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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26貴客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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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26 貴客其人

打從天剛蒙蒙亮開始,廉親王府邸的動靜便響個不停,將原本睡得不沈的謝小風吵。揉揉眼睛,她掀開窗縫兒往不遠處人頭攢動的地方瞧了瞧,才發現到來來去去扭動著腰肢的丫頭婆子似乎已匯成了兩道界限清晰的河流。一邊向東,一邊朝西。八福晉郭絡羅氏的屋子就是河流的匯聚所在。數不清的穿戴整齊的下人們陸陸續續從這個源頭流入又流出,閃爍出忙忙碌碌的身影。他們當中有的捧著嶄新的托盤,有的抱著擦亮的瓷器,有的拎著雕刻著花紋的錦盒,還有的手裏什麽也沒有,只是如螞蟻般在河流的縫隙間穿來穿去。

這是怎麽了?搬家麽?她正凝神起疑,一陣輕輕的叩門聲響起。打開門,望著出現在面前坐在木輪椅上的男人,謝小風臉頰微微發燙,朝男人行了禮,叫他八爺。

允禩點點頭,深邃如湖底的眼睛把清早剛起,睡眼惺忪模樣的她看了個仔細。見多了精致裝扮過的臉孔,看膩了裝腔作勢的笑臉,對於在情場上閱歷豐富的允禩而言,無疑,眼前還原了自然清新的面貌是更具誘惑力的。將視線定格在她松散的領口上方,他緊握手指,逼迫自己只盯住她的眼睛說話。

“咳咳咳……嗯……今天府裏要來一位貴客……嗯……對……就是這樣……瞧……瞧我都把手裏要交給你的衣衫給忘了……”

視線觸及到她胸口的一片雪白,他雙手托舉掌心裏事物的動作瞬間變得僵硬。小風順著他的眼睛低頭審視,“啊呀!”一聲低呼,抓住領口,頓足垂頭,害臊得讓臉上的紅雲一直蔓延到了脖梗。

允禩也跟著尷尬起來。又是幾聲幹咳,他見她不過來接取自己手中的衣衫,為緩解氣氛,便不由跟著多說了幾句。

“既然是貴客,就需要受到精心的款待。梳洗過後,你趕緊把一身新的衣服換了。今天,府裏想必事多繁忙,或大或小的諸多事情恐怕叫福晉一個人應酬不過來……嗯……這樣……你今天暫且跟著到福晉那邊去照應……等晚飯送走了客人……你再來我這邊服侍也不遲……”

他怎麽了?怎麽今天沒有發脾氣,模樣溫和得讓人不忍對他說出“不”字,咦,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是自己現在這位主人今早醒來後大好心情使然,還是,還是因為今天府裏即將接待的這位貴客的特殊性決定的呢?小風擡起眼睛,見允禩已轉動輪椅,把手裏嶄新的衣服放到門邊的凳子上,不由地趁機把男人側臉柔和的線條打量了個仔細。因為她和他房間緊挨著的緣故,他書房和她這間臥室的門檻早已拆除,非但如此,在進門處,還特地鋪設了光滑的大理石磚。為的就是方便他的行動,如果坐在輪椅上也算行動方便的話。

此時,旭日的陽光升起來了!恰好在門後。溫溫的光線投遞在男人的四周,在他的鼻梁、眼角、嘴輪廓線邊,撒下點點細屑的金子。這些金子將他原本俊朗的五官映襯得更加高貴!似乎,只有這種閃亮的色彩才能與他與身居來的雍容氣度相匹配。

看著女人對著自己發呆的模樣,男人不禁好奇,問她怎麽了,在想什麽。

或許是太久沒有和他這麽和氣地說話,或許是為眼前這一瞬間人與自然交相輝映的景色所癡迷,謝小風想也沒想,讓心裏的話脫口而出,“想什麽?我在想一個故事……”

“故事?”男人反問,他推著輪椅,仍然停在原地。

“醜小鴨的故事。”她解釋道。

“醜小鴨?”男人皺起眉,一手托著另一手的肘部,手心撐著下巴面露狐疑,“是《聊齋志異》裏的故事麽?”

