯首跪拜呢?於是,想當然爾,天子說的話,便是命令!他所說的一切都該被無條件的執行!就這樣,穿著龍袍的男人取代了人們心中的道德準繩,一些不該做的事便被一群只知道遵命的傻瓜盲目地服從!而再也不再去管,去想自己做的某些事情,是不是對得起自己的那顆良心!”

“難道我替皇上效命,監督你與廉親王趕赴發配之地,我這麽做,就是昧了自己的良心?”一向頭腦一根筋的白朗被小風一席話說得臉上紅白交加,很快動了真怒。

他氣得渾身發抖,蹲□體,視線與小風平行。

“唉,對你這種人,我沒法解釋。”小風學著鴿子咕咕叫了兩聲,伸出手臂,也想學方才白朗的樣子把鴿子引到自己胳膊上來,然而,眨著一雙寶石眼睛的小精靈卻很不買賬,只是警覺地盯著小風的手臂,就在陌生人的手指想要靠近它羽毛的時刻,忽然,它毫不留情地用尖尖的嘴啄了下去!

“哎喲!”小風縮回手指,五官扭曲,忿忿地朝對她偷襲的家夥瞪了瞪眼睛,並立即把它與它的主人一樣,列在了心中討厭名單上的榜單上。哼,一樣地惹人厭惡!失去逗弄心情的她幹脆閉上眼睛,在白朗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中打起瞌睡。對於她這副愛理不理的態度,年輕的侍衛很是著急。

“餵,你還沒把話說清楚……”他大著膽子拉了一下她的胳膊,然而卻立即被用拍打蒼蠅的動作甩開。

“小風姑娘,我……其實對……你和廉親王並沒有惡意……”白朗紅著臉,進一步向她表明自己的立場,然而,得到的卻是重重的鼾鳴。停靠在他肩頭的鴿子也發出急躁的叫喚,“咕咕咕”地在小風耳邊聒噪不停。

真是不懂得看別人臉色的家夥!假裝睡著的小風肚裏暗罵。恰在這時,外出買糕點的張婆子回來,數步之外,就朝兩人這邊扯開了喉嚨。

“哎喲,侍衛大人也在呢,來來來,快嘗嘗天津這地兒有名的小吃,‘驢打滾兒’,我剛從前邊的鋪子裏買來,還是熱的呢!你看,要是你不喜歡吃甜的,這兒還有肉餡的,味道很是不錯哩!”

對著手上的食盒說完,她從袖口取出手絹,毫不在意地當著兩人的面擦拭殘留在嘴角糕點的痕跡。擦完,張婆子瞥了眼白朗依然蹲在小風面前,拽住小風胳膊的動作,又是用手絹捂著嘴角,強笑了好一陣。當然,接下來,充斥在婆子口中的仍然是她手中糕點如何叫人垂涎欲滴的說詞。

小風這時不由睜開了眼睛。臉色也沒比白朗好看到哪裏。張婆子此刻藏在眼角的那份用心險惡的笑意顯然把她惹怒。為此,幾乎是用下逐客令的方式,她很快把白朗打發走。關上門,接過張婆子遞來的點心,她臉色陰暗。低著頭,默默不語地咬了幾口,正思量著如何叫這個手腳麻利,卻會多嘴的婆子在允禩面前少嚼舌根,卻不料被對方搶先開口。

張婆子眨著眼睛,氣喘籲籲地在她身旁坐下,“姑娘,你的這份心情,不用說出口,老婆子也能體味……”

小風瞪了她一眼,讓她繼續說下去——

“姑娘,你還這麽年輕,雖說現在你的腿腳暫時不方便,可畢竟不能與坐輪椅的那位爺相比。這其中的道理……不用我說……姑娘現在已經明白。我剛從京城那邊過來,唉……那句老話怎麽說來著?大勢已去,對了,就是大勢已去嘛!那位爺已是今非昔比啦!他雖還頂著個王爺的名頭,可卻早已淪落到階下囚的地步……因此……趁早為自己做打算……才是聰明人該做的事情……所以啊……姑娘……今天的事……老婆子見了……就情不自禁地代你歡喜……雖然只是個侍衛……可聽說卻是從已故太後門下出來的人……而且……他年紀又這麽輕,便被委派了這樣的重任,恐怕以後得到聖寵也並非難事……再說他模樣長得也雖比不上八爺,但也還不錯,更還有的就是……那副健康的體魄……咳咳咳……依老婆子看,也只有這般相貌體格的人,才能配得上姑娘……也才能給姑娘的將來一個好前程……”