女人搖頭,予以否認。說是從她一個朋友那裏聽來的傳說。允禩更加好奇,還想追問,這時,郭絡羅氏那邊一個婆子跑了過來,用粗啞的聲音粉碎了方才屬於兩人的恬靜氣息。

“福晉請謝姑娘過去一趟。”覆述完這項命令,婆子便蹲在門口,站著不走。允禩見了,遂收斂神色,對小風交待了一句讓她凡事均須以今日之大局為重的話,正要轉身,忽而又想起什麽,回過頭,盯著小風看了一眼,嘴唇顫動,似乎想說話,但後來瞥了眼在場的電燈泡,最終什麽也沒說,轉動木輪椅的輪子,沿著大理石的路面向自己的書房轉去。

小風讓婆子在屋外稍等,匆忙梳洗完畢,換上允禩剛剛送來的新衣,站在鏡前,鏡子裏依稀一個月牙色娉婷的身影映現!哦,是她麽?沒想到,衣服這麽合身!撫摸上衣服的表面,她忽而臉紅。不知怎麽的,怪異的感覺爬入她的心底。仿佛緊貼在她身體上的已不再是柔軟的布料,而是男人噴灑出令人又麻又癢的呼吸。捧著臉,對著鏡子,她板起臉,揪住滿是紅暈的兩頰,兇巴巴地對著鏡子裏的人教訓:“瞎想什麽呢?就因為他一次心血來潮溫和的態度,你就要想入非非了麽?別癡人做夢了!你還不知道你是來幹什麽的嗎?你還不清楚自己眼下的身份麽?沒錯,他是天鵝,而你,你註定是一只無法與他同類的蹩腳又卑微的醜小鴨!”

說完,等到註意到鏡子裏人耷拉下來沒精打采的眉毛,她才感到滿意。遂,對著鏡子又自言自語,“沒錯,就是這個態度,寄人籬下的態度。這才是屬於你的東西嘛!”又抓又捏了兩下自己的臉蛋,整理了下發髻,才開了門,和等候的婆子一塊兒往福晉那邊的屋子去了。

一路上,刻意討好著婆子閑扯了幾句,才曉得婆子姓張,雖是漢人,卻是隨同福晉陪嫁過來的人,平時負責廚房夥食的監督。廚房……怪不得……瞅了眼張婆子肥胖得像懷有七個月身孕的肚皮,又註意到她額頭下巴處老母雞油般的黃膩,小風不由默默一聲冷哼,看來,這廚房的監管的差事倒真是個肥缺!張婆子被她甜蜜蜜的幾句奉承話說中了心坎,打量了小風秀麗的五官一眼,說起話來,更是放得開。不僅解釋了今日貴客的來歷,還為小風說明了王府裏款待貴客的種種禮節。

“五公主?是當今天子的公主麽?”小風不懂。

“哪裏喲,是先帝爺在世時疼愛的五公主。不同於先帝爺其他的女兒,這一位不喜愛滿人的東西,獨獨偏愛漢人的事物,這不,聽咱們福晉說,這位的名號也是由此得來的。她不喜愛和別的姐妹一般被稱作格格,偏偏要那時的先帝爺叫喚她公主,這不,這名號也隨著一直傳到了現在……唉……可惜喲……可惜……她這麽年輕……這麽尊貴……卻是……嘖嘖……”

“怎麽?”

張婆子邊走邊看了看周圍的環境,警覺地環視四周,除了微微在秋風中搖擺著或紅或黃或赭或綠的樹葉外,只有踩在她們兩人腳下的鵝卵石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眼珠一轉,張婆子撅起嘴,斜在一邊,朝小風做了個怪樣,啐道,“還怎麽了,克夫克子的命唄!”

小風不語。盯著張婆子那張塗抹得鮮紅的大嘴,楞住。這是她在進入允禩府邸後,第一次接觸到外邊的世界。是的,她的世界很小。從前是姐姐,田文鏡,年小蝶,現在卻只有一個允禩了。太過狹窄的天空套在她的頭頂,將她與自由的空氣隔離。小風現在的感覺就如同一只被關進籠裏的老鼠面對赫然打開的鐵絲門一般。新鮮的氣息撲面而來。通過了解同時代人們的事情,她的視野瞬間得到拓寬。

“克夫克子?”她咀嚼著婆子的話反問。

眼見著紅磚綠瓦的八福晉住處出現在前面,話說到興頭上的張婆子,索性拉著小風的手,在橫臥在清澈流水上的一座小拱橋上停下了腳步。透過水面上漂浮著的曬著太陽的懶洋洋的蓮葉,小風又在蓮葉下瞥見幾尾紅色鯉魚的身影,這時,粗啞的聲音依舊在耳畔吵嚷個不停。

“啊呀,這可不是老婆子我詛咒她呀,這就是她的命呀!早幾年,她先前的額駙……死了……現在……現在沒幾年……她與前夫所生的兩個大兒子也相繼暴病身亡……啊呀呀……怎麽說呢……聽福晉說……這必定是她前世種下的……什麽……惡果……這一世……輪到她遭報應啦……唉……可憐喲……”

抹著口水一股腦兒地把話說完,張婆子這才長長地喘出口氣,瞧了眼謝小風,顫抖著下巴的肥肉,親熱地又把她的手拉住,輕拍了幾下,才又開口,

“這麽說著,自然是又說到咱們的福晉了,唉……福晉人好,心也善,但是……但是聽說……也是做錯過事情啦……”說到這裏,她忽然壓低了嗓子,把滿是大蒜味道的嘴唇靠近小風的臉蛋,喘著粗氣又道,“所以呀……所以……才不招咱們爺的喜愛……如今雖然福晉念佛……但命運的事豈是能被輕易更改的?所以……所以……依據老奴對姑娘的觀察和爺對姑娘的喜愛看……這府邸裏今後的大小事情多半必定還是要由姑娘你做主啦!這不,今兒的事福晉能把您如此招呼過去,就是最好的說明!接待貴客向來是正室福晉的分內之事,哪裏會輪到旁的不相幹的人喲!呵呵……老奴這麽知根知底地剖心肝地和姑娘交底兒,也是想為老奴的將來留個後路。姑娘日後造化了,可別忘了我就是!”

尚自停留在所謂五公主註定悲哀命運中不能回過神來的謝小風,在聽到婆子最後兩句時,不由完全清醒過來。同時,倒抽一口冷氣。情知是今早與允禩相對的場景讓這婆子有所誤會,瞧了眼她口沫四濺的模樣,心中暗暗叫糟。壞了,若是叫她把今早所見之事傳揚到福晉或是別的什麽人耳裏,原本清白的事情可就再也理不清了。想到這裏,又註意到這張婆子巴巴期盼著自己的一副奴才模樣,不由計上心頭。

“嗯,”小風鎮定下來,很快做出反應,板起臉,學著平日允禩不帶溫度的腔調開口,“你……你倒是個有眼力勁兒的!很好!能瞧出事情的大勢所趨。不錯,本姑娘是有飛上枝頭的雄心,但卻最煩擾背後被人指摘的說三道四、喋喋不休……”話說到這兒,她突然打住,拿意味深長的眼光盯著婆子看,早已在府中混成個人精的老奴立即領會,用如海參發起般軟泡沫般的手摑在嘴邊,笑嘻嘻地點頭如搗蒜,“這個老奴自然曉得,姑娘你盡管放心。只求姑娘在八爺面前為我多多美言幾句!”

小風見她一副有所求的討好的姿態,懸在半空的心這才放下。

兩人不再閑話,只是在抵達福晉的大屋子的時候,小風才又突然輕聲開口,“對了,我還忘了問了,今日這貴客與……與……這裏究竟是怎樣的關系?怎麽恰好選中這個時候來做客?”

婆子瞅了眼附近忙碌不停的人影,朝她附耳悄聲道,“是……喏……咱們福晉先前未出閣時候的閨中密友!”