“住口!”砰地一聲,小風用力拍打了下桌子,豬肝般醬紫的顏色沿著她的額頭一直蔓延到她的腳趾。她又羞又氣,抓著手中黏糊糊的驢打滾一股腦兒地往口無遮攔的婆子的臉上砸去。

“若不是這些日子我腿腳不便,離不開人照顧,我……必定立即把你這嘴上該長瘡的老東西給轟出去!”

在萬花樓呆過一段時間的經歷使得小風罵起人來使用起惡毒的字眼不費吹灰之力,“本姑娘將來前程的事用不著你這碎嘴之人來操心,自打今天起,你若再敢亂嚼口舌,尤其是當著不該說的人的面亂說話,那麽……那麽……我就……我就……”

說到此處,小風正為如何懲罰這位如今已離開廉親王府邸不再需要巴結自己更不受管束的仆人而苦惱的時候,被驢打滾兒的糯米糊住眼睛的老婆子在揪下兩團眼皮上的糕點,丟進嘴巴之後,竟然自動說出甘願領受違禁的處罰方式,

“哎喲,好姑娘,我不說了,不亂說了就是,若是我再管不住這張嘴,你就罰我,扣我的月錢就是!哎喲,現在每月這十兩銀子的月錢可成了老婆子我的命根子了!你知道,我年紀大了,八福晉又出了那樣的事,原先出處那裏是回不去了,現在,能收留我的就只剩下姑娘你了!姑娘是菩薩一般的心腸,求求您了,就賞我老婆子一口活命的飯吃吧。”

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被這老婆子的一番哀求已弄得心軟,然而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不給乞憐者好臉色,張婆子見狀咬了咬牙,幹脆撲通一聲跪倒在小風腳邊,伸出兩根手指,指著頭頂的空氣賭起咒:

“從此我這張嘴巴就當做是被繡花針給縫住了。不等姑娘的臉色,老婆子絕不開口!如若老婆子做不到這點,就叫我……我……來世做個大王八!”

“撲哧”一聲,小風聽得掩嘴而笑。善於察言觀色的張婆子立即曉得自己眼下的危機算是度過。她眼巴巴地瞅著小風,剛想乘機奉承說姑娘笑起來仿若天仙的巴結話,忽而又想到自己剛剛賭咒的誓言,不禁一下子變臉變得太急,諂媚與驚愕的神情在一瞬間的連接出現困難,以致於在老婆子嘴角周圍出現一層層尷尬的線條。瞧著她這種突然驚覺的模樣,小風放聲大笑。方才因為擔心被訴諸流言的憂慮頃刻間蕩然無存。

腿腳養傷的日子總過得很慢,一開始感覺到自然之真切美景的旭日與夕陽逐漸在小風眼裏失卻了顏色。由於精心照顧,現在她已可以讓人扶著緩緩地走幾步了。然而,一旦成為她現在活拐杖的張婆子不在她身邊,那麽,她就成了一個比允禩還行動不便的人。這段日子以來,什麽叫枯燥,什麽叫乏味,什麽叫了無生趣才被她完全體會。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除了偶爾會回想一點兒她這輩子迄今以來的記憶外,她做的最多的事便是把始終貼身放的那個裝著某種神奇草藥種子的油紙包拿出來看。捏著那個被摩擦得蹭亮的油紙包,小風常常一發呆就是好久。曾經在萬花樓由她親手刺傷允禩的片段已被另一股充滿活力的、新鮮的願望所覆蓋。比起好友年小蝶,小風的生活態度一直都是樂觀、積極的;她總會讓自己變得開心,而不去想那些留存在心靈洞府深處血淋淋、如仙人球表皮般紮手的那些傷痛的過去。

這天,天氣陰沈。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墜著一個巨大的鉛塊。嗚嗚的北風在街道的拐角、樹枝的分叉間肆意橫行。每個人的脖後根涼颼颼的,坐在客棧二樓允禩臨街的房間裏,小風趴在窗口,把頭枕在手臂上有氣無力地斜瞥著窗外冷清的街道。大清早的,除了幾個縮頭縮腳不得不開門做生意的夥計與掌櫃之外,路上只有偶爾幾個行人。弓著背,低著頭,穿著破舊的棉襖,他們一個個被凍得嗬嗬得搓著手,呼哧呼哧地在嘴邊吐出一團白氣。

街道上很安靜,幾乎沒有人說話。清晰的踩踏著包裹著一層冰霜的碎石子的嘎吱嘎吱的聲音傳入小風與允禩的耳朵。允禩捏著一本舊佛經,坐在輪椅上在她對面,時而讀幾頁書,時而瞧瞧擡起頭瞧女人幾眼,顯然讀得很是心不在焉。看外邊風景看得嫌煩的小風轉過頭,開始與他聊天。她盯著他手裏的書,問他佛經有什麽好看。允禩有些慌神,想把書藏到身後,然而小風卻調皮地忽然朝他撲過來。她用一只腳站立,另一只腳懸空,身體搖晃之際,看準他的方位倒□體。很快,書被抓,夾在舊佛經下邊的那本書。《金瓶梅》三個字跳入眼簾。紅著臉,小風低叫一聲,像是抓了什麽燙手的東西一般,立即連同佛經把兩本書還了回去。她被扶著坐到另一張椅子上。捂著臉,她剛要罵他不知羞,然而,隱藏在男人眼底的那抹深沈的黑暗被捕捉住,嘴唇像是被膠水黏住,她無法開口。嗅嗅鼻子,小風忽然想哭。

下一刻,她被伸過來溫暖的手臂抱住。風月場裏的老手在乍逢真情之際,竟然手忙腳亂。所有體貼的,對女人有效的,百發百中的安慰的話語被遺忘,他拍著她的後背,撫摸她的長發,靠在她的臉頰邊摩挲,反覆含在嘴裏的只是兩個字“別哭”。雖然被安慰,然而小風卻曉得相比較自己而言,允禩的心裏更憋屈。至此,她把胸口的那個油紙包取了出來,搖晃在男人面前,說是憑借這些神奇的草藥,她不管任何困難,都會努力讓他恢覆。男人聽後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咀嚼著“神奇的草藥”幾個字說了幾遍,聳聳肩膀,閉上了嘴。

“你不信?”小風把允禩靠過來的腦袋推開,小心翼翼地捧著油紙包做了個向上托舉的動作,接著彎曲手臂,又雙手捧著捧到了嘴邊,用力親了親,“這藥來的可不容易,那個大夫我求了很久,聽說,他一般不給人看病診治,脾氣很是古怪,不過,這似乎並沒有影響他在病患之間的名聲,很多人都稱呼他為‘神醫’呢!”

“哼,”允禩冷哼一聲,挑起眉毛,剛想反駁說天底下哪有那麽多神醫,然而小風那天為求藥摔倒在郊外泥濘中的情景忽然重現在他眼前,就這樣,他咬住了嘴。

“不過,聽那位大夫說,這種草藥很難在北方的環境下存活,這裏幹燥寒冷,又四季分明的條件並不適合這種草藥種子的生長,只有到南方,到有著溫潤潮濕的土壤,和暖烘烘的海風的地方,草藥才能被種植成功!因此,在聽聞我們要被發配到最南邊的一個島嶼之後,我當時激動的心情簡直是無法用言語形容……八爺……我想……這是上天賜給我們……最好的機會……”