“來了麽?”一個威嚴的聲音斬斷兩人的私語。用金絲線繡著“大慈大悲”“度一切苦厄”等佛家偈語的藏青色後布氈子被掀起一個角落,八福晉削掉兩頰豐腴消瘦掉的臉落入小風的眼簾。

她急忙跪在門外磕頭。冷颼颼夾著乳白色輕紗般的空氣彌漫在四周,一陣陣寒意直往小風的脖子裏鉆。周圍忽然完全安靜下來,包括張婆子在內的方才所有來往的人影似乎都在瞬間消失。

在這清晨淡淡的霧氣中,兩盆靠近門簾貼墻擺放的玫瑰盆栽吸引住此時小風全部的視線。這時,頭頂上方濃密的雲層更加濃厚密集,竟把方才剛露出臉的紅日完全遮擋。片刻後,如牛毛如花針似的冰涼的雨滴飄落而下。風更加陰冷。依舊跪在原地的小風渾身被凍得瑟瑟發抖,就在她仰頭往門簾內張望的檔口,丫頭朝霞從屋內探出頭來,睥睨了小風一眼,走到那兩盆枝葉茂盛花朵厚實的盆栽前,彎下腰,左右手各端一盆,在胸前攏著,彎曲手臂小心翼翼地把盆栽捧到屋裏去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就在小風額前的碎發要被雨滴打濕的時候,才響起讓她起身進屋的命令。走進溫暖幹燥的屋子,小風才發現裏邊早已燒了火盆。閃著桔紅色輕盈身體的火苗安靜地跳躍在郭絡羅氏的腳邊。此刻,她對著正中央墻壁上的菩薩繡畫跪著念經。身穿灰色長袍的她合住手掌,捏著一串佛珠不停轉動。側耳細聽,隱約可辨她虔誠誦念的喃喃聲音。

雨越發下得大了,隔著厚厚的窗紙敲打進小風的心裏。面對著這個念經拜佛的女人,由衷的愧疚之情在她的心中燃起。不禁自問:是我奪走了原本屬於她的東西麽?在她眼裏,我就是這樣一個討厭又自私的女人吧!如果沒有我,她和八爺之間會依然幸福吧!

正在胡思亂想間,郭絡羅氏在朝霞的攙扶下走到了她的前面的座位坐下,冷著眼睛把她今天的模樣從頭打量到腳。眼裏藏針地盯了眼她身上的衣服,忽而,側過頭,對著空氣開口,“把江南進貢來的緞子穿在身上的感覺就是不一樣吧?!”

小風楞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意識到允禩早上送來這件衣衫所花費的心思。郭絡羅氏見她這才恍然大悟的模樣,心中更氣,正要發作,拳頭握緊,忽然被手指間裏的佛珠給杠了一下,“阿彌陀佛……”沈吟中,她急忙念出聲音,赤紅的怒意頃刻間在她吊梢起來的眼角消失。

“罪過,罪過……弟子又犯了嗔戒……阿彌陀佛……”反覆念叨了幾句,就在小風覺得難以忍受的時候,突如其來的語調又響起。這回,八福晉的聲音平和了不少,然而她這種突然改變的說話語氣卻讓小風一下子有些難以適應。生硬的,好似用冰冷的鐵錘敲擊凍結數年的寒冰一樣的感覺爬上小風的後脊。

“心采喜歡奢華細致,討厭粗制濫造的寒酸。心采喜愛亮色,討厭陰灰。心采講究禮儀規矩,討厭散漫胡來。此外,她喝茶要喝雨前的龍井,品嘗糕點最愛新鮮出爐剛剛烘焙出來的蛋黃糖酥。至於菜肴嘛……我早讓張婆子備好……嗯……屆時你在叮嚀廚房一句讓她們燒菜做湯時,一定要挑選剛煨出來的雞湯調味就是……對了,還有……心采最愛的那道菜肴可別弄砸,食材一定要新鮮,用活剝下皮的蟒蛇肉才行……”

蟒蛇肉?小風聽得狠狠皺起眉,捂著胸口一陣惡心,“什麽菜肴?非要這等東西不可?還有……還有這心采又是誰?”

看著主子板起的臉孔,一旁側立的朝霞忍不住沖小風翻了個白眼,啐道,“終究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連五公主最愛吃的蛇肉松茸羹都不知道……”

心采?五公主?蟒蛇肉?這幾個相關的形象如狂嘯的疾風般眨眼之間湧入小風的咽喉,順著她的氣管食道重重攫住她已開始痙攣的脾胃,立即,一口酸水忍不住在她的口中泛起。

看著她手捂住嘴苦苦忍耐的模樣,八福晉又是得意又是失望。得意的是看見她站在面前出洋相,失望的卻是源於另一種緣由。很快,這種緣由就由郭絡羅氏自己說明。

“今天……接待……五公主……的人……是……你!”