女人說著收起油紙包,依偎在男人懷中,眼裏閃現出淚花。男人卻在聽她末尾“機會”二字時悄悄地攥緊了眉。這些日子以來被淡忘的事情又浮現上他的心頭。

窗外突然飄來的吵嚷聲打攪了沈浸在溫馨世界中的兩人。允禩轉動輪椅來到窗邊,望著樓下圍聚起來的人群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怎麽了?”小風坐在椅子上好奇地問,扶著椅子背,來了個金雞獨立的動作,眼看著似乎就準備要單腳跳過來,她這副樣子把允禩嚇了一跳,急忙把輪椅轉回來,走到她身旁,讓她手搭在他肩頭,領著一跛一跛的她走到窗口。男人手指著包圍在客棧門口的人群中央的一老一小的衣衫襤褸的兩個乞丐,臉色露出冷冰冰的神情,“有什麽好看的。”

然而,小風並不像他這麽想。那個小乞丐吸引了她的註意。蓬松著黏膩著灰塵的頭發,小乞丐臉上盡是汙泥,身上穿的也是破破破爛爛的一塊似乎是用大人衣服改過的棉衣。小乞丐耳邊垂著兩個羊角辮,其中的一個辮子上還綁著紅緞帶,另一個辮子上的帶子卻已不見。是的,這是個小姑娘,才五六歲的模樣。盡管臟,可是,她的眼睛卻很亮。

叫小風心驚的事接著發生。老乞丐用聽不懂的方言嘰裏呱啦說了一大堆吸引住人群之後,便忽然蹲□,去取擺放在地上的包袱。很快,一個叫小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樂器發出了低鳴。二胡在老乞丐的手下開始了嗚咽。一旁五六歲的小乞丐清了清嗓子,開始吟唱。稚嫩的童音飄灑,散播,縈繞在清早的彌漫著厚厚嚴霜的街道上。很快,躲藏在看不見角落的人被陸陸續續吸引過來,圍繞著這清早街頭賣藝乞討的兩個乞丐。人群越圍越大,大家似乎都被小姑娘純真的嗓音吸引。一曲唱畢,轟地一聲,雷鳴般的叫好聲爆發出來。數不清的銅錢被拋灑在地,老乞丐收起二胡,彎著腰,一枚一枚地撿,一邊撿,一邊雙掌合十向大家表示感謝。接著,小姑娘又唱了幾首,圍觀的人群聽了,紛紛拍手稱讚。

“這種唱腔也敢拿出來賣藝討錢,嘖嘖嘖,小風,這兩個乞丐似乎於你有班門弄斧之嫌哪!”允禩聽了,譏誚地撇撇嘴,扭過頭,朝小風眨了下眼,便轉著輪椅走到桌邊倒了一碗熱茶喝著,喝完,他皺皺鼻子,似乎還想挖苦樓下賣唱的乞丐幾句,可是,卻在瞥見小風淚流滿面的模樣時楞住了。他盯著她淒楚的雙眼看了一會兒,瞬間,明白過來。立即,他向她道歉。

小風搖著頭,說並沒有怪他的意思。“你生來尊貴,衣食無憂,哪裏會體會到這平凡人溫飽的苦楚……再說……沖著你的立場去看這乞丐兩人,也並沒有錯……小姑娘唱的幾處調子,幾處唱詞,確實算不上一流,比起昔日香軒閣裏的戲曲來,實在有分別……怕是難以入你挑剔的耳……然而,叫我傷心的卻是從這小姑娘身上回想起自己的過去……被隱藏在不堪記憶中的過去……雖然它們被束之高閣,落滿灰塵,可是,始終存在的印記並沒有消失……在遭遇到外界相似相關聯的刺激後,這些想被我永久拋卻的東西卻是纏上了我……我……我想起了早年的事情……想起了……”