一聲悶雷在小風眼前爆炸!她瞪大眼睛。連連擺手,說是八爺並非如此吩咐,說是自己只配跟著福晉做些下手幫幫忙,又說自己從沒經歷過這些大場面。

“在我這間屋裏,沒有八爺!”女人氣得聲音提高了不少,猛拍著桌子,她又把手心裏的佛珠捏得咯咯作響,喘著氣,朝背後菩薩的繡畫瞥了眼,她才陰沈著眼睛又說起話。

“叫你接待貴客,是你的福氣。其他的廢話不許再說。要不是今天恰好碰上我要去庵裏做法事,佛事不能耽擱,這個體面又榮光的差事哪裏能輪得到你……明白告訴你一句……別癡心妄想……以為能從這廉親王府裏得到什麽東西……告訴你……你什麽也得不到!”

說著,對朝霞使了個眼色,叫她出去,女人從位子裏站起,走到依然捂著嘴的謝小風面前,獰笑數聲,尖刺著嗓子又道,

“不僅這府裏的錢財你得不到丁點兒……就是他……他……你也不能沾染到分毫!我話裏的意思……你明白嗎……這也是至今……我沒有動你的原因……坐在輪椅上的他……他在很多事情上已經力不從心……”

“夠了,”小風打斷她,咽下口中的酸水,擡起頭捂住耳朵,“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不要說?!哼?咯咯咯……”女人發出一連串刺耳的笑聲,抖動著上翹起的倒三角形的下巴,惡狠狠地怒罵,

“哼,虧得你也配說出這樣的話!哪有幹壞事的賊人禁止受害的一方發洩恨意的道理?若真是有,也只能讓我們為這賊人的臉皮之厚而嘆息!”

一席刁鉆的話把小風說的臉皮發紫。情知理屈的她咬著牙,忍受著女人惡毒的指責。在耳朵跟被刺痛好一陣之後,如獅子般的吼叫才漸漸平息。八福晉也罵得累了。

望著她依然緊扣在掌心的佛珠,怪異的滋味開始在謝小風心頭蔓延。

她總該說些什麽。於是,珍惜又驕傲的尊嚴被她拾起,她用這份人人都有卻並非人人都在意的東西為自己做了件更奢華的衣衫。勇敢的心在寒冷的雨水中依然昂首挺立。

“前幾日,我特地找京郊的一些老名醫咨詢過了,說是八爺的腿腳並非完全沒有希望……所以……我想……我想……我有這個責任……守護他……直到他康覆的那一天……”

聽到這兒,原本背對著她對著菩薩繡像的女人豁然轉過頭,攫住小風此時的表情,並放入口中深深咀嚼,其老練的姿態宛如藥材市場上熟練的攤販在挑揀評判待價而沽的草藥似的。

“別忘了你方才對我說的話,這是你的許諾,是嗎?”女人扣緊佛珠,逼迫的話語說得又快又急。

小風點頭。她真的沒有想太多,她只是希望能解除掉自己給他帶來的痛苦,這是她心頭最大的期望呀。然而,此刻心底深處的絞痛又代、表了什麽呢?還有別的什麽東西她應該在乎的嗎?不想了,不該再想了,就像八福晉說的,她不該奢望能得到什麽的,她是這個府裏的罪人,不是麽?

長久的沈默出現。郭絡羅氏忽然沒了聲音。然而,垂下頭來的小風知道她在打量自己,又過了一會兒,前邊的聲音打破了平靜,女人沙啞著喉嚨叫來朝霞,讓她檢查一下預備做法事的物品。

丫頭走入內屋很快出來,說是香燭、供品、布匹一應俱全。

女人又問隨身攜帶的香油錢可備足。

丫頭笑著點頭,說是叫女人放心,“別說一次法事的用度,估計這筆銀兩夠‘無心庵’裏的尼姑們吃上一年有餘啦!”

無心庵?小風聽到這裏,身體一顫,瞥了眼郭絡羅氏與朝霞並肩談論做法事諸多事宜的情景,深深的厭惡在她心頭升起。八福晉真的是像張婆子所說的一心向佛了嗎?果真如此,又如何解釋她方才對自己的那番惡語?佛家的真諦是解脫她苦惱真正的鑰匙麽?還是,還是,僅僅成為她遮蔽外人眼睛,為自己屏障掉些許難堪尷尬的一件外衣?

想到這裏,方才對這女人產生的所有愧疚之情全部煙消雲散。小風甚至對自己肯定了一種觀點,認為即使沒有自己,允禩也絕對不會為了這個女人付出真心。

兩個女人嘰嘰喳喳的聲音還在繼續,窗外雨水的興致也正濃郁,劈劈啪啪地擊落在窗棱上,發出似乎雜亂無章又似乎頗有節奏的聲音。等到張婆子靠近相喚的時候,小風才發現屋內只剩下自己。“你怎麽來了?”她問婆子。

“福晉走時特地吩咐的,讓老奴為姑娘重新整理一下妝容。”

一個管廚房的婆子會化妝?小風為此懷疑郭絡羅氏的用心。張婆子似乎也看出了小風的疑惑,拽著小風冰涼的手坐到福晉的梳妝臺上,拆開她簡單的發髻,“婆子以前可不是做廚房的出身!”梳理完她烏黑的長發後,熟練地張開合攏肥胖的手指,很快,為小風打理出一個叫她自己也吃驚的發型。她的發髻被束高了許多,卷成了蘭花的模樣在頭頂綻放,耳邊垂下幾縷細細的碎發,更加將她白皙修長的脖子映襯出來。然後,婆子又打開福晉的首飾盒,從裏邊挑選出幾粒碎屑的粉色珍珠樣的別飾固定在她發髻周圍,最後用一根同色的緞帶穿插在頭發間。弄完頭發,當小風對著鏡中自己的模樣驚愕的時候,一串冰冰涼的珠鏈被戴在了她的脖子上。很快,臉上也被撲打了些她早已不用的脂粉。

“您瞧瞧,可還有什麽地方不滿意的?”

小風楞住,對著鏡子中張婆子的影像提問,“你以前究竟是做什麽的?”

“唉,老奴一直是福晉親生母親的貼身丫頭。習慣服侍老福晉梳頭打扮已經好多年了……”

難怪。

張婆子嘆了口氣,又道,“若不是老福晉後來突然病患不治……我怎會跟著小姐……跟著福晉陪嫁了過來?!唉,這裏府上的飯,可是不好吃喲……依我看……還不如以前府裏的……來得自在……”

小風點點頭,正要再和這個油嘴滑舌又心靈手巧的老婆子說些什麽,突然,允禩轉著輪椅出現在門口。吩咐張婆子去取油傘,她自己卻踮著腳尖一骨碌飛快地跑了過去。攤開手掌,罩在允禩的頭頂,輕聲責備道:“下這麽大的雨,還不進屋來?”

男人用餘光瞥了眼屋子門前垂下來繡著佛語的氈簾,抿起嘴唇搖起頭。然而,臉上原本刻板的線條卻在瞥見她之後,變得柔和。抓過她的手,他依然站在雨水裏,盯著她,不眨眼睛,“真不想讓這樣的你出現在別人面前。”

小風的臉漲紅。他可知道他在說些什麽嗎?掙紮了下被包裹住的手,他反把她抓得更緊。若不是被前來送傘的張婆子打攪,他甚至想把她摟在懷裏好好親一親。

雨還在下,風也在刮,空氣還是一樣地冷。然而,小風心田裏的空間卻變得溫暖。看著兩人含情脈脈不打傘在雨中對視的模樣,張婆子再煞風景。“爺,姑娘,門外說客人到了!”說話間,把雨傘交到小風手裏。小風把傘撐開,讓傘盡量往允禩那邊傾斜。

在得到允禩示意的眼神後,婆子對著小風欠了欠身體,很快退下。不一會兒功夫,鐘鼓琴瑟的撞擊聲在小風耳邊轟鳴。整齊歡慶的禮樂隨著撲面的雨水奔流傾瀉。

不就是一個前朝公主麽,值得這麽大的架子麽?收起雨傘,小風拿這樣含義的目光回視允禩,此時,兩人已從八福晉的屋子走入前廳的滴水屋檐下。

然而,被質疑的另一方卻假裝沒註意到她的疑問,允禩只是拽了拽她的衣袖,指著門口被撐傘的仆從簇擁在當中的一個華麗的身影道,“瞧,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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