小風最後的一個詞被吞掉,然而允禩臉上已失去血色。這些天來,一直在為自己身體萎頓,行動不便而感到配不上小風的男人忽然立即又被眼前的這個悶雷炸到。該死的,他怎麽不記得了呢?謝小雲,這道橫在他們倆人之間的這道坎呢?是呵,是呵,骨肉親情,她們是姐妹;失去雙親,自小顛沛流離,她們只有攙扶住彼此瘦小的胳膊才能勉強著過活下去。小雲與小風就好像兩朵生長在大自然中的並蒂蓮,雖然性情不同,卻同樣地堅守真情。為了真情,小雲可以去死,在得知他允禩要把她拋棄後,毫不留戀地懸梁自盡;為了真情,小風可以為了他這個害死她姐姐的仇人去死,並對原先的某個情人不再留戀。他,一個如今殘廢又潦倒不如意的落魄之人,何德何能,有這樣的榮幸能在有生之年先後擁有這兩朵花蕾的青睞呢?呵呵,他的確夠幸運。而光憑這點,就能令他後半生回味了。就這樣,允禩下定了某種決心。當他擡起頭再看對著自己耷拉著腦袋一臉後悔的女人的時候,他眼裏便多了許多不易被察覺的戀戀不舍的光芒。

“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事情……瞧我這張嘴……前些天還怪張婆子碎嘴……嘿嘿……現在看來……我自己也犯了這樣的錯誤……真是該打!”說著,小風用力拍了下自己的紅唇。然而,當她第二次擡起手臂的時候,卻被阻止;允禩親吻上她的手背。

呢喃著,如春風細雨般,他溫柔的聲音讓她心頭發顫,“該說道歉的是我啊……小風……”她陶醉在他低沈的嗓音中,接著又聽他道:“然而,此時若要我簡單地吐出三個字,哪怕是用最最真誠的聲音,也不能用來抵消我對你姐姐做下的錯事……小風……我該怎麽補償這一切啊……”

他沙啞著喉嚨,抒發出內心全部的猶豫,這種敞開心扉的談話方式令她欣喜,她已不準備再讓他說下去。含情脈脈註視著眼前瘦削的人影,她情不自禁地把腦袋湊了過去。窗外這時又飄來小乞丐姑娘稚嫩的童音,她還在唱,但小風的心已不再痛了。

叫人不愉快的事情很快又發生。傍晚黃昏前後,白朗火冒三丈地沖進了允禩的房間,把正說笑的兩人打擾。

“你來幹什麽?”相較於允禩對白朗一路以來的拘謹,小風要潑辣許多。她扶著身後椅子背,站起身,瞪大眼睛質問白朗。

“幹什麽?好,好,問得可真好!”說著,氣得下巴歪斜的侍衛大人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團皺巴巴的紙,扔在了地上。小風撿起紙團,攤開一看,卻是一張蓋了段家錢莊水印的一百兩銀票。捏著銀票,她也來了火氣。扶著椅背,她手抓著桌子邊緣,一拐一拐地走到白朗面前,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

“幹什麽?是該我問你想幹什麽才對!怎麽回事,究竟怎麽回事,這張早上由我送出去的銀票,會落在你的手裏?”

“早上?”白朗默念了一下,翻了個白眼,沖著小風又吼:“這銀票是經你的手送出去的?”

“是又怎樣,難道,施舍給街頭賣唱乞丐一點錢財,也犯了你這位盡忠職守,謹遵上面命令的侍衛大人的忌諱?哈,要真是這樣,真是我的罪過哩!”打哈哈的時候,小風仰著脖子,對著頭頂的空氣噴了口氣,這個不滿的動作因為幅度過大,而使得原本挨著桌子背對白朗而站的她身體重心不穩,立即,她搖晃起來,身體往白朗這邊傾斜。

如果後者存心要看她笑話的話,那麽,束手旁觀將會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然而,洋相沒有出;小風被扶住。才托住小風的纖腰讓她抓著身旁的椅背站好,白朗便急忙把她松開。然而,他低垂下來的眼皮與脖頸上的緋紅仍然沒能逃避過在場第三人的眼睛。當然,看見小風要摔倒,允禩也立即轉動起輪椅,想湊過去幫忙,然而,借由機械再施予的人力畢竟反應要比本體的速度緩慢。他被搶了先。此刻,他一手支著下巴,正在仔細品讀著侍衛大人比常人更加激動的反應。此外,在作祟的嫉妒心的慫恿下,他眼角的餘光也滑向了事故責任人的方向,這時,他註意到,小風眼裏勃勃燃燒的怒火,除了生氣,她再沒有別的意思。允禩心裏頓時好受了些,然而,先前的某個決心卻更加地堅定。

沈寂如此時天邊的烏雲般降落在屋裏。沈沈地,似乎壓得人喘不過氣。允禩不說話。白朗正在發窘。只有沒什麽心機的謝小風耐不住性子,很快吵嚷起來。她問起白朗跑到這裏的理由。後者經她這麽一提醒,才回想起來。於是,年輕的侍衛站起,對著屋內這對手腳不便的男女打量了幾眼,便提出疑問——出於對允禩警惕的必要,白朗故意問客棧掌櫃的要了一間二樓的使人行動不便的房間提供給允禩。這樣,允禩每天的出入就必須要經過他的幫忙;張婆子雖然能給小風搭把手,扶著小風轉悠,但身材高大的允禩,老婆子卻是扶不動。今早,也是在他的視線下,張婆子才攙著小風走進允禩二樓臨街的房間。從昨天早上開始,允禩就一直呆在房間裏沒下過樓。因此,經過這番覆雜的推斷,白朗很有底氣地提出了疑問。——他的問題是:兩個行動不便的人是如何能逃脫他的視線,把這張銀票交到樓下乞丐手裏的呢?難道這客棧裏邊還有什麽隱藏著的,他沒發現的,躲在某個角落幫助這兩人的影子嗎?如果有,那會是誰?

對他這個問題,小風在看了一眼允禩默許的眼神後,大笑起來。她捂著肚子,顫抖著後背,一屁股跌落在椅內。眼淚水從她的眼角溢出,她喘著氣,好幾次要回答白朗的問題,卻都是被自己忍不住的笑給打斷。

“白朗啊白朗,你的腦袋裏想的都是些什麽問題喲?!”她輕薄的小嘴一張一合地在侍衛眼皮下劃動,其殷紅與尖利又讓他想到那只把腦袋摩挲在他手指下白鴿的嘴。白朗的心跳砰砰地,開始加速。他聽著她用譏誚的聲音稱呼他為白癡。他的大腦有一會兒功夫自動罷工,沒有別的其他原因;她靠得他很近。

基於方才差點摔倒的經驗,這回小風學乖。她朝允禩使了個眼色,抓著輪椅後背的把手,穩穩當當地走到侍衛面前。她毫不在意地用手指戳著侍衛肌肉糾結的胸膛,語氣尖刻道,“啊,真是的,瞧瞧紫禁城那位大人,給我們派了一位什麽樣的監督者喲,是喲,他是個天才!天大的蠢材!”

扭過頭,借著允禩輪椅的轉動,活躍在白朗視線中如一簇火苗般的女人走到了窗口,用力拍了幾下窗棱,她緩緩吐出下邊白朗聽後想撞塊豆腐死掉的話語。

“喏,就是這個窗戶,如果你一定要找什麽內應,甚至要用這個莫須有的內應來向你的上面匯報,表明功績的話,那麽,請把這扇窗戶拆下來吧!幫助我們的那個內應就是它!”

一切真相大白。白朗呆住。也立刻了悟。靠在窗戶邊,兩個腿腳不便的人,他們的手卻可以做很多事,其中就包括從窗戶裏扔下某個東西。

分明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偏偏被他兜了那樣覆雜的一大圈。

她沒說錯,他的確是個白癡。

當天晚上,小風呼呼大睡。住在她樓上的允禩卻被外邊一陣悉悉索索又斷斷續續的鋸木頭的聲音吵得無法入眠。他撐起雙手,有些吃力地從床上坐起,正在納悶,外邊傳來張婆子的聲音。

“喲,侍衛大人,你還沒睡哇,在做什麽木工活呢……啊……瞧出來了……是拐杖……”

聞言,允禩的睡意徹底退去。婆子咋咋呼呼如烏鴉叫般的大嗓門仍在聒噪,“哎喲,我知道啦,您做這麽結實的拐杖是要送給誰啦!侍衛大人,你還真是有心人!”

聽到這裏,望著床邊那輛仿若能活動的鐐銬一般的輪椅,允禩用力把它推了開去。低下頭,他把腦袋埋進臂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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